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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28夜 哭墳人的一夜(2)

  雖然同在一所學校和一個年級,班級又在隔壁,寧小軍和聶青青說話機會並不多。聶青青說她很羨慕寧小軍,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以放聲痛哭。


  「這有啥好羨慕的?」她說自己這輩子還沒哭過,更沒掉過一滴眼淚。寧小軍不相信。


  上個月,聶青青的媽媽因乳腺癌病故。作為唯一的也是媽媽最愛的女兒,她自然傷心欲絕,葬禮上卻沒有哭。親戚們很憤怒,說這小姑娘太沒良心,老媽死了也無動於衷。其實,只有她爸心裡清楚,女兒比任何人都悲傷,只是哭不出來。她從小就這樣,哪怕天大的委屈,臉上都很平靜,頂了天就是皺皺眉頭、拉拉嘴角。其實,不哭的孩子最痛苦,所有難過和激動憋在心裡。爸爸帶她去醫院檢查,經過多位專家會診,確定她是腦垂體的問題……就是不會哭,不會流淚,哪怕眼睛進了沙子,進了辣椒水,淚腺都毫無反應。她想過做手術,醫生說太危險,弄不好會傷到腦幹,死在手術台上。這個毛病不影響日常生活,也不太會引發抑鬱症,忍忍也就過去了……這一忍,就是一輩子。


  十八歲那年,寧小軍和聶青青,每晚悄悄用QQ聊天。都沒了媽媽,兩個人同病相憐。他們還有共同喜歡的詩詞,就連愛看的電影都差不多。偶爾一起放學回家,他會給她表演電影里的哭,比如《這個殺手不太冷》里的小女孩瑪蒂爾達,《人鬼情未了》里的黛米·摩爾,《亂世佳人》里的費雯·麗……他演女人的哭戲也惟妙惟肖。


  其實,他是想通過自己的表演,每一次真誠的哭泣,讓她也被感動到流淚,哪怕只有半滴!然而,她說她每次都能感到悲傷,鬱積在心頭越來越堵,卻無法化作淚水。她從不阻止他的表演,哪怕看得她難過得要命,彷彿被一塊大石頭壓扁。那年冬至,寧小軍去給父母掃墓,聶青青跟著爸爸去給媽媽掃墓。


  兩家人的公墓,居然比鄰而居。他倆在公墓外的荒野相遇,寧小軍兜里沒什麼錢,只摸出幾個鋼鏰,向路邊的農民買了兩個烤紅薯。聶青青讓爸爸等她十分鐘。他們坐在環繞墓地的小河邊,看著枯黃的桔梗和老樹,迎著北風啃熱乎乎的紅薯。聶青青說每到冬至,那寒冷的黑夜啊,彷彿永遠沒有盡頭。這時候,她就想要哭,可無論如何哭不出來,乾巴巴的眼底,心裡無法言說的難受。寧小軍搖頭說「:冬至可是個好日子啊,老人們都說『冬至大如年』,二十四節氣裡頭,冬至是最早產生的,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個哦。我們南方是掃墓祭祖吃湯圓,北方卻是吃餃子的好時節呢。」


  「真的嗎?」聶青青冷得幾乎要靠在他肩膀上,卻被她爸過來一把拖走了。


  剩下寧小軍一個人坐在墓地邊,遠看聶青青離去的背影,彷彿一個觸不可及的肥皂泡,只能飄到空中,卻無法捧在手心。


  高考來臨,他填報的志願是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剛通過初試,就要去北京面試。


  聶青青說他考不中的,不如報考她要去的大學。他不聽。


  終於,寧小軍踏上北去的列車,走進北京電影學院。經過漫長的排隊,輪到他進去,考題太棒了,只有兩個字——墳墓。


  這輩子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墳墓,而他最擅長的表演就是哭墳!天哪,那次表演超級完美——他想起自己的爸爸,又想起自殺的媽媽,順便還想起註定終身無法流淚的聶青青。他幻想自己站在聶青青的墓碑前,看著她年輕的照片,彷彿與空氣接吻。


  寧小軍表演到最後,面試的考官老師終於被徹底感動,似乎想起自己半輩子的憂傷,衝上去抱住他放聲痛哭。


  這一幕驚呆了前後許多考生,未來他們中間出了至少三個中國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他們恐怕到死都不會忘記這段人生插曲。


