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她的大道
大修士交手大多會事先布下結界,以免傷及無辜或者被百姓看到異象,影響凡間秩序。
微涼的夜風掠過屋頂,從瓦片上傾斜而下,拂過李曄的衣袂髮腳,又從院門溜走。樹葉的枝梢沙沙作響,很遠的地方隱有打更聲傳來。除了刺史府,這座古老的城池今晚依舊行進在原本的軌道上。
這個夜晚並沒有死特別多的人,但血腥程度卻不遑多讓,只因死得人都夠分量,也死得夠殘忍。
院子里多了許多寒意。
血腥味撲鼻而來,讓李曄也皺了皺眉。
他看了一眼倒在青石板地面上的李克用,忽然覺得意興闌珊,這便站起身,一卷衣袖騰空而起,離開了這處荒誕之地。
或許,李存孝註定要死在李克用手裡。
在沒有李曄橫空出世的時空里,李存孝最後也因為李克用的猜忌、眾將的妒忌,而被李克用下令斬首。事後李克用也後悔不已,但那又還有什麼用?良將死,長城崩,終李克用一生,也沒能夠一統北方,就更別說擊敗朱溫,入主中原了。
本有極大可能成就大業的晉王李克用,到死也只是晉王,只擁有三晉及周邊之地而已。
如今李克用、李存孝雙雙赴死,李曄北上的目的算是達到,旬日之後官軍就會趕到代、朔、蔚等州。相信到時候根本就不會有什麼戰事,哪怕李克用已經糾集了不少殘兵敗將。
歷經數月,河東平定,或者說,納入了李曄的統轄範圍,戰事不日即休,接下來的重點就是治理州縣,與民休息的政事範疇了。
相比之於平盧五州,河東十一州無疑更加地廣人多,只要治理妥當,李曄能夠吸納的百姓氣運自然更廣,按理說突破仙人境不是問題。
然而道門仙廷統治九州,要在這裡飛升成仙、位列仙班,必須得到仙廷認可,否則就只能終生停留在陽神真人境。也就是說氣海中的靈氣,打破天也只能到陽神真人境巔峰的狀態,更多的靈氣只會溢出來。
這是常識。
對李曄而言,一旦吸納的氣運飽和,再多的氣運也根本吸納不了,無法突破屏障進入地仙境。
如果修為只在陽神真人境,仙廷若是派遣真正的大能下界,李曄就只能束手待斃。
但李曄並不覺得悲觀,這畢竟只是尋常情況。車到山前必有路,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儘快消化河東之地。
眉心的天機捲軸隱隱有所異動,李曄凝神感知了片刻,卻又沒有真的發現什麼。捲軸,或者說畫卷,仍舊是閉合的狀態,還沒有展開的意思。
得到河東之地后,李曄也接過了河東軍的責任。所謂代北邊地,即代州以北之地是為邊境,跟草原接壤,目下以長城為界。
一旦草原兵馬南侵,越過長城,西邊朔州,中間偏北的雲州,東邊的蔚州,就是邊防戰線,是大唐防禦草原兵馬的第一防線。
李曄現在有了邊防重任,而防禦的對方,隨著契丹攻佔韃靼部地盤,也由韃靼部變成了契丹。剛剛跟耶律阿保機見過一面,雖然對方看似很沒面子的遁走,但李曄心頭並不輕鬆。
他知道耶律阿保機擁有怎樣的潛能。
離開代州后,李曄徑直北上,到了長城邊關。
天光未醒,黑夜未央,斑駁的牆體飽經風霜,依舊盡職盡責的為大唐守衛邊疆。李曄在古老的長城縱目北望。
貞觀年間,大唐文治武功盛於一時,太宗曾言,古人戍邊靠修建長城,而我大唐獨不修長城,只練精兵。長城並不能真正抵禦草原兵馬入侵,而大唐的精兵能。
河東軍三十萬,基本已經折損,但這個所謂的折損,是對李克用而言。官軍俘虜不少,加上代、朔、雲、蔚等州的兵馬,加在一起數量會很多,李曄只需稍微招募青壯,就能在短時間內,再能湊齊一支十萬數量的精銳河東軍。
河東軍驍勇善戰,論精銳不是尋常藩鎮可比,這從昭義軍對待河東軍的態度就能看出來。
他們將是李曄戍守邊關,以及南下問鼎中原的強力依仗。
李曄手撫冷硬的石牆,目光在星海下穿過暮色,遙遙看向北方。
他現在需要考慮兩個問題。
其一,平盧的民政之事大部分是崔克禮主持,提拔起來的官員,也大多是崔家俊彥。現在朱溫發兵平盧,崔克禮敵我不明,李曄帶來的那些崔家官員,現在還能不能用?
