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1)
雲歌接到許平君傳詔時,正對著醫書背草藥的藥性,想著許平君找她應該和公孫長使、張良人的事有關,忙將手頭的藥草放下,趕進宮中。
許平君見到她,露了笑意,不過只在唇角一轉,很快就淡了,「有個人想見你,卻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請我幫忙,你肯見她嗎?」
「誰?」
「太皇太后。」
雲歌低垂著眉目,看不清楚神情,只有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她無事不會找我的,姐姐帶我去吧!」許平君見她答應了,牽著她的手,並肩向長樂宮行去。許平君的面容清靜到幾乎沒有任何情緒,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雲歌輕聲問:「公孫長使的事情是張良人做的嗎?」許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沒做都無所謂。陛下立意要壓下此事,根本不會去徹查,御廚和所有牽涉在內的人都已被秘密處死。」
雲歌只有沉默,對劉詢的處理方法,她雖然早已猜出幾分,可真聽到后仍不免心寒。張良人身後有右將軍張安世和整個張氏,劉詢不能失去張氏,可那個無辜的孩子呢?
長樂宮已到,橙兒和六順正在殿門口張望,看到她們,歡喜 地迎上來。六順給皇后請完安后,竟失禮地問雲歌:「姑娘,你還好嗎?」
雲歌微笑著,十分平靜地說:「以後叫孟夫人。我很好。」六順忙跪下要賠罪,雲歌卻理都沒有理他,徑直走進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內,身上披著件厚厚的織錦披風,一副要出門的樣子。許平君有些詫異,她不是要見雲歌嗎?「你們來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來吧!」
許平君反應過來,恭敬地說:「兒臣正好有空,不如讓兒臣隨侍左右,兒臣雖然笨手笨腳,不過總比宮女盡心。」
上官小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出了殿門。許平君忙小步跟上,雲歌低頭隨在她們身後。上官小妹轉了幾個圈子后,出了長樂宮,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宮,許平君和雲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只能一直默默跟隨。
六順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竟然讓她們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宮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宮深處的一處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腳步,說道:「我不方便過去,雲歌,你想辦法進去看一眼。」
雲歌看侍衛環繞,守衛森嚴,不解地想了會兒,猛地明白過來,對許平君細聲求道:「姐姐,要麻煩你了。」許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進去吧!」
守衛見皇后親臨,不知道究竟該不該攔,猶豫間,許平君已走進了院子。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樹下掃落葉,抬頭看到來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濺起一陣輕塵。
「大公子在哪裡?」雲歌問。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後的屋子。許平君和雲歌推開木門,刺鼻的酒氣混著酸霉味撲面而來。屋內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根本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一個長 發散亂的男子正抱著一個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卻已經被酒漬、油膩染得看不出本來的樣子,皺巴巴地團在身上。臉上野草一般的鬍髯和長發糾纏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五官,只覺得污穢醜陋不堪,令人避之都唯恐不及。
許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劉賀!劉賀……」緊抱著木匣的人身子微動了動,喃喃自語:「紅……紅……」忽地笑起來,大呼一聲,「二弟,這是我們的喜酒,再干一杯!」雲歌猛地轉身出了門,仰頭望天,一口口地大吸著氣。
許平君扶著門框,似有些站不穩,那個倜儻風流的男兒怎麼成了這副模樣?半晌后,她才定下心神,問四月:「你怎麼可以讓他醉成這樣?」
四月盯著許平君冷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快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還能做什麼?難道清醒地散步嗎?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該散多少遍?」她說話的工夫,整個院子就被她走了個遍。
許平君看著逼仄狹窄的小屋,說不出話。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犀利的目光前,她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雲歌走到四月面前,一字字說:「我會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讓他醒過來!」
四月雙眼圓睜,瞪著雲歌,好一會兒后,用力點了點頭,「好!」
雲歌快步離開,許平君緊跟在她身後,想問卻不敢問。
上官小妹看到雲歌,問道:「他還活著嗎?」
「離死不遠了。你要我做什麼?要我去求霍光,還是劉詢?」
