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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一貫錢

  中年男子開始自酌自飲,徐瘸子回到先前的桌子前坐下,瞥了一眼望著美酒直咽唾沫的年輕人,淡淡道:「小崽子不是說要去從軍,征戰沙場,馬上取功名?怎麼,還沒到太原城就被嚇回來了?」


  「說到這,老瘸子你真的給我來碗酒,我給你好生說道說道太原城的戰局!」身材魁梧的年輕人來了精神,擠眉弄眼道:「老瘸子,你可知道,現在太原城的戰局,起了天大的變化?」


  徐瘸子掏出煙袋,開始給煙槍捲煙絲,聞言抬頭看了年輕人一眼,哂笑一聲,不耐煩道:「你要說便說,不說就閉嘴,還要大爺求你?」


  他這模樣,分明是在說,我什麼世面沒見過,還會被你三言兩語,弄得五迷三道的?


  年輕人無奈,只得舉手投降:「知道你年輕的時候也是勇士,在邊軍做到了擁有百人部曲的都頭,但現在不是瘸了嘛?」


  徐瘸子冷冷橫了年輕人一眼:「瘸了也能一隻手收拾你!」


  年輕人撇撇嘴,明顯不信,不過他也沒多糾纏這個話題,轉而說起太原城見聞:「我這回去太原城,想的是加入安王麾下,跟隨朝廷大軍征戰沙場,建功立業。之前安王的大軍橫掃河東,什麼十三太保,在安王面前完全就是土雞瓦狗。眼看安王大軍已經兵臨太原城下,李克用馬上就要完蛋了,這最後一仗,無論如何我都得趕上。錯過了這一回,這輩子恐怕都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年輕人一直腿翹在板凳上,唾沫飛濺,徐瘸子已經點燃了旱煙,開始吞雲吐霧。後者神色如常,竟然沒有不耐之色。


  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一副市儈嘴臉,五體不勤,平日里沒少干偷雞摸狗的事,完全不知道本分務農為何物,但還真不是一無是處。


  且不說這廝身材魁梧身手不錯,一般人在他手下走不過兩個回合,僅是數十萬大軍合圍太原城的當下,他就敢隻身離鄉趕往戰場,去投靠朝廷大軍的膽氣,就足以彰顯他的不一般。


  作為曾今的邊軍,從一介小卒浴血拚殺,累積軍功做到都頭的位置,徐瘸子見識眼光都有。


  他很清楚,像年輕人這種人,在太平盛世就是個渣滓,被人唾棄的對象,但碰到亂世,若是運氣不差,還真有可能有一番不俗的作為。


  時勢造英雄,無外乎如是。


  年輕人繼續道:「好在我這回去的稍晚了些,如若果真早早入了安王麾下,只怕這兩日就得人頭落地了。你能想象么老瘸子,太原城的攻守之勢,竟然已經完全易型了!」


  說到這裡,他心有餘悸,約莫是想到了什麼驚悚場面,嘴唇發乾,一口氣喝了半碗水。


  徐瘸子這回怔了怔:「攻守易型?安王勢大,一路北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連李存孝都沒在他手裡討到好,整個河東,還有誰能攔住他?眼下怎麼會攻守易型?」


  作為軍中老卒,曾今也算是個小校,徐瘸子對河東軍可從來沒少過關注,所以他此刻十分意外。


  「這事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信吶!」年輕人重重擊節。


  徐瘸子瞥了年輕人一眼:「你個小崽子,不會是還沒到太原城,就給嚇回來了,卻編個胡話來消遣我吧?「


  「我怎麼可能騙你!」年輕人義正言辭道,他湊近了徐瘸子一些,看了一眼旁邊的中年男子,見對方始終只是喝著酒吃著菜,好似完全沒有留意他們的談話,這才繼續道:「聽說,前段時間,安王.……」


  年輕人指了指天,眼中滿是忌憚畏懼之色,語氣艱澀道:「遭了天譴,就此消失在世間了!」


  「什麼?!」饒是徐瘸子,也驚訝非常,煙嘴懸在面前,都忘了去抽。


  年輕人壓低聲音道:「前段時間,太原城聚集了大批大修士,都是能夠飛天遁地的存在!好傢夥,那樣的修士,平日哪能輕易得見?這回卻出現了幾十個!很多人都看到,安王殺了不少大修士!有人說他殺戮過重,亂了天地秩序,老天看不下去,把他收了!」


  徐瘸子沉下臉來:「胡說八道!」


  「你還不信?」年輕人急了,抓耳撓腮不知道如何說服對方,忽而急中生智,一字字道:「難道你忘了,老安王是怎麼死的?」


  徐瘸子愣住。


  老安王李峴是怎麼死的,官方說法和民間言論大不一樣,前者說是戰死於沙場,後者則有多種版本。有人說是被奸臣害死,有人說是君王猜忌,但還有一種解釋,也流傳極廣:

  李峴一生南征北戰,為匡扶唐室殫精竭慮,殺戮不少。而唐室氣運不存,天要亡之,李峴逆天而行,又造殺孽,所以天不容他。


  這個天,在大修士看來,那是道門仙廷;在普通人看來,就是老天爺,是天上神仙。


  徐瘸子沉默下來,一口接一口的抽煙,整個人完全淹沒在白煙中,看不清神情。


  年輕人被嗆得咳嗽兩聲,揮手將面前的煙霧驅散一二,又看了一眼旁邊的中年男子。


  對方還在飲酒,節奏如常,好似從始至終,都沒注意他們在談話「國家大事、天地秘辛」。


  這讓年輕人眼中多了一些鄙夷,這種不關心時局,不關心世間大事的傢伙,就算讀書讀到氣質儒雅,那也是個沒用的書獃子,根本不會成就大事。


  年輕人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大了幾分,中氣也更足,昂揚言語的模樣,很有俯視中年男子這個「弱小」的優越感。


  就像他談論的,已經不是國家大事,而是自己的皇圖霸業。


  年輕人故意重重一嘆:「安王不在了,平盧軍再強,沒有統帥,軍心也會渙散。如今河東軍連續多日猛攻,平盧軍接連敗陣,死傷慘重,已經只能退守軍營。我從太原城離開的時候,河東軍已經在進攻平盧軍大營了,而且攻勢兇猛。看樣子,平盧軍支撐不了兩日。在河東的地頭,平盧軍一旦徹底潰敗,那十萬將士,還有幾個能活下來?」


  說到這,年輕人頓了頓。


  接著他心有餘悸道:「我要是早去幾日,果真入了平盧軍,那豈不是專門去送了死?唉,可惜安王了。昔日殺宦官,平黃巢,子承父志,成我大唐脊樑,有匡扶社稷,拯救時艱之象。熟料河東一戰,原本大好時局,竟然會斗轉直下。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吶!唉,安王父子,兩世英雄,天地豪傑,臨了還是敵不過『天意』二字,真是可悲可嘆!」


  年輕人唾沫飛濺,一番話說的抑揚頓挫,情感飽滿,悲憤莫名。


  等話說完了,年輕人不禁有些小小的自得,覺得今日自己分外有才情,看來這些年的雜書沒白讀。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白煙后的徐瘸子,卻沒什麼反應。就連他的表情,也被煙霧遮掩,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唯獨那雙眸子,隱約可見深沉晦澀。


  如果年輕人沒看錯,那蒼老乾涸的雙眼裡,似乎有痛苦之色?

  徐瘸子在痛苦什麼,年輕人並不是很理解,他也沒在意,只當自己看錯了,「老瘸子,我帶回來的這個消息,還不值一碗酒?」


  徐瘸子冷漠道:「自己去倒。」


  年輕人大喜,立即起身,屁顛屁顛的跑進屋。須臾,他就抱了一小罈子酒出來。酒是最便宜的那種酒,不夠烈也不夠好喝,看著還有些渾濁。


  酒倒出來,年輕人湊上去深深聞了一遍,卻是一臉陶醉。


  對他而言,能喝到酒就是美事,沒資格挑三揀四。他也不會去倒更好的酒,徐瘸子賣酒為生也不容易,來蹭酒已經無賴了,若是還要喝好酒,未免太沒心肝了些。


  年輕人還在陶醉,酒碗已經被徐瘸子一把抄過去,順手就全都倒進了自己的嘴裡,再重重砸下酒碗,令桌面一震。


  他動作犀利而敏捷,竟有一絲行雲流水的味道,只是喝一碗酒的功夫,卻生出一股戰陣殺敵的氣勢!


  年輕人怔然望著老瘸子,好似看到了沙場之上,甲胄浴血,手提胡酋頭顱的猛將。


  「好!再來一碗!」年輕人回過神來,禁不住大聲稱讚,又給老瘸子倒了一碗酒。


  這就是他喜歡和徐瘸子呆在一起的原因之一,雖然這老頭子脾氣古怪,吝嗇好財,但偶爾不經意間展露出的鐵血豪氣,卻是年輕人最神往的那種精氣神。


  徐瘸子卻再也沒有看酒碗一眼,又開始抽旱煙,「喝一碗就行了,喝多了你給錢?」


  年輕人訕訕。不過他並不在意,趕緊給自己倒了一碗,端在鼻子前嗅了半響,這才仰頭一灌,盡數飲下。臨了一抹嘴,分外大氣道:「痛快!」


  這時,中年男子起身走了過來,他依舊是面帶微笑的和煦模樣,對徐瘸子道:「老人家,結賬。」


  徐瘸子看了那邊的桌子一眼,菜已經吃完了,酒不知喝了多少,不過他並沒有打算去探個明白,「一貫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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