其二,攻佔河東后,北方其它藩鎮,是否要趁機收服。
若是不收服,河東周圍藩鎮環繞,中間還有一些頗為強力的藩鎮,例如振武、幽州,並不能輕視。如果官軍回援平盧,一旦道門、儒家、兵家包括神教,有什麼居心叵測之舉,這些藩鎮就是他們攪動風雲的機會,搞不好還會合攻河東。
李曄很快梳理出了這兩個問題的答案。
首先,讓李振主持河東民政。對方麾下的心腹要員,都是安王府舊人,忠心不是問題。雖然面對河東十一州之地,人手顯得不夠,但以李振的才能,再合理利用河東本地官員,問題應該不大。
其次,平盧軍先回援平盧,畢竟那是李曄根基之地,平盧軍將士的家屬都在彼處,若是見死不救,軍心勢必不穩。同時,李曄也需要遏制朱溫。
……
在李曄處理河東收尾事宜,準備回師平盧的這段時間內,天下局勢風雲激變,仙域同樣也不平靜。
佛域,雷音寺論禪殿。
大殿雄偉巍峨,高大的地基將殿宇送入雲霄,殿前有千級石階,俯首觀之不見盡頭,視線極致之處,唯有金光盈天。
白衣白裙的飛鴻大士站在石階前,面色平和寧靜,若是眉間沒有那絲風塵僕僕的倦怠之色,那便與往常一般無二。
在她身側,站著一名身著紫金袈裟的大修士,面闊耳方,面容慈悲又不失威嚴,正是文殊。
文殊朝論禪殿望了一眼,目中不無感慨之色,他對飛鴻大士道:「聖佛親自出手,耗費了說不清的佛域資源,才讓你安然無恙從凡間歸來。此行你一無所得,十八羅漢更是折損大半,聖佛雖然沒有表現什麼,但心情肯定說不上好,你上去之後可要小心些。」
相比之於文殊的慈眉善目,和身上無形散發出來的威嚴之氣,飛鴻大士看起來就如綠葉一樣純凈。
她沒有說什麼。
文殊又道:「雖說世間事皆有定數,大道高深莫測,在他面前眾生平等,或許一切因果早已註定。但我輩修士,奪天地造化而成仙,若是凡事不能去爭一爭,不能爭到手裡來,又有何理由立於此地?」
見飛鴻大士目不斜視,神色如常沒有絲毫變化,都不知聽沒聽他說話,文殊不禁搖搖頭:「你去吧。無論聖佛說什麼,切記莫要反駁,真心認錯就是。」
飛鴻大士終於有了反應,她點了點頭,拾級而上。
論禪殿是佛域聖地,也是聖佛講法所在。
這條道飛鴻大士先前走過無數遍,但顯然沒有一次的心境和此時等同。作為毛遂自薦,下界為佛域謀大事的大修士,又貴為佛域四大菩薩之一,事敗而歸,怎麼都該自責忐忑。
但飛鴻大士心間或許有諸多情緒,卻唯獨沒有這種念頭。
大殿足以容納萬人,此刻卻空曠無物,只在視野盡頭,有僧人坐於九尺佛台上,身著金色袈裟。他雖然身高不過七尺,卻給人軀長萬丈之感,壓迫力十足。
那便是聖佛。
飛鴻大士在殿中行禮。
聖佛沒有馬上說話,他看了飛鴻大士一眼,那雙形狀並不如何奇特的眸子,卻有能夠勘破一切虛妄的能力。
等了許久,聖佛才徐徐開口,聲音不辨喜怒:「原本以為,此行就算謀事不成,你也該有所得,心境修為都該有所精進才是。現在看來,你不僅誤了大事,自身也沾上了許多污穢,連佛心都受損了!」
秘境之行,飛鴻大士得益良多,悟道更深,實力精進,但這些到了聖佛眼裡,卻好似全都消失不見。他看見的,只是所謂的飛鴻大士佛心受損。
或許,對聖佛而言,這才是最重要的。
