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仙庭,蒼生,大道
(兩更一萬字。)
褐皮老道張大了嘴,獃獃望著黑、白小魚消失的方向,良久不曾挪動,看他的樣子,倒像是已經丟了魂魄。
好半響,缺了個口的陶碗里,飯菜都已經涼了,褐皮老道這才回過神來,他再也顧不上吃飯,把碗放在缸沿上,閉目掐訣,念念有詞,想要算出些什麼。
「練氣九層.……我的天,這兩個小屁孩,竟然到了練氣九層!這怎麼可能?」
褐皮老道打了個寒顫,他不禁抬頭望天:「這鬼天氣,連個星象都沒有,我怎麼算?」
褐皮老道氣急敗壞,負手在院中來回踱步,嘀嘀咕咕:「簸萁山雖然沒什麼名氣,但卻是藏風聚水,凝聚一方氣運的好地方,我這兩尾游魚,一黑一白,養了二十年,奪天地之造化,匯八方之靈氣,非同小可。」
「且我二十年如一日,積德行善,造福鄉民,未曾旦夕懈怠。天地造化,山水靈氣,再加人氣,兩尾游魚養成之日,便是我那兩個徒兒,修為大成之機。」
「他倆昔年上山的時候,我便將他們的氣血,匯入水缸,融於兩尾游魚,建立隱秘聯繫,確保游魚養成時,能為他倆所用。現在.……」
褐皮老道抬起頭,無語望蒼天,面色極為悲憤:「可現在,這兩尾游魚還沒養成啊,咋個自己跑了?!」
褐皮老道低頭重重嘆息一聲:「自己跑了就跑了,我也不著急,它們只能去找我那兩個弟子,但問題是……」
說到這裡,褐皮老道頓了頓,語氣再度悲憤起來:「雖說簸萁山造化鍾神秀,我也做了不好好事,可哪有將修為直接從練氣五層,衝到練氣九層的?天下人要是都像我這麼干,那還不亂了套了?」
「不正常,不正常,我得再算算,再算算。」褐皮老道凝神靜氣,閉上雙目,再度掐訣。
須臾之後,他臉色一變,瞪大了雙眼:「這是什麼鬼東西,蓬萊仙島,也突然出了兩個練氣九層的娃娃?」
「亂了,亂了,全亂了!」褐皮老道忽然意識到什麼,一步就沖向道觀外。
衝出觀門,看到「山洞」里,獵戶裝扮的蓬萊道人,還趴在那裡吐血,褐皮老道鬆了口氣,連忙跑過去,進了洞里,在對方面前蹲下來。
他突然煞氣騰騰的衝過來,把蓬萊道人嚇了一跳,蒼白的臉色頓時變得死灰,嗬嗬笑了幾聲,悲慘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放過我的,你動手吧,殺了我!」
「誰有閑心殺你,我有要事問你。」褐皮老道很急切,一雙平日渾濁無光的眸子,此刻精光閃閃,「你告訴我,你們那裡出來的兩個娃娃,分明只有二十來歲,修為怎麼到了練氣九層?」
蓬萊道人臉色一變,目光閃爍:「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褐皮老道一字字的問,殺機畢現。
蓬萊道人梗著脖子:「那都是師兄做的事,我怎麼知道!」
褐皮老道面色猙獰,咬牙切齒,充滿威脅之意:「別逼我用搜魂術!」
蓬萊道人面無血色,破罐子破摔:「你動手就是!」
褐皮老道渾身一松,故作的兇惡瞬間破功,他長嘆一聲:「你怎麼比我還無賴?」
「誰有你無賴?!」蓬萊道人頓時大叫。
褐皮老道撇撇嘴,懶得跟他爭辯,一屁股坐了下來,苦澀道:「不瞞你說,我那兩個徒兒,修為瞬間到了練氣九層,只怕是被人附體了!」
「附體?」蓬萊道人來了興緻,他忽然想起什麼,臉色一下子又變了,很是難看,他試探著問道:「聽說,那個女娃娃三歲上山時,三月時節卻天降大雪,滿山桃花一夜盛開,出現了雪花襯桃花的奇景?」
褐皮老道頓時神氣起來:「那算什麼,也不看看是誰的徒兒!」
一句話說完,他忽的眉頭一挑,盯著蓬萊道人道:「你的意思是說?」
「依我看,不是附體,而是轉世!」蓬萊道人滿面肅殺之色。
