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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23夜 長壽公園的凡·高與卡門一夜(1)

  西班牙人說,一個女人要稱得上漂亮,必須符合三十個條件,或者換句話說,必須用十個形容詞,每個形容詞都能適用到她身體的三個部分。比方說,她必須有三黑:眼睛黑,眼瞼黑,眉毛黑;三纖巧:手指、嘴唇、頭髮……


  ——梅里美《卡門》


  1

  長壽公園在長壽路之北,陝西北路之西,西康路之東,光明城市之南,與大自鳴鐘廣場為伴。


  大自鳴鐘,十年前文藝青年與盜版碟聖地。過去真有幢巨大的鐘樓,日本鬼子蓋的。背後幾條街上都是日本人的紡織廠和公寓,共產黨員顧正紅就是在這邊被殺的。當年的草鞋浜,據說一派田園風光,後來被填平造起房子,緊挨上海最大的貧民窟藥水弄。


  從曹家渡到大自鳴鐘,橫貫一條長壽路,我自打小學三年級起就在這條街上了。


  畢業以後,我的小學關門了,我的中學被拆,變成全城門面最大的夜總會「東方魅力」。大自鳴鐘廣場附近豎起無數幢五六萬一平方米的高樓,唯獨原來的草鞋浜改造成了綠地,叫作長壽公園。


  六年前,我把公司搬到俯瞰長壽公園的高樓頂層。假如折一架紙飛機扔出去,可以乘風環繞上空一周。我有輕微的恐高症,站在二十一樓邊緣,看著底下巨大鋼琴鍵盤形狀的噴泉平台,就會不可抑制地眩暈,像希區柯克的電影。對面曾是爛尾樓,被潘石屹收購后,外牆常年掛著一百三十五萬起的廣告。斜對面是「巴黎春天」,相隔寬闊但不筆直的長壽路,每當碩大的屏幕亮起招聘網站信息,周邊的辭職率就會升高。


  我們頂樓有個露台,經常開會討論各種殺人故事和電影劇本,彷彿就發生在樓下某個陽光下的角落,或者黑夜中的街頭。


  幾天前,公園附近發生了一樁殺人案。被害人是女性,二十五歲,在對面大樓上班。警方給我看了照片,我還記得這張臉。去年,夏日黃昏。我沒開車,在長壽公園門口的車站。相隔一步之遙,她穿著白裙子,風吹起裙裾,小腿光滑而耀眼。我稍微側身,瞥見一雙烏黑眼珠,眉毛濃密黛黑,連眼瞼也是黑的,應是化妝的效果。胳膊裸露在袖子外,纖細手指拎著包帶。她的頭髮漆黑粗亮,被風吹得不是一根根而是一蓬蓬揚起,如同母烏鴉的翅膀。當她驀然回頭,看我的訝異眼神,像要對我說話。不知是有自行車穿過,還是其他什麼見了鬼的緣故,她突然背過身去。公交車來了,我隨著人群上車,回頭已不見人影。


  第二次見到她是三個月前,我在陽台俯瞰長壽公園,看到有個年輕男人,手捧畫架,像是在素描。他對著一個紅裙女子,雕塑似的,坐在榆樹下的小板凳上。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長壽公園畫人像,我抽出望遠鏡,在取景框里找到他們。


  沒錯,我還記得她的面孔,烏黑的眼睛,烏鴉翅膀般的頭髮。


  端著望遠鏡看了五分鐘,她幾乎保持同一姿勢,嘴裡說著些什麼。畫畫的男人沒停過,一會兒觀察他的模特兒,一會兒用筆勾勒出她的輪廓。


  從此以後,我都會拿出望遠鏡,注意長壽公園那個角落。每逢午後或黃昏,就會看到畫畫的男人。你在旅遊景點一定看到過那種人,擺著劉德華或王菲或謝霆鋒的素描肖像招攬生意,你要是扔一百塊錢坐在他面前,畫出來的往往連你自己都不認識。


