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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歲月忽已晚(上)

  忽速納丁俯瞰向張長安,目光最後落在他身旁的賽典赤身上,冷笑道:「賽典赤,果然是你背叛了真神,背叛了哈里發,你還真是隱藏得夠深!我給你一個機會,立即下跪投降,如若不然,我讓你生不如死!」


  賽典赤面色慘白,渾身輕顫,左右看了看,眼神閃爍。


  「你活不了的,但能像個戰士一樣戰死!」張長安始終盯著前方,卻好似看到了賽典赤的反應,清楚對方的心思,頭也沒回的冷冷說道。


  他計算過了,他只有出四招的力氣,根據面前這三百多名大食修士的站位情況,他可以殺掉一成,包括兩名真人境。


  一成修士,兩名真人境,這將是張長安最後能為大唐斬下的功績。


  一縷清風吹來,拂動他的衣袍,他沒有等忽速納丁再說什麼,雙膝微曲,後腳在地上重重用力,虎豹一般躥了出去!

  「殺爾等者,大唐張長安!」


  自報家門的時候,張長安神色莊重近乎於虔誠。臨死之際,他沒有任何恐懼,有的,只是昂揚戰意與不屈意志。


  他是大唐的戰士。


  一刀橫斬,刀芒如若匹練,最前面的一隊大食練氣修士,還沒來得及反應,身體就被接連攔腰切斷,爆開團團巨大血霧。


  張長安身後,三十多名大唐修士,同時飛奔而出,他們無不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沒有留下任何求生的餘地。所以哪怕是氣力已竭,他們依然沖勢兇猛,長刀拉出的弧線銳利霸道,靈氣震蕩如烈火烹油。


  半空中兩名祭師身若大雁,一左一右俯衝向張長安,地面上數十名練氣修士隨後奔出,吼叫著持刀直進,眼神兇橫,似乎要將張長安亂刀碎屍。


  張長安不曾後退,也完全放棄了防禦。第二刀豎斬,一名祭師殺至近前,被刀光從額頭到下巴再到胸腔,從中給劈成了一團靈光,當即灰飛煙滅。


  眼前一陣恍惚,張長安頭暈目眩,這是氣力不濟即將不支的徵兆,在這麼一瞬間,他甚至看不到對手。但他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忍著氣海的抽痛,迅速閃身側移,同時,挺刀直刺。


  肩膀痛得厲害,像是被蠻牛撞了,半邊身體失去了知覺,向一旁翻倒出去,張長安好似早就料到這一點,左腳重重在地面一踏,穩住了身形,同時長刀上傳來堅實的觸覺,好似刺透了什麼。


  下一瞬,張長安恢復了視野,面前是一張五官扭曲而驚恐的臉,嘴中正在往外涌血,是出手的另一名大食祭師。張長安手中的刀正好穿透了對方的胸膛,在對方想要將他一刀梟首之前。


  而對方手裡的刀,嵌在張長安的左肩上,入口極深,幾乎要將張長安的手臂斬下來。張長安面容如鐵,好似感覺不到疼痛,一把推開那名死去的祭師,拔出長刀。


  這時,數十名練氣修士,已經衝到了他面前,個個面紅耳赤,雙目似火,殺意凜然。


  張長安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身體像是要從內部炸開,腳步也虛浮得厲害,似乎連多站穩一刻都是勉強。


  然而他的眼神依舊沉靜。


  因為計劃中的步驟還未完成。


  他斬出了第四刀。


  他不知道這一刀是怎麼斬出的,他理應沒有力氣。但他明白他必能斬出這最後一刀,哪怕是純靠意志。他對自己知之甚深,所以這一刀讓衝到近前的一批大食練氣修士,全都吐血倒飛了出去。


  這一刀之後,張長安渾身疲軟,已是無法站立。


  他忽然覺得有些遺憾。


  這時一道風刃飛來,轟在他胸前,將他遠遠擊飛出去。


  出手的是面色低沉的忽速納丁。


  他原以為張長安沒什麼力氣了,沒打算親手出手,卻沒想到,對方還能殺他兩名祭師,二三十名練氣修士,這讓他壓抑不住怒火。


  張長安在晨光中倒飛出去的時候,念頭通達,再無遺憾,嘴角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絢爛的陽光里,張長安眼角的餘光瞥見,數十名大唐修士,有的正燕雀般在半空跟大食祭師拼殺,有的正從半空墜落,有的在地面跟大食修士短兵相接,有的倒在了地上,還要抓住大食修士的腳絆倒對方。