飛鴻大士沒有說話,沒有反駁,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聖佛不悅,沉眉道:「你便沒什麼想說的?你若不想說,本座可以替你說。本座且問你,進入你心底,損了你的佛心的那個人,對你意味什麼?你若還不說,本座便幫你將他從你心中剔除,讓你永遠都不能再想起這個人!」
飛鴻大士終於抬頭,看向聖佛。
她目光依舊沉靜,唇角卻蕩漾開了一絲笑意,就像是想起了最美好的事。
她道:「聖佛若要問他對弟子意味什麼什麼,弟子可以說給聖佛聽:於弟子而言,他就像一個夢,揮之不去,觸不可及。」
她說這話的時候,嘴角笑意愈濃,但眸底卻有悲哀之色流淌。這讓她看起來備顯凄涼,像是荒野中對著不能回的家獨自抹淚的孩子。
仙凡有別,這固然是阻隔,但這對飛鴻大士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唯獨佛域重壓,才是她也無法逾越的天塹。所以那人哪怕時時浮上眉頭、沉入心頭,揮之不去,但也不過是像夢一樣,註定了觸不可及。
聖佛怒。
他自然明白飛鴻大士話里的意思,所以他的怒意已經大到不想掩飾,厲聲呵斥:「你要為了這一介凡人,捨棄我佛大業不成?世間皆苦,蒼生皆苦,那麼多苦難等著你去撫平,你竟然為了一介凡人,而影響了佛心?你還是證得菩薩果位的飛鴻大士?!」
面對這樣大義凜然的呵斥,飛鴻大士只是一笑了之。
她不避聖佛憤怒的目光,平和道:「所謂佛域大業,不是去解蒼生疾苦,而是想讓佛法傳遍四方,將其發揚光大,以便收受更多的信徒,得到更多的香火錢財和信仰之力,以此擴充釋門的勢力而已。說到底,這也不過是為了一門之利,跟道門仙廷並無差別。」
「住口!」聖佛大怒。
飛鴻大士卻沒有停下來。
不僅如此,她眼眸反而越來越亮,「真正能解蒼生疾苦的,只有人間帝王。古往今來,釋門僧人做了多少事,修了多少路補了多少橋?醫了多少病,救了多少人?難道釋門只負責勸人積德向善,而自己卻置身事外?即便釋門做了一些善事,又何曾比得上帝王一紙勸課農桑、廢除苛捐雜稅的詔令?明君心懷蒼生,仁德施政,才是真能有利天下蒼生之事。而他們和他們的官吏,一生都在做這樣的事!」
聖佛冷冷道:「是誰跟你說了這些?」
飛鴻大士好像回憶起什麼,唇角的笑容猶如融化冰雪的春陽,「有一個人,貴為皇朝親王,卻能甘心四十年耕作不輟。他不是為了故意修心,以便在修為上得到多大精進,他只是單純的在做這件事而已。」
「可以做到這些的人,才是一個真正了解蒼生疾苦,並且願意為之嘔心瀝血的人。弟子去看過平盧五州,那裡的百姓鮮少苦難,家家倉稟實知禮節,萬家燈火溫照世間,其樂融融。如果佛域釋門的宗旨,真是了結世界疾苦,哪又何必讓百姓去求虛無的來世?助這樣的人君臨天下,蒼生今生就有無數福祉。而且來世也是。」
聖佛已經平靜下來。
他當然要平靜下來,因為他認識到自己遇到了挑戰,一個必須心靜才能戰勝的挑戰。
他冷冷問:「所以你不是佛心大損,而是佛心已經不在!你要以仙人之資,去投靠那個凡人,供他驅使?」
