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盟誓
周岌默然片刻,楊復光的確說的沒錯,在忠武軍的地盤上,若非感到實實在在的威脅,身為節度使他也不可能如此來見楊復光。
前些年亂軍肆掠中原,前忠武節度使薛能陣亡,彼時周岌不過一介牙將,他能做上節度使的位置,都是楊復光舉薦,因此,他和楊復光關係一直很好。
鄭畋在鳳翔號召各路兵馬共擊黃巢,李儼(登基后改名李儇)在西川下令各鎮兵馬收復長安,彼時楊復光就試探過周岌多次,要他反抗黃巢,出兵西征,但周岌顧慮重重,一直沒有正面回應。
只要唐室沒亡,為唐室討賊,周岌願意這麼干,因為可以獲得功勛名聲,得到朝廷封賞,加官進爵,假如日後天下大亂,這就是他招兵買馬、招賢納士,擴充實力的本錢,畢竟,賢臣擇主而事,人才不會願意投靠一介無名之輩。
聲望聲勢在任何時候都是有用的,在亂世更有大用。
但前提是,周岌不會因此自取滅亡,別鬧得賠了夫人又折兵。
說白了就是風險跟收益的關係。
周岌一直不正面回應楊復光,是因為他覺得,忠武軍根本沒有攻破潼關的可能。忠武軍才幾萬人,即便攻破了潼關,沒有其他藩鎮配合,也不可能孤軍從東面入關,去長安打黃巢。
亂世建功很重要,但自保才是最基本的要求。
不過現在形勢又有不同,因為鄧州被攻下了,朱溫還讓周岌去拜見,這是明擺著要把他綁上船,不給他左右搖擺和觀望的機會。
「監軍看到了什麼?」周岌問。
楊復光毫不隱瞞:「想必廉使也已經發現,近來城中活動的道人,愈發多了起來,隨著朱溫的使者到來,城中瀰漫著一股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氣息,咱家稍微動動鼻子,就能穩得到其中的血腥味兒。」
周岌不言不語,作為節度使,這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楊復光寒聲道:「不僅如此,咱家還得知,一直驕橫跋扈,對廉使陰奉陽違的蔡洲刺史秦宗權,在朱溫攻打鄧州時,就派了信使過去聯絡。」
「秦宗權這匹夫!狼子野心,殊為可恨!」提起秦宗權,周岌便惱火不已,蔡州是忠武軍屬州,但秦宗權向來對周岌不服,黃巢過境的時候,他就主動出城相迎,還跟對方見了面,趁著那個機會,他招兵買馬,儼然有跟周岌分庭抗禮的意思。
楊復光盯著周岌道:「秦宗權想幹什麼,廉使想必心裡清楚,他本就不服廉使,這回若是再攀上朱溫那棵大樹,日後會發生什麼,就真的不好說了。要知道,廉使是咱家扶上位的,朱溫若要控制忠武.……朱溫可不是易與之輩!」
楊復光沒有明言,但周岌理解他的意思。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溫要讓忠武乖乖聽話,把忠武徹底變成他自己的勢力,就有可能扶持秦宗權上位。但偏偏蔡州兵強馬壯,周岌不敢輕易發兵征討,不是他兵少羸弱,而是如果秦宗權踞城而守,以對方對蔡州城防的經營,他短期還真就可能攻不破,而這豈不是給了別人機會?對節度使之位虎視眈眈的,可不止秦宗權,想要在亂世闖出一番功業來的,大有人在,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冒出一大批豪傑來,而終南山道門的勢力,又無處不在.……
平心而論,秦宗權的才能,還在周岌之上,如果不然,周岌也不會這麼被動,拿對方沒轍。可以說,如果沒有楊復光,周岌的處境會更糟。
周岌雙眼漸紅,拳頭緊握,局勢的確很艱難,莫說進一步建功立業,退一步自保都不容易。在這亂世的洪流當中,沒有人能夠安然無恙,很多時候進一步可能海闊天空,也可能萬劫不復,退一步則可能身死道隕。
楊復光將周岌的神色納在眼底,面上不動神色,心裡卻已知道,他的一番話起作用了,現在就差一個真正的重量級砝碼,讓周岌就範聽話。
楊復光徐徐道:「咱家在汴州的故交,剛剛給我來了信,說是平盧節度使,率領十萬大軍,已經順濟水而下,不日就會抵達汴州。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到了。」
乍然聽到這個消息,周岌渾身一震。
這可是個重磅炸彈,在中原局勢膠著的時候,十萬大軍從天而降,可想而知,會對局勢造成多麼大的影響,說不好就會造成鰱魚效應。
當然,周岌不知道鰱魚效應,但這不妨礙他理解局勢,他震驚道:「平盧節度使,安王殿下?」
楊復光露出微笑,愈發有了把握:「不錯,正是扳倒韋保衡和劉行深的安王殿下!」
「安王殿下竟然帶了十萬兵馬,還不日就會到汴州?怎麼如此突然?他……殿下竟然有十萬兵馬?」周岌驚詫不已,他的意外是有道理的,尋常藩鎮哪有十萬兵馬,三五萬就算不錯了。
也只有戍衛邊關的邊軍藩鎮,兵馬才會多一些,但也不會超過十萬太多,而平盧地處無戰之地,向來只有三萬兵馬左右,眼下怎會擴軍如此之多?能帶出來十萬兵馬,那麼平盧軍少說也有十幾萬!