褐皮老道愣在那裡。
「有沒有酒?」蓬萊道人拍了拍地面,大聲叫嚷,彷彿又成了昔日那個,和褐皮老道飲酒吹牛的獵戶。
褐皮老道:「沒有,你快說!」
蓬萊道人頓時很不樂意,不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整了整衣襟,正色看向褐皮老道:「天下大亂之際,道門大出之時。但你可知道,我蓬萊仙門,這回為何放棄了道門一慣行事準則,不再扶持一方諸侯,而是謀求控制平盧節度使,主動去爭霸天下?」
褐皮老道撇嘴不屑道:「還不是想做國教國師?要我說,你們這幫人真是吃飽了撐的,凈痴心妄想了。昔日武王伐紂,太公也沒說讓道門凌駕於世俗王權之上。你們倒好,人心不足蛇吞象。有這個閑工夫,為什麼不多幫助百姓,治病救人,消災解難?天下道人那麼多,要是人人如此,世道就太平了。你們真是丟盡了道門的臉!」
「你閉嘴!你才是丟道門臉的那個!你這老匹夫,什麼都不懂,就知道瞎說!道人行走天下,幫助百姓消災解難,天下就能太平了?一派胡言!天下黎民受苦,都是因為皇帝昏聵無能,朝廷橫徵暴斂,官府貪贓枉法,權貴魚肉百姓!讓那幫人執掌天下,天下能不亂?只有讓道門凌駕於皇權之上,讓皇帝和百官敬畏我等,如是我道門才能給天下蒼生謀福,讓他們安居樂業!」
蓬萊道門頓時大怒,神色激動,唾沫飛濺。
褐皮老道擺擺手:「你說這些我也不信,你還是接著先前的話題說。」
蓬萊道人憤恨道:「說完了。」
褐皮老道一怔:「說完了?」
蓬萊道人理所當然:「道門就是認定,世俗皇權,無法讓百姓不受苦,這才決定爭霸天下,建立道門對天下的統治!你也不想想,千百年來,王朝更迭,興衰往複,都是百姓受苦,只有道門一統天下,控制世俗皇權,才能免了戰亂流離,免了爭權奪利,給天下人一個太平,給百姓一個安居!」
褐皮老道一臉迷茫:「這跟我那兩個徒兒有什麼關係,跟你們的大少司命有什麼關係?」
「你真是木頭!」蓬萊道人一臉怒其不爭,「我問你,太公為何幫助武王伐紂?」
褐皮老道:「紂王殘暴,致使民不聊生,於是諸仙臨世,襄助文王與武王成就大業,拯救黎民於水火。」
蓬萊道人:「這不就對了,現在天下即將大亂,所以諸仙早早轉世,就為了定鼎天下啊!你以為洞察三界的仙庭,會眼睜睜看著天下大亂而不管?」
褐皮老道若有所悟:「所以蓬萊就有了大少司命。」
「這是這個道理!」蓬萊道人重重擊節,表示孺子可教。
褐皮老道:「照你這麼說,蓬萊有仙庭支持,那豈不是鐵定一統天下?」
「那還用說?」蓬萊道人斬釘截鐵,「凡人禍亂天下,致使百姓生不如死,諸仙便轉世投胎,重建天地秩序,還百姓們一個朗朗乾坤!所以說天下大亂,仙凡相通。凡人建功立業,輔佐君王定鼎天下,為天地立下大功德,就能證道飛升,位列仙班,而那些轉世的仙人,也可藉此回歸仙庭。」
褐皮老道:「凡間大亂,讓凡人自己去爭好了,仙庭幹嘛管這事?」
蓬萊道人大怒:「你這是什麼話!諸仙心懷蒼生,豈能眼睜睜看著黎民受苦?」
說到這,蓬萊道人緩和了語氣:「你看,仙庭諸仙,心懷蒼生,就是這麼仁慈。但每回天下大亂,諸仙都要轉世,實在太過麻煩。道門作為仙庭在凡間的代表,當然要想辦法改變這種局面,所以道門一統天下,凌駕於世俗皇權之上,到時候道門直接受命於仙庭,管理凡間之事,那天下還能不太平?」
褐皮道人沉默下來。
蓬萊道人嘿嘿一笑:「你信了沒有?」
褐皮老道嘆息一聲,認真道:「差點就信了。」
蓬萊道人一愣:「為何還差點?」
褐皮老道:「你們蓬萊高高在上,一個個人模狗樣,不把百姓放在眼裡,這種做派,何談憐憫蒼生?」
蓬萊道人瞪眼道:「蓬萊何時不把百姓放在眼裡了?至於我們衣著鮮亮,姿態出塵,那也是為了讓人畏懼。不讓那些權貴和心懷叵測之人,畏懼我們的威嚴,他們豈不是要做亂?」
