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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23夜 長壽公園的凡·高與卡門一夜(3)

  這是高凡賣掉的第一幅超過五百塊的畫。當卡門將現金送到高凡手裡,七沓用銀行封條包起來的錢,他看著卡門烏黑的眼睛說:「有了這筆錢,我們出去旅遊一次吧?」「去哪裡呢?」「西藏?青海?雲南?」高凡想想自己還沒去流浪過的地方。「不要嘛,我要去巴厘島,或者日本?要麼紐西蘭?對了,馬爾地夫!用不了七萬塊,我們兩個人加在一起,五分之一就夠了。」「好啊,不過,我想先去北方看看麥田。」「嗯……」卡門噘起了嘴,但笑笑說,「如果不超過一星期的話,我可以陪你去!」「有了你,我比文森特幸福多了。」


  沒錯,文森特·凡·高活著的時候,生活上是個徹底的失敗者,一輩子只賣出過一幅畫。他沒有老婆,更無子女,只能跟從街上撿來的妓女同居。而這個比他大了許多歲的老妓女,肚子里正懷著別人的孩子,他還喜當爹地照顧他們母子,直到妓女指責凡·高吃軟飯,與她在一起只是為了免費畫她那年老色衰贅肉橫生的裸體——有幅叫《哀傷》的黑白畫作描繪了她的身體,傳世至今。至於凡·高為了高更割掉的那個耳朵,最後也是被他送給了一個法國妓女。


  「文森特是誰?」卡門躺在高凡的懷裡問,燕語呢喃,像團融化中的黑巧克力,纏繞著他的脖子與心口。


  「是我過去的英文名字。」「嗯,我懂了,現在你比過去幸福,是這意思嗎?」高凡撫摸她,撩起兩蓬茂密的頭髮,「你真像一隻烏鴉。」「為什麼?」就連卡門問話的目光,都變得如同等待屍體腐爛后大快朵頤的黑鳥。他想起凡·高畫過一幅《麥田群鴉》,不用畫筆,而是刮片直接上色,顏料堆積得如同雕塑。一片陰雲底下的麥田,三條小徑穿過原野,但沒有一條有盡頭,像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麥浪在暴風雨前翻滾,粗壯的藍色線條,遮擋著模糊的金色太陽或月亮。山雨欲來,不計其數的烏鴉,從遙遠天際降落麥田,死神插著翅膀跳舞……不久就出事了。一如高凡擔心和懷疑的那樣,卡門在清晨離開他的小屋,樓下有個小夥子等著她。兩人坐火車去杭州玩了一天,然後在情人旅館里啪啪啪了一宿。


  第二天,卡門回到上海,照常在亞新廣場的算命館為女中學生指點人生。晚上她去了酒吧,只用五分鐘,喝杯雞尾酒,就搭上了一個長發帥哥,上半夜聊天和算命,下半夜就去酒店開了房。


  第三天,她在大自鳴鐘廣場的天橋下,坐進一輛黑色賓士,車牌號碼有四個「7」。


  當卡門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高凡只問了一句「:你還有多少個男人?」短暫的詫異之後,她恢復了平靜,掐著手指頭算了算——「今年加過微信的有十四個,沒留下聯繫方式的那就記不清了,我都跟他們上過床。」


  「啪!」高凡狠狠抽了卡門一記耳光,她臉上立時鮮血梅花。讀中學的時候,卡門還兼給人看手相,她說高凡的掌紋是通貫手,打人特別厲害。卡門沒有逃跑,也沒捂臉,繼續站在他面前說:「你以為還在十八歲?」


  她揚著頭離去,沒有掉一滴眼淚。忽然,高凡有些後悔,他想卡門臉上的手指印子,恐怕三五天都褪不了。他沒給卡門打電話,也許永遠見不到這個女人了。有一天,他沒去長壽公園畫畫,站在只能通自行車的西康路橋上,看著靜水流深的蘇州河。幾個男人衝出來,高凡來不及反抗,被拖到一條小巷子。這是長壽公園背後,僅剩的幾排老房子。陰暗牆角底下,雨點般的拳腳落到腦袋和後背。他鼻青臉腫地趴在地上,鮮血順著脖子流出去好遠,引來無花果樹下的一大群螞蟻。


  高凡的雙眼被血模糊,依稀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被眾人簇擁著站在他面前,並用皮鞋跟踩著他的後腦勺。


  所有人都管他叫七哥。男人靠近高凡,啐了口唾沫,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這傢伙對高凡說:「雖然卡門不肯透露臉上的傷痕是怎麼回事,但任何事都逃不過七哥我的法眼,特么(他媽)敢打我的女人?」