  作為戰士,最後是被敵人擊倒的,人生總算是圓滿落幕,無論放在哪裡,無論在何時,這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八年前,朝廷克複河西,眾修士與


  吐蕃大戰,旬月之間,攪得十九州之地天翻地覆,拉開了大唐收服河山的大幕。彼時,張長安不過是金城縣一個地方家族的少年,卻臨機出戰,與族人、好友殺向吐蕃悍卒。


  那一夜,他看到了白髮祖父與老友們血戰長街,看到了忍辱負重的父親與強敵同歸於盡,看到了王師大軍降臨時術法流光綴滿夜空。


  從此,他踏上了不可預知的征途,或參與或見證了皇朝中興、強盛的所有大事與戰爭。學院修行,北境殺敵,懷戎建功,主事草原,運糧遼東.……

  在這個過程中,他個人的人生也堪稱一波三折,在世俗、官場、道德、名利的漩渦中,起伏不定,一度沉淪於絕望的深淵,看不到任何希望。


  最終,在皇朝統一天下的關鍵之役中,天子有詔,他得以身先士卒,進入到大食腹地。在西域商行多年積累的基礎上,他盡展所能,攪動風雲,大破敵師,呼應皇朝正面進攻,立下不世之功。


  然而,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不立世之功尤其如此。在這場驚天動地的戰爭中,總有許多戰士戰死,他們有的平平無奇,有的驚才絕艷。在死亡面前的平等,是世人唯一擁有的真正平等。


  如今,張長安走到了人生終點,當此生的經歷形成一連串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只度過了二十幾個春秋。


  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止於風華正茂之時。


  這是一個戰士的宿命。


  後背重重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張長安意識模糊的吐出一口血。他對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多少感覺,只覺得面前的陽光燦爛耀眼,似乎跳動著無數美好。


  單純的美好。


  臨死之際,人生中經歷的單純美好,是人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眷念。


  「我的人生中有過哪些美好?」張長安面朝朗朗晴空,瞳孔散亂,眼中神采漸漸消散。


  在這個剎那,他已經沒有時間,去仔細回想自己的一生,然而某些東西其實早就根植在生命中,原本就不需要去尋找。本已視線模糊的張長安,卻忽然再清楚不過的看到,一張乾淨清純的臉浮現在湛藍的天上。


  那不是他在金城縣的夜晚,長刀駿馬斬殺吐蕃悍卒,宣告自己成長為一名真正戰士的場景;也不是自己在懷戎城外契丹大營,率眾匯合進攻的王師大軍擊敗契丹人,第一次名揚天下的畫面。


  甚至都不是祖父的殷殷期盼,父親臨終時看向他的驕傲與解脫。


  脫離了名利,脫離了道德,也脫離了得失。


  脫離一切束縛與慾望。


  當人生停留在最後一剎那,一切都變得簡單純粹時,它回歸到了生命本來的面目。無拘無束,無憂無懼,無苦無悲。


  張長安緩慢地抬起手,伸向碧色如洗的半空,想要撫摸那張遠在天邊的臉龐。好似只要觸碰到對方,他就抓住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滿足了最深刻的留戀。


  然而,他的力氣終於是沒有剩下什麼,所以動作顯得僵硬、艱難無比,哪怕他眸中充滿了渴望、憐惜與不舍,也註定了什麼都碰不到,末了,只能墜回冷硬的戈壁地。


  「格桑.……」


  他輕輕地喊。
……

  難得的好天氣,深秋的漠北草原風和日麗,燦爛的陽光碟機散了許多北風帶來的寒意。


  牧人們在氈帳外懶散得曬著太陽,跟不遠處的鄰居們大聲說笑;穿得圓滾滾的小孩子,在一旁把牧羊犬欺負得嗷嗷亂叫。


  好酒的漢子大白天就開始抱著酒壺,免不得被老人抱怨一頓;婦人們低頭縫補著衣裳,間或責怪自家小孩子對狗子不知道輕重。


  和諧而又充滿希望,這就是格桑州現如今的景象。


  格桑牽著一群小羊溜達著走出部落,一路上都低著頭,情緒不高悶悶不樂,好些人跟她打招呼,她都只是勉強笑一下,沒什麼心思說話。


  現如今牧場已經沒什麼牧草,大家都在準備過冬,唯獨格桑每天雷打不動的,依然會出去放牧很長時間。只不過跟在身後的羊群,已經從綿延不絕到只有二三十隻,看起來散心的意圖大於讓羊群吃草。


