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不要忘記(二更)
以朱溫放手一搏之態勢、宣武軍百戰士卒之精銳,留守平盧的兩三萬兵馬要堅守旬月並不容易。
饒是上官傾城帶領精騎,輕裝簡行快馬回援,一錘定音的可能性也不大。
而且朱溫有仙廷修士相助,妖族也未必能佔到什麼便宜。
但是李曄卻仍是沒有自己先回平盧,穩定大勢的打算,哪怕只要他回去平盧,對戰局的影響肯定十分巨大。
事後宋嬌問起的時候,李曄給出了他自己的理由。
這個理由再簡單不過:「因為崔克禮。他是儒家士子。」
以宋嬌的聰慧練達,很快就想明白了李曄此舉的深意:「你是要試探儒門的態度,試探儒門在天下的布局?」
李曄點點頭,眼神深邃:「道門仙廷,統治天地已久,任何一個階層,扮演統治者的角色久了,都會是那副討人厭的德行。但是儒門不同,他們的理想向來是天下大治,為人間蒼生立身立命,這也就決定了,他們會擇主而事。選擇合適的君主,一起實現天下大同的理想,是儒門的行為根基。」
「所以你覺得,儒門有可能選擇你?」宋嬌眼中有了揶揄的笑意,這廝雖然善解人意,但輕易卻不願展露出來。
隨即她話鋒一轉,哂笑道:「天下官員,多半出自儒門,可你看看他們的做派,跟道人有什麼不同?無論什麼理想,一旦碰到了權力富貴,都得往後讓一讓。董仲舒連『君權神授』的話都能說出來,可見為了儒門進入權力中心,他們已經不惜數典忘祖。」
李曄不置可否:「這畢竟是亂世。亂世總會有些改變。」
宋嬌稍作沉吟:「若是儒門沒有選擇你呢?」
李曄淡淡道:「儒門有沒有選擇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沒有選擇朱溫。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今日之朱溫,已經跟黃巢之亂時完全不同。馬上就要跟朱溫交手,我得摸清他的底細。」
宋嬌問:「你如何得知?」
李曄道:「若是儒門也選擇了朱溫,崔克禮就會敞開平盧大門,迎接朱溫入境。」
宋嬌怔了怔:「崔克禮可是你舅舅!崔家當真會如此?」
李曄呵呵笑了一聲:「江山面前,連父子都能相殘,何曾有過親情容身之地?」
宋嬌沉聲道:「所以你這是在賭!」
李曄道:「賭注就是平盧。」
宋嬌聲音漸寒:「平盧可是你的根基之地!」
李曄道:「與摸清儒門的選擇布局相比,平盧五州之地,並非不可放上賭桌。」
宋嬌啞然。
李曄的目光漸漸變得如鋒刃般銳利:「這就是天下大爭!」
受他影響,宋嬌眼中也有了殺氣:「所以河東必須要拿下,絕不容有失!」
……
願意將平盧放上賭桌,不代表就要捨棄它,要不然李曄也不會派上官傾城率軍回援。就算崔克禮打開了青州城大門,上官傾城帶兩萬餘精騎,配合妖族修士,也足以守住平盧西面二州,撐到李曄領軍回援。
掃蕩河東各州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大軍還沒從太原城開拔,李曄就收到了幾個州主動遞交的降書。
其實也不是降書,因為這些州的刺史,無不自稱大唐忠臣。
他們在表書中對李曄歌功頌德,盛讚李曄趕跑李克用這狼子野心之輩,解河東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壯舉,並自我辯解他們從來都沒有從賊的意思.……
李曄當然知道,這些刺史是怕他治他們的罪,所以眼見李克用大勢已去,便爭先恐後來表忠心。
這也是李曄之前諸番布置的功效。
早先攻打沁州時,他對刺史以禮相待,也沒有怪罪沁州官員,但是在攻打汾州的時候,態度就嚴厲了許多。戰後借著汾州刺史不迎王師的由頭,將他們收押,準備送往長安請朝廷治罪。
但是追根揭底,一切還是因為李曄現在的威勢如日中天,掃蕩河東已成定局,這些刺史若不趕緊表書示忠,就只有官位不保,性命難全的下場。
事情如此順利,李曄也感到欣喜。能少一些戰事,將士就少一些傷亡,錢糧軍械也能節省一些,畢竟接下來還要對付朱溫。
河東未被攻佔的州縣,在接下來幾日中降了大半,形勢一片大好。李曄也懶得跟這些刺史多言,一律不問罪過。原本準備出擊這些地方的將士,自然不必再出動。
