第一百一十一章 見面即分生死
模樣邋遢的說書老頭,抱起二胡,拉動了音弦,悠揚低轉的樂音,在酒樓平地而起。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是黃巢最負盛名的一首詩。
黃巢,唐末動亂的罪魁禍首,皇朝的掘墓人。
正是他攻破長安的壯舉,揭開了藩鎮稱王,諸侯爭霸的序幕。
若說在此之前,藩鎮只是桀驁,卻仍受朝廷統治,那麼黃巢之亂后,藩鎮就再也不遵朝廷號令,各行征伐,彼此混戰。
直至揭開五代十國的大幕。
李曄前世對黃巢記憶深刻,酈郡主吳悠,便是隕落在黃巢亂軍攻破長安的混戰中。
李曄看著黃巢笑了笑:「兄台既然有此雅興,在下樂意奉陪,請!」
隨即,吩咐店裡的夥計,加了一個位置。
黃巢屈膝而坐,先敬了一杯酒,然後自報家門:「在下黃川,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李曄看了黃巢一眼,暗暗撇了撇嘴,還黃川,你怎麼不幹脆叫黃河?
黃巢來見他,若說不知道他的身份,李曄是不信的,酒樓這麼多人,對方別人不見,他面前分明還有個女子,對方還跑到他桌前來,分明就是目標明確。
李曄不禁想起,牛首山三清觀后的那池青蓮,暗忖道:終南山莫非察覺到,是我得了那池青蓮?
那池青蓮,本是終南山為黃巢準備的,現在落在了李曄手裡,黃巢循跡而來,想必目的並不單純。
「在下李華。」李曄拱了拱手,隨便給自己取了個假名。
「原來是李兄,失敬失敬!」黃巢露出敬仰之色,暗地裡也撇了撇嘴,心說你還李華,怎麼不幹脆叫梨花?
「相逢即是有緣,來,干!」李曄舉杯勸酒,飲過一杯,便問:「聽閣下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不知閣下是哪裡人氏?到長安來,又是所為何事?」
「在下祖籍曹州,不瞞李兄,在下是為明年的春帷貢舉而來,說來慚愧,半生貢舉,至今未嘗取得功名。」
黃巢作哀嘆狀,他心裡冷笑,我就是來找你的,可我會告訴你么,我要慢慢接近你,暗查青蓮之事,如果青蓮果真落在你手裡,管你是什麼親王少尹,我也會把你的腸子挖出來,把青蓮取回!
「功名不易得啊!」李曄裝模作樣感嘆一句,隨後又正色道:「不過我看黃兄面相,當真是貴不可言,日後必能成為一番大業,眼前這不順之事,不必介懷。」
李曄心裡琢磨著,既然黃巢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是不是找個機會,把他殺了?如此一來,是不是就不會有黃巢禍亂天下的事了?
黃巢怔了怔:「李兄知周易之術?」
「粗通一二。」李曄微笑道,打量黃巢兩眼,隨即面露激動之色,「黃兄,你這面相,可真是少見,在下生平識人無數,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不知可否讓在下,給你細看一番?」
黃巢心頭暗喜,不禁想到,終南山那批道人,老說我氣運不凡,日後必能成就大業,有取李唐而代之的機會,現在竟然連李曄都這麼說,難道真的如此?唔,姑且讓他瞧瞧,且看他怎麼說。
黃巢故作淡然的嗯了一聲,伸出手掌,裝作不在意道:「既然李兄有興緻,在下也不好不給面子。」
李曄笑容依然,一下抓住黃巢的手!
