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4夜 珂賽特的眼淚石一夜(3)
我問那個男人長什麼樣,老闆娘說那傢伙很神秘,身材高大魁梧,穿著件黑色大衣,還戴著帽子,口袋裡裝的全是鈔票。珂賽特似乎很喜歡他,他也對珂賽特很熱情,一把就能將小女孩抱起來,力大無窮的樣子。
世間真有冉阿讓?二〇〇九年,元旦過後,警方找到了那個男人。他說自己是珂賽特的爸爸,親爹,如假包換,可以驗DNA。他說在十幾年前,偶遇珂賽特的媽媽,那時他是個浮浪子,根本不懂什麼叫責任。十九歲的鄉村美少女大了肚子,卻被他始亂終棄了。他去日本做生意賺了筆錢,回來后不斷尋找她們母女,直到發現網路上瘋傳的石頭眼淚的少女,才感覺有幾分眼熟……此事已得到珂賽特媽媽證實,她同意女兒跟著親生父親,但她本人寧願留在東莞。她知道那個男人也絕不會再要自己。他住在郊區的別墅里,開著一輛賓士車。他發誓讓珂賽特過上公主般的生活,開春就要把她送去昂貴的私立學校讀書。
整個春節,我都想忘記珂賽特。我把家裡的《悲慘世界》從書架收入抽屜,不要再看到這本書,以為這樣就不會再想起她。
過完年,網上出現了許多「珂賽特眼淚石」。鑒定機構確認都是真品,這些石頭的價格直線走高,明顯幕後有炒家推動,最高的一顆在拍賣行開出了百萬天價。多位女明星戴著「珂賽特眼淚石」項鏈出席頂級品牌的秀場,日本、美國、歐洲都有願意為之一擲千金的買家。迪拜和多哈的王爺貝勒們,直接開瑪莎拉蒂來換,每套四顆,為了平分給家裡的四個福晉。
我在淘寶上買了一顆,最便宜的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成色最差,分量最輕。拆開奢侈品盒子般的包裝,只有顆米粒大小的石子,卻有一張中國珠寶協會的鑒定證書。我把這顆石子放到嘴裡,舌尖立即被刺破,混合著自己的血,嘗出那股咸澀的加鹽咖啡的味道。
這是珂賽特的眼淚。我恨自己,不該把她放走。那個所謂的爸爸,收養她的真正目的,是獲得更多的眼淚石。在許多人眼裡,珂賽特不過是一隻會下金蛋的母雞而已。
通過我的表哥葉蕭警官,我得知那個傢伙搬家了,不知去了哪裡,至於什麼私立貴族學校,全是騙人的鬼話,哪裡都查不到珂賽特的蹤跡。打電話給遠在東莞的芳汀,她也對珂賽特的去向一無所知。我祈求公安局開出通緝令,但並無證據說明珂賽特遭到了虐待。而那個男人作為親生父親成為珂賽特的監護人,早已得到有關部門批准。
我用了整個春天尋找我的珂賽特。偶爾,我還是會在午夜光臨麻辣燙店。店面寬敞了兩倍,裝修得像五星級酒店的廁所,價格也提高了三分之一。只是沒有了會流石頭眼淚的珂賽特,生意反而不如以前。跟珂賽特相處久了,在我的眼裡,老闆和老闆娘也成了德納第先生和德納第太太。他們的女兒艾潘妮,經常坐在店面角落做作業,用幽怨的目光看著我——總有一天她會為馬呂斯而受傷的。撿垃圾的米里哀主教,再沒來過新的麻辣燙店。我只能隔著玻璃門看馬路對面,風燭殘年的老主教,背著一麻袋塑料瓶子,白髮覆蓋額頭,叼著一根香煙,儼然有遺世獨立的風度。沙威警長還是保持老習慣,一言不發,打量在場的每一個人。我真想坐在他面前,跟他聊聊珂賽特的問題,有什麼辦法能救那姑娘出來?