這倒是讓康承乾、薛威等人大呼遺憾。
畢竟他們都看得出來,若是出戰這些州縣,戰事並不會艱難。而一旦攻佔了城池,就能趁機發一筆財。現在少了許多戰事,他們也少了洗劫錢財的機會。
錢財收入註定是會少了,但跟隨王師討逆的功名還在,戰後必定加官進爵,康承乾等人也不至於生出什麼怨言。
當然,也不是所有河東州縣,都望風而降了,代州就是其中之一。原因再簡單不過,李克用帶著數千兵馬逃到了這裡,控制了城池。
……
數日後,李曄處理好各種政務軍務,正待北行時,有人在夜裡找到了他。
飛鴻大士。
李曄在窗前的書案上審閱完最後一份公文,正放下玉筆抬起頭來,透過窗檯便看到了隔著一個院子,站在殿宇屋頂上的飛鴻大士。
窗欞限制了李曄的視野寬度,卻也勾畫出一副意境完整的構圖。
明凈的圓月正落在輪廓寬廣的飛檐上,瓦片上灑滿了凱凱白雪般的清輝,旁邊的槐樹枝繁葉茂,風聲中傳來韻律完整的莎莎輕響。
白衣白裙的飛鴻大士,安靜站在飛檐翹起的一角,髮腳在皓月前紛飛輕舞。她手裡提著一個酒罈,也不知在彼處站了多久,久到跟月色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李曄這幾日忙於俗務,倒是忽略了跟對方的約定。
「我馬上就要返回佛域,你答應我的酒,卻還沒有請。」她說。
李曄有些失神。
他從未發現,原來飛鴻大士的身形也是那樣纖瘦,單薄的好似一片會隨風而逝的飄葉。
或許是圓月的襯托,或許是夜風的吹佛,或許已經到來的離別,某些從未發現的情緒,才在此刻浮上眉頭,沉入心頭。
原來真的有些人,就算不看臉,也可以讓人體會到窒息的美。
李曄從書案後站起身,掠出窗檯,落到飛檐上。
然而當他看到近在咫尺的這張臉,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張臉固然肌如凝脂,五官完美到沒有丁點兒瑕疵,精緻的像是絕品瓷器,但這並不是原因。
曾今,他日夜面對這張臉四十年,卻沒有格外的觸動。那是是因為,這張臉上的表情總是一成不變,哪怕她再美,哪怕這裡面早就隱藏了江南小雨般的淡淡愁緒,他也不曾用心去體味。
而今夜,或許是清輝讓羊脂般的肌膚有了異樣光澤,才讓她鮮活的看起來不再千篇一律。
但李曄知道,月光並不是原因,此刻飛鴻大士的臉上,的確別有言語。
飛鴻大士將手裡的酒罈遞給不無尷尬的李曄,動作輕緩,聲音同樣如此,但聽起來卻有些不一樣,因為她臉上浮現了一縷明動的笑容:「當你想要喝酒的時候,並不會特別在意酒是誰買來的。」
兩人在飛檐上並排坐下,飛鴻大士拿出羊脂玉凈瓶,兩人先喝了一輪。
即便還不夠格被稱為酒鬼,李曄卻也是好酒之人,然而此刻佳釀入吼,他卻失敗的沒有品出什麼滋味來。大抵烈酒確實徑直入吼了,都沒有在舌尖停留。
承接著飛鴻大士方才那句話,李曄苦笑道:「大抵只有一個人飲酒的時候太多,一個人飲酒的時間太長,才會在有合適酒伴的時候,便覺得欣喜,不會有心思去管其它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飛鴻大士望著明亮的圓月,聲音悠遠:「太多是多少,太久有多久?」
李曄低頭默然片刻:「多到海水也可斗量,久到千年歲月從指尖溜走。」
飛鴻大士笑了笑,笑意莫名。
片刻后,她開口說話,聲音輕飄飄的忽遠忽近:「在萬里之遙的西方天際,有一個地方叫作佛域。那裡雲遮霧繞金光邊地,有著說不清的輝煌佛寺,隨處可見的虔誠僧人。紫金花在雷池綻放,七色彩虹當天懸挂,那是世人傾羨的長生之所。但你知道,這裡面唯獨缺了什麼嗎?」
李曄灌了一口酒:「飲酒的人。」
「不錯,飲酒的人。」飛鴻大士轉過頭來,那雙分外清澈卻深不見底的眸子,在此刻卻潭水清淺,以至於其中蘊含的意味是如此易懂:「那你可知,這裡面最多的是什麼?」
李曄轉頭凝望著眼前這張絕美的臉,忽然發現自己心跳的節奏有些紊亂,這讓他感到一陣荒誕,但到了嘴邊的答案,卻還是脫口而出:「孤獨。」
「是的,孤獨。」飛鴻大士嘴角的笑意已經快要從酒窩裡溢出來,約莫是察覺到李曄的窘迫,她沒有再凝實對方,收起目光重新看向遠方:「那你可知,其實比起永無休止的枯燥、乏味、無趣,孤獨也是一種生動而珍貴的東西?至少,它能讓人感受到些許生命力。」