就在這時,樓里的二胡樂音,驟然拔高一個音節,霎時充滿金戈之意!……
宮城。
「怎麼樣?」看著劉行深房中出來,韓文約趕忙湊上前問道。
劉行深搖頭嘆了口氣,雙手籠袖,白凈的臉上爬上一絲憂愁:「陛下這病,來勢兇猛,御醫也束手無策,現在連意識都模糊了,估摸著許久不能省事。」
韓文約皺了皺秀氣的眉頭,疊放在腹前的雙手,十指不停糾纏,嗓音沙啞而低沉:「自打韋保衡被問罪,陛下便病了,原以為只是偶感風寒,現在看來,情況似乎不太妙。」
「是不太妙,陛下的身體,這些年垮得太厲害。他本就只是練氣二層的修為,還是靠著丹藥堆上來的,這些年沉迷酒色,又不事養生,自打即位,更是連修鍊都丟了,修為退化嚴重,現如今病來如山倒.……」
劉行深和韓文約並肩而行,尖細的嗓音因為低沉,愈發顯得怪異:「若是陛下這回挺不過來……有些事,是該早作謀劃了。」
韓文約點了點頭,贊同劉行深的意見,雖說宦官把持神策軍與樞密院,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韓文約和劉行深,地位就會一直穩固,一朝天子一朝臣,大的變動面前,神策軍的地位不會有差,但兩人的境遇,未必就會一直不變。
「普王不錯。」韓文約道,「只是.……」
「只是安王.……」劉行深眉頭緊蹙,「八公山的事兒,到底是個隱患。」
「說到這裡,我有些奇怪。」韓文約道,「當日在黃梨鄉,安王到底是怎麼從韋江南手下逃脫的?韋江南主動投案,偏偏還是投的長安府,這又是誰的手筆?」
「依照安王的說法,安王去黃梨鄉的時候,是南宮第一恰好在.……」
「南宮第一怎麼說?」
「哼,這傢伙向來桀驁,我差人去問他,他竟然直接把我的人打了回來!」
「這廝真是找死!」
「那韋江南的事呢?」
「好似也跟南宮第一脫不了干係。」
「怎麼說?」
「南宮第一,私下常跟安王在一起喝酒。」
「如此說來,南宮第一已經是安王的人了?這廝向來自視甚高,孤高冷傲,怎會甘願做安王的爪牙?」
「若不是南宮第一,還有誰能擊敗韋江南,並且控制他?」
劉行深和韓文約沉默下來,過了片刻,劉行深寒聲道:「我總覺得,安王有些神神秘秘的,你說,安王府中,會不會真有李峴昔日的親信?」
韓文約搖搖頭:「我派人暗中去安王府查探過,一無所獲。」
「也有可能是他早有防備,這廝心思縝密得很。」
「那當如何?」
劉行深沉吟半響,忽而道:「不如引蛇出洞,試他一試?」
韓文約點點頭:「好主意!」
劉行深眼神沉下來:「若是.……安王果真跟李峴的舊部混在一起?」
「那就得除掉他了!」韓文約態度果決,「以他跟普王的關係,若是讓普王即位,他再翻八公山的舊賬,你我都討不了好!」
「就這麼辦!」
……
今夜無星,月黑風高。
盯著一品樓的宋文通,心情很不好。
任何一個被下令,要求在長安城,刺殺皇朝親王的人,心情都不會好。
但他沒有選擇,因為這是神策軍中尉的命令。
而他,只是一名統領五百軍士的神策軍指揮使。
還是一名亟待往上爬的指揮使。
王建望著蹲在屋頂上,眉目陰沉的宋文通,微微嘆了口氣,他從腰間掏出用油紙包裹的一隻蒸雞,信手撕下一隻後腿,遞向宋文通:「來一隻?」
身材消瘦,面相白凈的宋文通,冷冷瞥了王建一眼:「都胖成肥豬了,還吃?」
「你又不是女人,還怕吃胖?」王建滿不在乎,見宋文通不吃,便把雞腿塞進了自己的大嘴裡,吃得滿嘴是油,如宋文通所言,他的確腰肥體圓,胖得可以,身上的橫肉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三百來斤。
所以他沒法像宋文通一樣,蹲在屋頂上,他只能坐著,因為他根本蹲不下來。