  大多數時候,他無人問津,要麼自己在畫架上塗抹顏料,要麼仰天發獃——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站在長壽公園眺望的天空,被四周高樓切成碎片,像困在井底的青蛙抬頭所見。


  昨天,警察告訴我,就是他殺了她。


  2

  兇手叫高凡。他今年二十五歲,南方人,出生在福建的一座小城市。那地方離海不遠,也就十來公里,但隔著兩座山。高凡長到十八歲,除了在電視和電影中,連大海的影子都沒見著過。小城是陰冷的,常年飄著烏雲,全年曬太陽的日子屈指可數。雨季潮濕得讓人心裡發霉長毛,被子、衣服許多天也晾不幹,就算不尿床,晚上縮在被窩裡都能擠出一床水來。小城也是混亂的,飄滿燕餃魚蛋和雲吞氣味的街上,荷爾蒙過剩的少年們,除了打《魔獸世界》和談戀愛,還會拿著板磚或小刀追來逐去。縣城一中每學期都會鬧出人命,再開啟下一學期復仇模式。


  死者是兇手的中學同學,她叫闞萌,但高凡只管她叫卡門。


  卡門外表早熟,十四歲就被人誤以為大姑娘,穿著高跟鞋走在街上了。她媽是開發廊的,門口亮著曖昧的燈。卡門最後一次見到爸爸,還是七歲那年。他們那個地方,是全國有名的偷渡之鄉。她爸被蛇頭帶去歐洲,每個月寄些錢回來,僅此而已。有種說法是他爸在維也納,欠了地下賭場的錢,打了很多年黑工。也有人說他跟一個吉卜賽女人同居,生了一堆混血孩子,改行占星算命,再也不會回來了。


  初中入學的那天,只一眼,高凡就迷上了卡門。卡門是那樣一種女孩子,不管穿什麼樣的衣服,無論晚禮服、睡衣、情趣內衣,哪怕土得掉渣的中學校服,都不會改變身上獨有的那種說不清楚的味道。她總是獨自坐在某個高處的風口,讓頭髮翅膀般揚起,似乎隨時會帶著自己乘風而去直上雲霄。她的眼神讓人無法接近,黑得像一汪幽暗的潭水,隱藏於岩石縫隙,只有最不要命的「小野獸」才敢下去飲水,而後被淹死在深不見底的漩渦里。


  但高凡不在乎。卡門雖然不愛跟同學們交流,卻是班裡的神婆,最早暗地裡傳播星座與塔羅牌。也是從她的口中,高凡才知道自己太陽星座是白羊,月亮星座在射手。她經常拿張紙算來算去,根據黃道十二宮,說誰誰誰要撞桃花運,誰誰誰是雙魚座又要犯不靠譜的毛病了。


  有天晚自習,人們問她能不能算未來的命運,包括每個人的壽命。她說不但能算出你們哪年哪月掛掉,還能算出何時結婚生子,命中幾次婚姻,命中又有几子。


  忽然,高凡擠到她面前,說:「能算一算我會活多久嗎?」教室里一片沉默,卡門皺起眉頭,凜冽的眼神迎著高凡的目光,烏黑的眼睛透著不可捉摸的光芒。她把別人都趕走了,夜晚的自習教室里,只剩下高凡和卡門兩個人。


  卡門根據高凡的生日,還有他的面相加手相,算了足足半個鐘頭,額頭上沁出一串汗珠,臉色更加蒼白,搖頭說:「你走吧,我不想告訴你結果。」


  「沒關係,說吧,反正我也不信的。」「不後悔?」


  「不後悔。」卡門攤開一張紙條,只有兩個阿拉伯數字:2和6。「我活不過二十六歲嗎?」十六歲的卡門不再回答。「那你算過自己的命嗎?」「沒有,自己的命運是不可以自己算的。」