周岌震驚意外之餘,還有驚喜之色,這正是楊復光需要的,所以他毫不吝嗇開始誇獎李曄,為李曄造勢:「安王殿下出鎮平盧,可是奉的陛下親筆敕令,為的就是備戰亂軍。雖然亂軍沒有去平盧,佔據那塊風水寶地,但安王殿下的職責卻是不會因此而消失。有朝廷源源不斷的兵甲、物資支持,以安王殿下卓越的才能,三年擴軍十萬,並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
周岌冷靜下來,沉聲道:「監軍說的不錯,安王殿下可是老安王之後,虎父無犬子,才能怎會差了?他及冠那年,可是連韋保衡和劉行深都能鬥倒,平盧無戰之地,他有備而去,三年積累,如今坐擁十萬大軍,的確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周岌言語之中充滿佩服。
這就是聲望的作用了,如果李曄當初沒有扳倒韋保衡、劉行深,贏得天下人的讚譽與敬佩,周岌現在說什麼也不會相信,李曄可以提兵十萬勤王的。
楊復光見火候到了,不再遲疑,忽然離座下拜,悲聲痛呼:「大丈夫感恩圖報,忠肝義膽,上報家國,下恤黎民!朝廷待廉使不薄,現在國家有難,廉使乃棟樑之材,本該為國建功,絞殺亂賊,名垂青史,怎甘背叛朝廷,為賊寇所驅使?落得千古罵名?!」
楊復光一番慷慨陳詞,已是淚流滿面,但他眼神堅決,腰板也挺得筆直,讓人毫不懷疑,眼前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會一往無前。
周岌立即大受感動,連忙拜在楊復光面前,也痛哭流涕:「國家艱難,天子西奔,黎民受苦,本使心如刀割,恨不能與亂賊同歸於盡。只是礙於勢單力孤,不能獨自抗賊,這才陰奉陽違,想要等待良機,再沙場效死!如今內有監軍襄助,外有安王馳援,縱然千難萬難,本使也要報效家國!」
楊復光大喜,當即和周岌起身,抽出隨身匕首,劃破手掌,將鮮血滴入茶杯,兩人以茶代酒,歃血為盟。
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儀式,無需多麼聲勢浩大,與同時代盛行的歃血為盟相比,並無奇特之處,甚至更加簡潔。
但無數局勢的改變,很多歷史走向的轉換,就取決於這樣並不純粹,並不聲勢浩大的盟誓。
兩人決心下定之後,周岌便道:「朱溫的使者還在驛館,我現在就去安排人手殺了他!」
這是要納投名狀,表明堅定的決心和立場。
楊復光當仁不讓道:「何須廉使動手,咱家這裡也有人,雖然並非絕頂高手,但去殺個使者,卻是綽綽有餘。」
楊復光表示無條件信任楊復光。
兩人都被對方感動,正要再說些什麼,忽然聽到屋頂傳來一聲冷笑:「兩位如此忠心唐室,倒是讓貧道也甚為感動。只可惜,你們殺不了使者了,不僅殺不了,你們自身性命也難保!」
「什麼人?」楊復光和周岌悚然一驚,聽對方說話的聲音,就在屋頂,而在此之前,他倆卻完全沒有發現對方的行蹤,沒有感覺到對方的氣息,這說明對方的修為比他們要高得多,但在許州還有什麼人,會比他倆的修為還要高?
兩人相視一眼,雙雙離地而起,向屋頂揮拳出掌,直接將屋頂搗毀,從橫飛的斷木瓦礫中沖了出來。
站到屋頂上,楊復光和周岌並肩而立,馬上就看到了五個道人。
年過半百的那人站在隔院的屋頂上,懷抱拂塵,面上還殘留著不屑的冷笑。在四面的屋頂、院牆上,則高低站立著四名負劍道人,那四人儀態出塵,但與平常道人洒脫飄渺氣質不同的是,他們身上竟然散發著鐵血殺伐之氣,顯然不是清修的道人,而是經歷過許多血戰的!
看到這五個人,楊復光和周岌都不禁面色一沉,他們從對方的身上,都感受到了濃烈的威壓,像是泰山壓頂一樣,令兩人喘不過氣來。
作為中原腹地的節度使,身在戰火連綿之地,周岌的修為並不低,已經突破練氣中段,達到了練氣七層。而楊復光出自深宮大內,修為還要高上一層,是在練氣八層之境!
但是現在,楊復光分明感受到了,五個道人每一個都給了他極大的壓力,這說明,對方的修為,竟然都在練氣九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