「王胖子,你不要找死,我警告過你多少回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女人!」宋文通咬牙切齒,目光如劍。
王建吃得津津有味,雙眼放光,嘴裡吧唧作響,聞言頭也沒回:「長得像女人,又不是你的錯。但不準提女人,難道提男人?你對男人感興趣嗎?」
「王建!」眉清目秀的宋文通,頓時滿臉殺氣。
宋文通生得面紅齒白,柳葉眉桃花眸,雙唇更是天生殷紅勝血,而且小巧精緻,真應了櫻桃小嘴那個詞,就其容貌之美而言,所謂桃羞杏讓、燕妒鶯忌,也不過如此。
而且他雖然身材消瘦,偏偏胸肌發達,凸出的很是厲害,這就顯得格外「怪異」。
好在宋文通柳眉似劍眼神如刀,不是眼含秋水眉藏春-情,稱得上是英氣十足,而不是陰氣逼人,否則,就真的要被當作女子了。
「怎麼的,想殺我啊?動手啊,我早就活得不耐煩了。」王建依舊滿不在乎,只顧著對付手裡的肥雞,說話的時候還扭了扭水桶腰,顯得格外的賤。
宋文通一手按住腰間的長刀。
王建嘆了口氣,看著他:「今天的事要是辦成了,回去我讓你打上一百拳都不是問題。」
宋文通盯了王建好半響,殺氣幾乎要控制不住,冷哼一聲:「對方雖然是親王,但也不過練氣五層而已,殺他有什麼難?」
「練氣五層而已,說得好像你比他高了無數個境界一樣。」王建撇撇嘴,他終於吃完了肥雞,一點骨頭都沒剩下,拍了拍油膩的手,他站起身來,跟身材消瘦蹲在那裡的宋文通一比,他這身體就跟小山一樣強壯。
「實話跟你說,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安王,可不簡單,李崇德那廝跟我說過了,他只有四個字的評價:神秘莫測。我本想去拜會的,只是不曾想,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王建打了個飽嗝,跟打雷一樣響。
宋文通冷冷道:「見面即非生死,不也是一種不錯的見面方式?」
「如果你不是死的那個,那的確可以這麼說。」王建活動了一下手腕,忽然眼神一凜,「他出來了!」
……
李曄跟黃巢並肩走出一品樓的時候,大堂里的邋遢老頭,一曲曲子正好拉完。
「黃兄,就此別過。」酒樓門前,李曄拱手與黃巢作別。
「李兄真是好酒量!黃某佩服,他日若能再遇,定要一分高下!」黃巢打了個酒嗝,滿面笑容,如沐春風,李曄給他看手相的時候,把他吹得只應天上有,讓他十分開心——對於一個屢試不第,年過四十的書生而言,在窘迫困厄之境,佐證了自己未來不凡的欲言,當然會開心。
「一定。」李曄微笑。
他沒有對黃巢出手。
雖然方才他的確有過這個念頭。
但是細想之後,他放棄了這個打算。
黃巢舉事,是跟王仙芝一起的,他能殺黃巢,還能把王仙芝也殺了?就算他能,那又如何?但大唐的覆滅,是國運衰敗使然,黃巢不過是應運之人,就算他殺了黃巢,焉知不會有張巢李巢?
再者,黃巢既然敢堂而皇之出現在李曄面前,就不會沒有依仗,他可是終南山看中的人,終南山一定會嚴密保護。
望著黃巢走遠,李曄笑容不減。
他很清楚,黃巢一定會再創造跟他「偶遇」的機會,想到這裡,他嘴角的笑意,顯得有些玩味。
劉知燕低著頭,搖搖晃晃跟在李曄身後,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李曄停住腳步的時候,她差些撞在李曄後背。
「送大當家回府。」李曄對趕過來的王府侍衛道。
「那殿下呢?」侍衛問。
「我去河邊轉轉,醒醒酒,你們不用跟著我了。」李曄擺了擺手。
「是。」侍衛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