盛夏,新出來的「珂賽特眼淚石」迅速貶值了,從前的舊石頭依然價格堅挺,但四月份以後的猶如跳水,最便宜的不足幾百塊。
是珂賽特的眼淚太多導致供大於求了嗎?不是,我看了許多買家評論,說是現在這批新的眼淚石,成色與質量都大為降低,鑒定證書也是假的。珠寶鑒定師認為,珂賽特眼淚石的生命源,可能已接近衰竭,甚至不在人間。
最終,新的眼淚石變成了白菜價,老的眼淚石卻被炒翻了幾倍。珂賽特,你還活著嗎?盛夏的一天,下著瓢潑大雨,我搬家了。我坐進車裡,猶豫著是否要再去麻辣燙店看一眼,卻遠遠看到有個姑娘走來。她撐著把花傘,穿著黑色短裙,露出半截大腿,像在電影院門口混的那些小女孩。
真的是她嗎?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高了至少一個頭,尤其那雙細細長長的腿,我猜她躥到一米六了,而且還在日夜長高的過程中。我搖下車窗喊了一聲:「珂賽特!」女孩彎腰看了看車裡的我。雨滴打到她臉上,淚水一樣嘩嘩流淌。
她先微微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太陽雨般燦爛,然後嗚咽著哭了。我讓她坐到副駕駛座上,雨水打在車窗外,像一片瀑布籠罩著我倆。珂賽特接著哭,但從眼眶裡流出來的,不再是珍珠般的眼淚石,而是黑色的小顆粒。黑色石子帶著骯髒的污跡,像濃妝時流淚化開的眼影,看著讓人有幾分噁心。
我已經八個月沒見過她了。去年冬天,當那個男人來臨,她真的以為那個人是冉阿讓——坐著四輪馬車,魁偉的身材,戴著高禮帽,留著絡腮鬍,鷹鉤鼻子。冉阿讓收養了女孩,把她帶到郊外漂亮寬敞的別墅里。他讓芳汀與珂賽特通電話,媽媽說冉阿讓就是她的爸爸,讓她務必要聽話,並說過年就來看她。剛開始,她感覺很幸福。那個房子里應有盡有,每天能吃到麵包、牛排、鵝肝還有蝸牛。不用干任何粗活累活,連個碗都不用洗,全部交給女傭就行了。
頭一個月,珂賽特沒流過眼淚。冉阿讓的態度漸漸變化,他焦慮地看著她,說自己出生於一七六九年,從小是個孤兒,只有個姐姐把他帶大。姐姐是寡婦,帶著七個孩子。大革命以後,整個法國都在挨餓,為了不讓姐姐的孩子餓死,冉阿讓偷了一條麵包,被逮捕判刑五年。但他是個越獄高手,總共逃跑了四次,每次刑期增加三年。最終,他做了十九年苦役,回到這個憎恨他和他所憎恨的世界。
珂賽特問他遇到了主教大人米里哀先生嗎?
我遇到了,並且偷了他的幾件銀器,後來警察抓住了我,問米里哀主教這是不是我偷的,老頭子點了點頭,冷酷無情地說,讓這個卑劣的竊賊下地獄吧。冉阿讓這樣回答沒錯,他確實下了地獄。
雖然,珂賽特為他而難過,但沒有流淚。冉阿讓很失望,便把她關在一個小黑屋裡,只有台電視機和DVD做伴。
某個深夜,電視機突然打開,播放電影《午夜凶鈴》,第二天是《小島驚魂》,第三天是《德州電鋸殺人狂》,第四天是《鬼娃新娘》,第五天……七天之後,珂賽特尖叫得嗓子啞了,但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冉阿讓忍無可忍,瘋狂地衝進小黑屋,剝掉了小女孩身上的衣服。終於,珂賽特哭了。她抱著赤身裸體的小小軀幹,不想被冉阿讓觸摸……最漫長的那一夜,她始終在呼喚一個名字——維克多。幸好她哭了,眼淚石接連不斷墜落,顆顆都是粒大飽滿,色彩鮮艷,白的紫的還有紅的。冉阿讓小心地收集這些石頭,冷冷地說了一句:「姑娘,你真丑。」春節,媽媽沒有來看她。珂賽特每天要流一次眼淚,每次產生至少七八粒石頭,她透過窗戶看到庭院里,冉阿讓又換了一輛嶄新的四輪馬車。有一天,冉阿讓感覺到了危險,他連夜帶著珂賽特搬家,去了另外的城市。他繼續把女孩關在小黑屋,每天強迫她哭泣流淚,直到又一個春夜。
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感覺身體底下熱流滾滾,接著整條褲子染滿殷紅的血。
珂賽特不明白這叫初潮。但她清晰無誤地感受到體內的各種變化,像被浸泡在巴黎的下水道里,也像第一次接觸馬呂斯的嘴唇。更大的變化是——她的眼淚石變難看了,從晶瑩剔透的珍珠形狀,變得烏黑而沒有光澤,顆粒很小且易破碎,帶著各種碎渣和瑕疵,輕輕一捏就成了粉末,更像老鼠屎。
冉阿讓心急如焚地查閱文獻資料,古人說初潮前少女的眼淚石彌足珍貴,但等到月事降臨慢慢長大,眼淚就成了骯髒的小顆粒,變得一文不值。
他只能用各種手段來偽裝,給成色低劣的眼淚石刷上各種化學藥水,添加其他成分,配上假冒的鑒定證書,但這些都難以逃脫鑒定師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