  那一年,卡門和高凡都考進了縣城的高中。人們都說高凡有希望考上一本院校。至於卡門嘛,雖然星座塔羅牌算得很溜,但數學從沒及格過,高中能畢業就不錯了。


  高三,上半學期,秋天。猶豫和醞釀了兩個月後,高凡第一次邀請卡門出去玩。當他結結巴巴說出口,等待冷言拒絕或是一個耳光,卡門卻大大方方地回答「:好啊,去哪裡玩?星期天嗎?」


  星期天,清晨七點,他騎著一輛黑色捷安特自行車,來到卡門家開的髮廊門口。


  洗頭的四川小妹招呼他進去,他靦腆地躲進旁邊的巷子。等了三個鐘頭,卡門才起床,洗完臉,梳好頭,換上一身運動裝,長發束在腦後,坐上自行車後座。


  高凡用力蹬著自行車,並不覺得卡門有多少分量。她雙手攬住高凡的腰,側臉貼著他的後背。幸福來得太突然,毫無防備,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在此之前,他們連小紙條都沒傳過,更別說逛大街看電影吃消夜還有開房之類的了。他後悔以前要是膽子再大一點,說不定早就成真了呢。


  騎車出了縣城,到了田野間的公路上,他才回頭大聲說:「卡門,我帶你去看麥田。」


  「好啊!」卡門抬頭對著秋日的天空回答。他努力地蹬著腳踏板,繼續吼道:「我還要帶你去看向日葵!」「太好了!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向日葵呢。」整整一天,高凡騎遍了全縣的七個鎮五個鄉,包括隔壁縣的兩個鄉,翻過了十幾座橋,轉了好多次盤山路,除了還沒收割的水稻田和山坡上的玉米地,沒看到過一片麥田,更不用提向日葵了。


  「你為什麼要去看麥田和向日葵呢?」「嗯,我想要畫麥田或者向日葵。」「真的想要考美術學院?」


  「是啊。」「可是,你不知道我們這裡根本就不種麥子嗎?」「我……不知道……對啊,你為什麼不提醒我?」「傻瓜!」


  直到高中畢業,高凡才明白自己太蠢了,卡門不過是想有一個出去玩的理由罷了,就算提議去看火葬場,她也會答應的。


  那天下午,當他騎著自行車直到山的那邊,第一次看到亂石堆積的黑色灘涂,兩條腿就抽筋了。卡門讓他下來坐到後座上,換她到前面騎。這女孩的雙腿真有勁兒啊,騎得比男生快多了,必須趕在天黑前回到縣城。高凡當然不能摟著她的腰,只能抓緊自行車後座的鐵杆,鼻子與她的後頸項保持五厘米,使勁聞著她發間的氣息,難免有幾根髮絲沾上嘴唇。古人說的香汗是真的啊,高凡心想。晚上七點,他倆到了髮廊門口,卡門告別時說:「以後有機會啊,我真的想去看看麥田和向日葵。」雖然高凡已筋疲力盡,後來是推著自行車回家的,但他記住了卡門的這句話。


  這是整個中學時代,高凡與卡門最親密的一次接觸,僅此而已。高三下半學期,高凡十八歲,那年發生了三樁大事:第一件事,卡門家的髮廊發生了火災,她媽連同三個髮廊小妹和兩個客人,全部葬身火海,卡門是唯一的倖存者。第二件事,高凡沒有被美術學院錄取。第三件事,卡門與高中美術老師私奔了。


  3

  我是在兩個月前認識高凡的。那是個春天的下午,風和日麗,梧桐樹葉肆意生長,像發情期的野貓。


  長壽路與陝西北路的拐角,有人抱著吉他唱《我的未來不是夢》——是我最愛的張雨生哎,聽了心情大佳,我往流浪歌手的托盤裡扔了二十塊錢。公園門口有許多地攤,有箇舊書攤似乎還順便賣黃碟。我隨便掃了一眼,有本八十年代翻譯出版的蘇聯科幻小說,封面上有「上海第三石油機械廠工會圖書館」的公章。真親切啊,我爸在這家廠幹了三十年,就在背後的澳門路,早被拆掉造起了樓盤。