  高凡的腦袋疼得天旋地轉,突然想起這張臉,好像給他畫過像,那個什麼……「媽的,原來是他!」


  7

  第七節,當然,是要留給七哥的。我是在普陀區看守所看到七哥的,在一個小房間,他穿著橘紅色囚衣,沒戴手銬,目光平靜。在我說話前,他搶先開口了,「我倆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嗎?」我搖搖頭,「不是,但確實長得很像。」七哥,是長壽公園邊上最大的夜總會老闆。當然,他並不是排行老七,而是生在七夕之夜,大概上輩子爹是牛郎,娘是織女,從小被人喚作阿七。後來混了江湖,赤條條來去,腥風血雨,便以「七哥」揚名立萬。


  「你不介意把對警察說過的話再對我說一遍吧?」「看到你就想抱抱你,兄弟,以後遇到什麼事,報上七哥的名號,自會一路順風。」隨後,七哥說起了卡門。


  一年前,七夕夜,恰是七哥的陰曆生日。那天晚上,全上海的男女都各自發情出動,唯獨七哥形單影隻。若說他沒有女人,那是扯淡。大自鳴鐘夜總會,六宮粉黛,三千佳麗,個個等著他翻牌子。但在過生日的那天,七哥習慣於獨處,平常成群結隊的馬仔小弟,都被他打發乾凈,一個人在西康路上吃了碗蘇州藏書羊肉面,扔下二十塊錢不用找零,自有古時俠者風範。吃飽喝足,華燈初上,七哥獨自走過長壽公園,偶有男女民工摟摟抱抱,廣場舞大媽們也各自尋找姘頭,連特么(他媽)流浪貓都發出交配的慘叫聲,真是氣煞人也!就在此時,他看到了卡門。風照舊吹起烏鴉翅膀般的黑髮,同樣黑色的裙子波浪撩人,有個男人拽住她胳膊不放,言語間罵她綠茶婊。女人沒怎麼說話,只是憤憤地盯著對方,好像要把那男的臉上看出個洞來。


  雖說不是光天化日,而是月黑風高,但在七哥地盤上,哪能容得下「高衙內」之流當街侮辱良家婦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開她,換我來!」七哥一把揪住那小子衣領,替他鼻子開了個大染坊和彩緞鋪,又給他腦袋開了瓢。


  男人挂彩落荒而逃,嘴裡還在罵綠茶婊。七哥卻像中世紀的騎士,不碰女子半根手指,只問她是否受到了驚嚇。


  卡門順勢倒在英雄懷裡,令英雄虎軀一震。七哥低頭看她雙眼,再遙望長壽公園的七夕之月,魂魄當即被勾走一半。卡門淚眼低垂,感激不盡,遇上無賴登徒子糾纏,幸虧壯士出手援助,小女子自當以身相許報答。英雄美人盤踞公園長椅,談談情,說說愛,直到那渣男引110警察趕到,將七哥與卡門一塊兒逮進派出所。


  七哥因傷人被治安拘留,在局子里安然度過十五天。但外面有人傳言——他在七月半被槍斃了,等到獲釋那天,竟無人前來迎接。唯獨一個女子,站在派出所對面的橋頭,黑裙烏髮,遺世獨立,傾城傾國。七哥眼眶微濕,輕舒猿臂,攬卡門入懷,一親芳澤。


  作為夜總會大佬,閱女無數,是不是小姐,哪怕偽裝得再好,三言兩語也能分辨得出。他確信卡門不是做這一行的。進而通過眼線,證實卡門清清白白,知道她以占卜為業——星相算命與青幫洪門,同為闖蕩江湖的兒女,惺惺相惜!

  七哥征服過無數人,不僅依靠權勢與拳頭,還有身上滿滿的荷爾蒙。


  青春少女與深閨少婦,都主動投懷送抱過。但他從未遇到過一個像卡門這樣的女子,讓人流連忘返,又如鯁在喉。


  卡門是這樣的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即便佔有了她的身體,到天亮又不見影蹤,更難以掌控芳心。他提出過許多次,給她開個更大的算命館,就叫塔羅牌占星皇冠俱樂部,也別開在亞新廣場這種破地方,搬到高大上的久光百貨去。對啊,就開在靜安寺隔壁,燒完香的善男信女,出門就收到占星俱樂部的請柬,還有波多野結衣和瀧澤蘿拉獻身代言,更有一大撥日本妹子客人來襲,那生意簡直了!她也不用租在江寧路橋的世紀之門,七哥花了一千五百萬在靜安楓景買了套頂樓豪宅,恭請她移駕掖庭母儀天下。


  不過,卡門拒絕了他所有好意,依舊蜷縮在小算命館,終日掐指給無知少女們指點迷津。她也給七哥算過命,最近一年之內,恐有牢獄之災。但對這樣的男人而言,算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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