出乎聖佛預料,飛鴻大士並未點頭,而是雙手合十,虔誠無比道:「大道三千,殊途同歸,飛鴻身為釋門中人,若是捨棄千萬年堅守,執意去投他,不也是著了相?飛鴻所願,身在本門,傳道布施,讓本門弟子,皆奉大道,誠心去解蒼生苦難。」
聖佛嗤笑,眼中充滿不屑:「你要坐本座的位子?」
飛鴻大士仍是虔誠:「若是心向大道,又何必在意自己的位置?在什麼樣的位置,都能心向大道。」
聖佛平靜的心再起波瀾,不僅如此,他五官都扭曲起來。
飛鴻大士這番話,可是把他罵得不輕:她不在乎所處的位置,他第一個考慮的問題,卻是對方要奪他的位置。
兩者境界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聖佛深吸一口氣,覺得已經不能繼續跟飛鴻大士討論下去,便厲聲道:「你此番下界一無所得,反而讓佛域損兵折將,罪孽深重無可辯駁。自今日起,罰你幽閉禁室,無令不得出門。室中所置,唯佛像一具,青燈一盞,佛經一卷。本座要你好生悔過,好生懺悔自己的罪過!」
飛鴻大士再度雙手合十。
她說出來的話,卻含義深遠,出乎聖佛預料:「若是此身用情已深,何懼古佛伴隨青燈?」
聖佛一怔。
隨後他冷笑不迭:「用情已深?你倒真是不懼大逆不道!那本座便告訴你,早晚本座會把那人的頭顱製成佛珠,將他的神魂煉成燈芯,讓他生生世世只能做佛域的物件!」
飛鴻大士面色未變,目光卻異常堅定。,她的神情仍是虔誠,那是她對自己選擇的大道的虔誠。
她一字字道:「若是真有那時,就請聖佛原諒弟子:這一世用情已深,不能古佛伴青燈!」
聖佛聞言怒不可遏。
兩句用情已深,含義截然相反。
前一句是說心念已有牽挂,所以無論身處何地,面對什麼境遇,因為心心念念,都如那人在側。
后一句則是說,如果聖佛真殺了那人,她便要為那人反出佛域,用一身修為幫他報仇雪恨!
如此言語,聖佛怎能不怒?
聖佛大喝道:「滾!」
這一聲天雷滾滾,有著讓人神都顫抖畏懼的威能。
飛鴻大士轉身施然走出大殿,雲淡風輕。
聖佛望著飛鴻大士的背影,臉上濃厚的陰雲久久不能散開。
那可是佛域四大菩薩之一,只不過下界走了一趟,竟然就身心都繫於敵人了?
佛域可經不起這個損失。
想起為了召回飛鴻大士付出的海量資源,聖佛就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
「一介凡人,到底有什麼本事,能誅我四大菩薩的心?本座倒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跟你會一會了。」聖佛如此想到。
不過他也有自己的麻煩,佛域還要對付西面來的安拉神,短時間內並不能抽開身。
飛鴻大士離開大殿,到了千級石階上,忽然停下腳步,縱目遠眺。
她臉上的輕鬆之色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淡難分的悵然。
望著遠天無物的盡頭,她用只能自己聽見的聲音,輕輕呢喃:「我固然孤陋寡聞,不知你心中有人。但你豈非同樣孤陋寡聞,也不知我心中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