  獨自走進長壽公園,在一組城市雕塑底下,我看到了那個畫畫的男人。


  他長得有些異相。首先是很瘦,皮包骨頭似的。膚色發紅髮紫,頭髮亂亂的,鬍子好久沒有刮過了,很明顯地圍著下巴爬了一圈,有些絡腮鬍的味道。我沒想到他才二十五歲。


  他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目光和焦點沒有絲毫變化,像個瞎子。畫架底下掛著個牌子: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能為我畫一幅嗎?」我問。男人像從夢中醒來,堆出生硬的笑容,「好啊,請坐。」他拿出一個小板凳,讓我坐在面前。遠近恰當,不用太費力氣,就能聽清彼此說話。我仰起頭,眺望長壽公園東側,公寓樓頂層二十一樓的陽台。當我舉著望遠鏡偷看他畫畫的時候,他抬頭一定也能看到我。當我擺出正襟危坐的姿勢,好像在攝影師面前拍新書宣傳照,他說自然一些就行了,隨便怎麼坐,只要別亂動。


  他的音色倒是不錯,只是普通話不太標準,有南方口音。坐下一分鐘就後悔了——我像個白痴!四周有人圍觀了,在民工與大媽們異樣的目光下,我的額頭冒出冷汗,彷彿一條被主人展示的寵物。該死的!但我不好意思拂袖而去,咬著牙關硬撐下來。屁股底下的小塑料板凳,讓我渾身發癢如坐針氈。


  「抱歉,我不是個好模特兒。」五分鐘過去,周圍的人們看著沒勁,漸漸散去。而他只是看著我,用畫筆量了量我的臉部輪廓,卻始終沒在畫架上動筆。為了掩飾慌張,我必須跟他說話,否則我真會逃跑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著他在畫架背後的眼睛說:「其實,我也學過畫畫。」「真的嗎?」「當我讀小學時就開始學畫了,但是很簡單的素描和水彩,當中停過幾年。初一,我在學校圖書館借了《希特勒秘史》和《第三帝國的興亡》——青年希特勒漂在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基本就是個農民工,夢想是當畫家,考過維也納美術學院,學院說他的畫雖然準確,但缺乏藝術性,更適合報考建築學院。如果維也納美術學院招收了這個孤苦伶仃的年輕人,還會有第二次世界大戰嗎?而我嚮往的是上海美專,劉海粟開創的學校,中國最早畫人體模特的地方——某種程度上也是嚮往這個。我買了許多教科書和素描鉛筆,從HB到12B。我爸幫我背了個石膏像回家——那是個長發飄揚的外國老頭,《馬賽曲》,法國雕塑家呂德一八三六年完成的作品,原作是在巴黎凱旋門上的高浮雕。我畫了一個學期,差不多每天畫一幅,沒有任何老師指導。我每次都有進步,最後畫到以假亂真,就是你們看到過的那種素描,乍看還以為是黑白照片。我去美術學院報了名,專業考試那天卻不敢出門——我害怕失敗,自己只是個三腳貓,人家都是拜師學藝了多少年,根本比不過啊。於是,我連嘗試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就放棄了我的畫家夢。」


  當我感慨到要落淚時,他已經趁我說話間在紙上畫出了我的輪廓。「後來,我一直在想啊,如果那天,真的去參加了考試,結果會怎樣。老實說,切實地想了想,以我的基本功,幾乎肯定是要被刷掉的。但至少,這樣能讓我徹底死心,不用為了自己的怯懦而後悔。就像你,也有過後悔一輩子的經歷吧?」「當然,有過。」畫畫的人回答。


  我仰頭看著天空,儘力讓眼眶再乾澀些,「所以啊,夢想這東西,總是要有的,即便註定不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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