褐皮老道:「我有不同的想法。」
「什麼想法?」蓬萊道人問。
褐皮老道站起身:「天下每一次大亂,都是秩序重建,昔日春秋戰國時,便有百家爭鳴。自漢以來,儒學昌盛。道門仙庭已經經曆數次危機,到了現在,更是局勢敗壞,所以人人自危。」
「仙庭存在的根基是什麼?是凡人的禮拜信仰,香火不絕,由此匯聚的氣運氣機。一旦人間百姓,不再信仰仙庭,道門絕了香火,那麼失去百姓的氣機氣運供養,仙庭就將衰敗、隕落,最不濟也要仙凡隔絕。」
「若是如此,仙人便不再是仙人,而只是修士,頂多就是修為強一些的修士,也要回到山川湖海間,做個野人,避免不了死亡的命運。道門仙庭為了維持自身地位,所以不停令諸仙轉世,到人間來建功立業,幫助道門建立在人間的威望。這就是為何以往天下大亂,道門都會大出的根由。」
「說到底,天地的主人,不是仙庭,而是黎民蒼生!」
「武王伐紂,太公封神,那些人何以位列仙班?還不是在凡間建立了功業,為百姓留下了大功德?沒有積德行善,沒有給百姓安居樂業的生活,沒有得到百姓的敬重擁護,修士修為再強,也要灰飛煙滅,何以成仙?」
說到這,褐皮老道抖了抖衣袖。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蓬萊道人,繼續道:「天下分崩之際,正統不存不時,氣運散於九州,大道起於阡陌。道門應運而生,雖然歷史久遠,但還不是大道的主人,而是大道的遵行者。昔日春秋戰國,百家並起,何以如此?還不是百家各佔了天地氣運?百家何以能各占氣運?還不是各自都為百姓做了好事,有百姓敬重、信仰?」
「當蒼生不再擁護一個朝廷,這個朝廷就要滅亡,當蒼生助力於一方諸侯,這個諸侯就有可能在亂世繼承正統。大道起於阡陌,存在於每一個蒼生心念之間,而不是道門的仙庭之上!」
「道門能存在於天地間,不是因為道門多厲害,而是道門昔日也曾為天下蒼生,立過功德!」
蓬萊道人面無血色,失魂落魄。
半響,他咬牙道:「可蓬萊有了大少司命,這是不爭的事實!她們實力強橫,必將掀起天下風雲!」
褐皮老道哂笑一聲:「我那兩個徒兒,也出世了。」
蓬萊道人:「如果你那兩個徒兒,也是仙人轉世,那就得聽仙庭統一號令!」
褐皮老道:「仙庭諸仙林立,也不都是你們這種心思,有人忘本,有人不會忘!」
蓬萊道人:「別說什麼忘本不忘本!哪怕你的徒兒是仙人轉世,但他們不聽仙庭號令,就會被仙庭抹殺!」
褐皮老道哈哈大笑:「諸仙位列仙班,雖受仙庭冊封,但根本在於為蒼生立過功德。功德立,仙人生。功德不滅,仙人不死。」
「仙庭不是誰的一言堂,誰能肆意妄為?就算仙庭惱怒,也至多能奪去仙人職權,何以能左右仙人生死?談何能抹殺仙人?天地萬物三界生靈,遵大道而行,而非遵仙庭之令而行!」
蓬萊道人怒火衝天,滿面通紅:「一派胡言!」
褐皮老道嘆息一聲,看了蓬萊道人一眼,眼中有了憐憫之色:「如若仙庭果真如你所言,是這等心思行徑,只怕大劫不止在人間,也會在仙庭。人心敗壞,大劫降臨。若真到了那時,便是大道之怒,到時候功德被罪責抵消,仙人只怕也會隕落,仙庭……」
說到這,褐皮老道沒有再多言,搖搖頭離開山洞。
蓬萊道人在他身後怒吼:「胡說八道!現在回頭,你還有生還之機!不遵仙庭之意,一旦仙庭震怒,降下神罰,你會死得很難看!」
褐皮老道已經回了道觀,沒有接話的意思。
回到道觀,端起放在缸沿上的碗,褐皮老道神色如常,碗里的飯菜已經冰冷,他卻渾不在意,把飯菜一點點吃得乾乾淨淨,一粒米都沒有剩下,一片菜葉都沒有糟蹋。
徒兒的心血,可以因無心之失,而有所折損,但絕不容許有心浪費。
褐皮老道忽然笑了笑。
神罰?