  他以為自己征服了考官,鐵板釘釘考上北京電影學院,沒想到最終名落孫山。


  聶青青一語成讖。女孩子總比男孩子更成熟些,她知道這是個看臉的社會,也是個看爹看媽的社會,像寧小軍這種既沒臉又沒爸還沒媽的孩子,無論如何都無法競爭過別人。


  聶青青考上了她心儀的大學,外地的一所名牌大學。寧小軍決定復讀一年。


  離別的那天,下著小雨。站台上,聶青青的爸爸送女兒去大學報到。她一直東張西望,爸爸問她看什麼,她低頭不語,直到上了火車,才發現站台角落裡,寧小軍孤獨的人影。


  她向他揮手,她以為,他會哭。但他沒有。


  寧小軍目送她的列車遠去,他想,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聶青青了吧。第二年,他繼續填報表演專業的志願,這次換了中央戲劇學院,結果跟去年相同。最後,他讀了個高等職業學院。


  又隔三年,寧小軍剛畢業就失業。他沒找到過任何像樣的工作,也從此沒了聶青青的消息,更沒正經談過戀愛,直到成為淘寶店主,做起了哭墳的生意。


  想到這兒,恰是冬至深夜,十點鐘,神秘買家指定的時間降臨。聶青青,你怎麼了?紅顏薄命?自然死亡還是他殺,還是難以忍受不能哭泣的悲傷而自絕?眼前的墳墓里,埋葬的真是你嗎?那麼問題來了,挖掘機技術哪家強?寧小軍抽了自己一耳光。從小習慣於面對墳墓的他,做過兩年職業哭墳人,卻頭一回在墓地感到了恐懼。忽然,他想起了那封信,昨晚投遞在他家信箱的神秘來信,買家指定他要念給亡靈聽,並燒給另一個世界的信。寧小軍從懷裡取出信札,小心拆開,裡面只有幾張紙,寫滿密密麻麻的字,粗看筆跡卻有些熟悉。時間到,他開始念給墳墓里的聶青青聽——聶青青:


  見字如晤,別來無恙?我是一個職業哭墳人。


  二〇一二年,我找到了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在淘寶上開了這家店鋪。我想,這樣既能發揮自己的特長,還能進行互聯網創新,也是許多人不敢做,而對我來說卻是易如反掌之事。好吧,總比無業游民混在社會上好,何況我還沒有老可以啃。嗨,我發覺這個市場真的很大,墳墓對於中國人來說真的太重要了,既是我們一切情感的終點和起點,也是每個人與大地唯一的連接點。那年頭,大多數人離鄉背井工作,北漂,海漂,遠離祖先和親人的墳冢,就連過年回家都那麼難。有些人碰到清明假期還得趁機出去旅遊,掃墓只能交給我們這些職業哭墳人。通過淘寶和支付寶,有需求的人可以立即找到我,又能根據需求放心付款。我設計了四檔套餐,因為我是看《聖鬥士星矢》長大的。許多購買過我服務的客戶,並不覺得貴,畢竟我替他們節省了更多的金錢——比錢更重要的是時間。我在墳墓前哭泣的效果,遠不是這些人所能達到的。別以為我只是表演,我的每次哭墳都是真誠的,都要調動起足夠的情緒。買家都會告訴我,墓主人跟他的關係。而我自然而然,就會代入他們之間的情感,把墳墓里的人當作自己摯愛的親人。通常是兒女懷念父母,也有妻子懷念亡夫,丈夫懷念亡妻,甚至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有一回,墓中的亡者是個年輕姑娘,從學校回家路上失聯,遇到壞人被害了。我一邊為女孩哭墳,一邊卻莫名地想起了你——不會哭的青青。


  其實,我從沒告訴過你,你是我的初戀。而我是你的什麼呢?那時候,我一直以為,你是不會記得我的。


  二〇一四年的冬至前夕,我接了一單生意,1988元的黃金套餐,代替女兒為爸爸的一周年忌日哭墳。


  那個買家,就是你。但你是匿名的,當時,我不知道你就是聶青青。你作為買家跟我聯繫,說看了哭墳的視頻,你被我的眼淚完全感動了,對我的服務非常滿意,你的爸爸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有遺憾。為了表示感謝,你希望跟我單獨見面,請我吃頓飯。


  一開始,我拒絕了。我說我從不見客戶的,不是裝逼,而是我不想在工作之外,再牽扯其他說不清的事。當然,我更不想跟買家約炮。我只賣哭,不賣別的。


  不知為什麼,隔了幾天,我又回心轉意,打電話給買家說可以一起吃飯,就約在平安夜。等到見面才發現,你就是我的高中同學聶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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