  幾個中年婦女看著格桑遠去,眼中都有濃濃的擔憂,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酋長現在怎麼整天悶悶不樂的,看著都廋了一圈兒了。」


  「唉,自從張別駕離開,酋長就沒真正開心過,有好幾回我都看見她躲著獨自抹眼淚呢!」


  「可憐的,也不知張別駕怎麼想的,怎麼忍心拋下酋長去征戰?」


  「男人總是要上馬打仗的.……」


  「現在天下太平,還打什麼仗,打仗可不一定回的來……」


  「別瞎說,這話若是讓酋長聽見,她又該落淚了!」


  格桑牽著羊群離開部落十多里,來到一處高高的草坡。這裡位置偏僻,人煙稀少,是個安靜的好去處。最為難得的是,自此向西望,視野可以一直延伸到天邊,中間沒有任何阻礙。


  格桑抱著一隻小羊,在草坡上坐下來,眼神迷離而悠遠的凝望西邊天際。半響后,她輕聲哼唱起曲調簡單但韻味綿長的歌謠,清麗嘹亮的聲音傳出去很遠,帶著些許哀怨,在秋風裡久久迴旋。


  唱了好一陣的歌,格桑將已經睡著的小羊輕輕放下,從懷裡摸出一本冊子。


  這是一本詩集,張長安送給她的,現在已經被翻得邊角捲曲。格桑打開冊子,熟門熟路的翻到中間,書頁上那些彷彿有術法能力的字眼,讓她清明的眼眸漸漸濕潤。


  她輕輕吟誦出聲。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讀到這裡的時候,格桑下意識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衫,從腰部的位置看,衣衫明顯比先前大了很多,穿著有些鬆鬆垮垮的,這是她瘦了很多的證據。抿了抿嘴唇,格桑繼續往下讀。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合上冊子,格桑長長嘆了口氣,看了看草坡下的羊群,它們正低著頭到處找草莖,不時咩咩叫喚兩聲。


  她腦海中想起之前跟張長安一起放牧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彼時的陽光總是格外絢麗,牧場里的草好像多得永遠吃不完,牛羊也總會抬起頭咩咩笑得露出滑稽的牙齒,讓人看了也禁不住心情舒暢,跟著笑起來。


  但是現在,這些羊不笑了,牧場里的草也沒有了。


  格桑覺得酸楚,抽了好幾下鼻子。收好詩集,她從兜里掏出一塊油餅,小口小口的啃了起來。詩歌里說了,為了來日相見時有個好面貌,不能讓自己清瘦下去,得多多吃飯,把自己養得漂漂亮亮的。


  吃油餅的時候,格桑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她喜歡在這個時候,幻想跟張長安再度會面的場景。


  那或許是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自己正在酣睡,偶然醒來,就驚喜發現思念的人正站在床邊,含情脈脈的看著自己。


  又或許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平靜的大地忽然轟隆震響,接著地平線上便冒出一支雄武鐵騎。領兵的將軍威武不凡,策馬來到自己面前,揚起高高的馬蹄,然後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將已經看呆了的自己一把抱在懷裡。


  想著想著,格桑咯咯傻笑起來。這個剎那,她忘了憂愁,忘了苦悶,腦海里只有美好的未來。


  她抬起頭,日頭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另一面,陽光直照在眼前,讓她眼前一花。就在這個瞬間,她眼眸陡然睜大,因為朝思暮想的人,竟然出現在她面前。


  她驚喜的跳起來,張開雙臂去擁抱。


  她撲了個空。


  面前根本沒有人。


  剛才只是心中所想勾勒出的幻象。


  格桑保持著擁抱的姿勢,愣在那裡。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的心忽然疼得厲害。


  像是被什麼揪住、捏碎,又像是被利箭穿心。隨之而來的,便是濃濃的失落,好像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好像整個世界已經離自己而去。


  格桑跌坐在地,豆大的淚珠掉落在小羊潔白的毛髮上。


  就在方才,她似乎再清楚不過的感覺到,張長安沒了。


  原來,衣帶日已緩並不辛苦,歲月忽已晚並不可怕,真正令人絕望的,是久等的人再也不會回來。


  空蕩蕩的草原上,響起牧羊女撕心裂肺的嚎哭聲,驚散了羊群,傳出去老遠,遠處的牧人都錯愕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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