死?
死有何懼。
向道而死,雖死猶生。
……
張雲鶴盯著大司命一動不動,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那麼大司命,你又是誰?!」
大司命神色恢復平靜:「我是誰?我現在是蓬萊仙門的大司命。至於其它的,重要嗎?」
張雲鶴怔了怔,轉投過,沉默下來。
張雲鶴之所以對大司命是誰,有那麼濃厚的興趣,無非是他覺得,對方很可能不是凡人。這是張雲鶴之前未曾想過的地方,這樣的事也太過駭人,幾乎超出了他的一慣認知。
但是仔細一想,轉世之事也並不是那麼難以讓人接受,既然凡人可以成仙,那麼仙人為何不能轉世?
只不過,天下已經很久沒有人成仙了,張雲鶴雖然修為高強,但也幾乎忘了這件事,平日里大家都習慣了,修士修鍊,只為變得更強,至於那虛無飄渺的仙道,實在是太過遙遠,觸不可及。若非張雲鶴天資非凡,修為進展神速,也不會去想那麼久遠的事,眼下就更不會懷疑大司命。
此時聽了大司命的話,張雲鶴至少可以肯定很大一部分,大司命就是轉世之人。這讓他心裡五味翻陳,畢竟這也就意味著,修士的確可以成仙。這對一般的修士,誘惑力可能不大,引不起多少內心波瀾,但張雲鶴不一樣,他是有那麼一絲可能的。
張雲鶴深吸一口氣,將這些雜亂的念頭壓下,心情平靜之後,張雲鶴就發現,平盧的局勢忽然變得十分有趣,在這五州之地,竟然出現了四個轉世之人。
張雲鶴道:「對面一個太陰星君,一個巨靈天神,可都不是善茬……不,是都厲害到了極點!你既然也是轉世之人,對付一個應該不成問題,可我凡體肉胎,如何跟對方抗衡?」
大司命在對方說「你既然也是轉世之人」的時候,神色微微有些變化,似是有些嘲諷之意,不過她並沒有多說什麼。
聽張雲鶴把話說完,她淡然道:「就算是仙人轉世,現在也不過練氣九層,你是肉體凡胎,他們何嘗不是?說到底,你現在面對的,並非仙人,而是凡人修士。」
說到這,大司命露出一個詭異誘惑的笑容:「張雲鶴,你想嘗嘗弒仙的滋味嗎?眼下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
張雲鶴平舉飛鶴劍,不以為然的笑了一聲:「不管是不是仙人,也不管弒仙是什麼滋味,既然對上了,就先打過了再說!」
他話音落下的時候,蘇娥眉和衛小庄兩人,從大夢初醒的狀態中脫離出來,雙目俱都恢復清明,銳利的目光向他和大司命投來。
約莫是聽到張雲鶴的話,蘇娥眉溫婉的嘴角動了動,似是勾勒出一抹笑意,含義莫名,美艷不可方物。
縷縷清黃色光芒,從她握劍的手中升騰,寸寸瀰漫劍身,一朵朵掛花狀的花瓣,在劍身上浮現,當最後一朵掛花成型之際,蘇娥眉真真切切露出了一個笑容,並且向張雲鶴一劍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