李曄默然。
他忽然發現,在面對李峴與飛鴻大士時,特別是在兩人吐露心聲的時候,他常常只能默然以對。
他已經兩世為人,算得上是閱歷不淺,但此刻也只能承認,面對有些厚重的情懷,在千萬年的歲月面前,他還有太多未曾深味的情愫。
王府地勢夠高,足以俯瞰大半個太原城。從兩人坐著的方位看去,月色下的太原城,街坊整齊如棋盤,長夜未央的時刻,數不清的窗戶里透出昏黃的光亮,好似夏夜螢火。
從飛鴻大士齒間吐出的音節,夾帶著她淡淡的體溫,動人心弦:「當年,離開塵世飛升仙界的時候,對世間繁華棄若蔽履,以為到了白雲之上,就有數不清美過海市蜃樓的好景色。」
「然而長視久生,千萬年以降,才在索然無味中明白,萬家燈火才是天地間最美的風景,因為裡面總有那麼多溫情。這才醒悟,原來三千大道,真諦就在這螢火深處,所謂證道成仙俯瞰蒼生,不過是修士狂妄自大編織的幻夢。」
「起初我以為自己勘破紅塵,再不會為情所動,無牽無掛無拘無束,終於得到解脫,擁有了真正的逍遙自在。我也確曾逍遙千載。然而千年以後,驀然回首,才發現我已經活成一尊雕像,寺廟裡被供奉在香案前,威嚴木然的雕像。」
「那個時候,我才驚覺,原來沒有心動的歲月,跟一潭死水毫無差別,了無生氣帶來的,就真的再無眷念。沒有眷念,不懼死亡,隨時可以離開此界,無論是湮沒還是重生都不再在乎,這就是修士的逍遙自在?」
「於是我看向其他人,那些菩薩金剛,我原本以為會看到相似的落寞,卻驚訝的發現,他們早已投身到爭權奪利的漩渦中,為了修鍊資源,為了地位提升而面目猙獰,渾然忘我。這跟凡塵俗人,被他們俯視的人間富人、權貴、官吏,又還有什麼區別?這就是心向大道的仙人?難道這就是大道?」
「從那時起,羊脂玉凈瓶里,便裝滿了飲之不盡的烈酒。」
「千萬年過去了,我還是喜歡明月映秋風、桃花落百里的凡塵美景,街巷井然、萬家燈火的默默溫情。因為那裡曾有一顆不木然、會心動的心,鮮活明動可以喜怒哀樂的心,歷經萬年歲月也不會覺得乏味的心。我親手埋葬的.……那顆心。」
言至此處,飛鴻大士終於停了下來,她舉著玉凈瓶仰頭痛飲。
酒水成股溢出,灑滿了胸襟。
李曄只能陪她同飲。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奮鬥在成仙的路上,有著朝不保夕的壓迫力。為了生存苦苦掙扎,普通的猶如一介凡人。
飛鴻大士那個高度的愁緒,他可以感同身受一些,卻到底不曾真正體會。與其妄加評判,說些無關痛癢的寬慰之詞,不如一起飲盡壇中烈酒。
那樣的話,至少此刻,她是被理解的,不是孤獨的。
「我就要回佛域了。」放下玉凈瓶,飛鴻大士二度說了這句話。
今夜她的確很不一樣,或許她的假面已經被摘下,或許本就沒有假面,只有一具枯死的靈魂。而現在靈魂里進入了一縷生機,所以她活了過來,連說話的時候,惆悵也如此明顯,觸手可及。
她轉頭,再次凝望著李曄。
她就那麼看著他,眼眸里如有滿山盛開的杜鵑花,美則美矣,卻也有杜鵑啼血的哀愁殘忍。片刻之後,她的朱唇、酒窩、眼角里,都有了笑意。
她認真而不失俏皮地說道:「大唐廣明二年四月初八,亥時將盡的這一刻,你跟我一起,坐在飛檐上飲酒。共賞明月同沐清風,面前有萬家燈火。因為你我會記得這一刻。從現在開始你我就是朋友,至少曾今是,你改變不了,因為亥時已經過去了。」
這番話讓李曄愣在那裡,怔怔看著對方。
與千萬年的歲月相比,這一刻是如此短暫。
然而那又如何呢,比起在懸崖上被展覽千年的無味,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的放肆,本就會被銘記的更久。因為後者會被時時回味。
飛鴻大士臉上鮮靈的笑容並沒有持續多久,她重新坐好,又開始飲酒。
就像無涯的大海里,再好看的浪花都只是短暫一瞬,一切到底都會重歸平靜。
許久,她放下酒瓶,輕聲說:「有些東西,那些人那些事,當你註定要失去,不能夠再擁有的時候,你能夠做什麼呢?」
李曄看著她的側臉,輪廓分明青絲紛飛的側臉,重重地說道:「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