小妹悠悠地笑起來,「霍光幾次暗示皇帝下旨殺劉賀,罪名他都已經替皇帝網羅齊全,一千多條罪行呢!只差皇帝點頭宣旨,皇帝卻一直含含糊糊地裝糊塗,霍光又想通過我的手賜死他,我裝害怕,大哭著拒絕了。」
許平君喜悅地說:「他定是念著故情,我去求他放人。」
小妹的視線如寒刃,割碎了許平君的喜悅,「皇帝不是不想殺劉賀,而是不敢殺。孝昭皇帝曾命他寫過一道聖旨,他承諾過不動劉賀,否則劉賀早就……」小妹一聲冷笑,「皇帝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霍 光能設法殺了劉賀,可霍光不想背負殺害廢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帝下旨殺了劉賀。」
許平君臉色發白,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雲歌問:「聖旨呢?」
小妹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想過無數遍,皇帝肯定想的遍數更多。他先前一定以為在我這裡,所以借著把我從椒房殿遷到長樂宮的機會,將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個底朝天,可惜結果令他很失望。」
雲歌看小妹盯著她,「也不在我這裡,我剛知道此事。」
小妹的視線越過了她,似看著極遠處,「他不會捨得將你牽扯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劉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壓根兒沒去煩擾過你。」
雲歌的身子猛地顫了下,半晌后,才啞著聲音問:「你為何拖到現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許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難鳴;再晚下去,就來不及了,現在的時候恰恰好。邊疆有亂,皇帝和霍光暫時都顧不上劉賀,但他們一個搶了劉賀的皇位,一個廢了劉賀,沒一個會放心留著劉賀。」小妹看著雲歌,微笑起來:「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劉賀是他的朋友,劉賀也敬他為友,否則,以劉賀的心智絕不至於淪落到此,我想他絕不想看到劉賀今日的樣子,劉賀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說完,好似卸下了個大包袱,神態輕鬆、腳步輕快地走了。
雲歌遙望著守衛森嚴的院子,心裡全是茫然。她雖然給了四月承諾,可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去兌現這個承諾。
書房內,孟珏清心靜氣、提筆揮毫,在書法中,尋覓著暫時的平和。
「卿雲爛兮,糾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三月輕敲了敲門,「夫人想見公子。」孟珏的眉間有不悅,可聲音依然溫潤有禮,「我有要事在忙,請夫人回去。」「你怎麼……」三月的叫聲未完,雲歌已經推門而進,「不會佔用多少時間,我來取回一樣屬於我的東西。」三月一臉不滿,孟珏盯了眼三月,她立即心虛地低下了頭,匆匆後退,將門掩上。
孟珏不露聲色地將面前未寫完的捲軸輕輕合上,「什麼東西?」「風叔叔給我的鉅子令。」
孟珏沉默了一會兒,從暗格中取出鉅子令交給雲歌,雲歌轉身就要走,他問道:「你知道怎麼用嗎?」
風叔叔說找執法人,可執法人在哪裡?雲歌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去一品居找掌柜的,將鉅子令出示給他,鉅子們自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歌震驚,一品居竟然是風叔叔的產業?
她冷嘲道:「如果你告訴我七里香其實也是你的產業,我想我不會太驚訝。」孟珏沒有回答,而雲歌也沒有給他時間回答,語音剛落,人已經在門外。
「三月。」孟珏揚聲叫她進去。三月拖著步子走進屋子,孟珏看著她沒有說話,三月臉色漸漸發白,跪了下來,「奴婢知錯了,絕無下次。」孟珏移開了目光,吩咐道:「你派幾個人暗中盯著雲歌,查清楚她這幾日的行蹤。」
三月吊到半空的心放下,臉色恢復正常,磕了個頭後站起來,「是。」
三月出來時,看見許香蘭小心翼翼地提著一罐湯過來,她苦笑著上前行禮,「二夫人先回去吧!公子這會兒正忙著。」許香蘭眼中都是失望,強笑了笑說:「好的,我就不去打擾 他了。」
一旁的丫鬟委屈地嘟囔:「守著爐子燉了一下午!前天忙,昨天忙,今天還是忙!喝碗湯的工夫都沒有嗎?」許香蘭瞋了她一眼,朝三月抱歉地笑笑,提著湯姍姍而去。
三月只能嘆氣。
雲歌為了救劉賀,細心地調查和分析著朝堂上的一切。
想要救出劉賀,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把劉賀送回昌邑國。昌邑國是武帝劉徹封的藩國,只有皇帝才能下旨奪藩王性命、收回封地,而劉詢因為對先帝有承諾,一日沒有銷毀自己親手寫的聖旨,一日不敢宣旨,光明正大地殺劉賀。
可要把劉賀送回昌邑,談何容易?
首先要把劉賀從建章宮中救出,再送出長安,最後護送回昌邑。守建章宮的羽林營,虎狼之師,只聽命於霍家,武功再高強的人,也不可能從羽林營的重重戒備中救出劉賀;即使把劉賀救出建章宮,又如何出長安?負責京畿治安、守長安城門的是雋不疑,此人鐵面無私,只認皇帝,他一聲令下,將城門緊閉,到時候插翅都難飛。最後的護送當然也不容易,以劉詢的能力,肯定能調動江湖人暗殺劉賀,可相對前兩個不可能完成的環節,最後一個環節反倒是最容易的。
雖然雲歌看不到一點希望,可她的性格從不輕言放棄,何況這是劉弗陵的心愿,無論如何困難,她都要做到。
既然最後一個環節最容易,那就先部署最後一個,從最簡單的做起,再慢慢想前兩個環節。
她靜靜觀察著朝堂局勢的變化,希冀著能捕捉到劉賀的一線生機。
漢朝在秋天正式出兵,到了冬天,關中大軍大敗匈奴的右谷蠡王,西北大軍雖然不能直接參与烏孫內戰,可在趙充國將軍的暗中協 助下,烏孫內戰也勝利在望,劉詢和霍光的眉頭均舒展了幾分,眾位官員都喜悅地想著,可以過一個歡天喜地的新年。
正當眾人等著喝慶功酒時,烏孫的內戰因為劉詢寵臣蕭望之的一個錯誤決定,勝負突然扭轉,叛王泥靡在匈奴幫助下,大敗解憂公主,順利登基為王。解憂公主為了不讓漢朝在西域的百年經營化為烏有,毅然決定下嫁泥靡為妃。
消息傳到漢庭,一貫鎮定從容、喜怒不顯的霍光竟然當場暈厥。
迫於無奈,劉詢只能宣旨承認泥靡為烏孫的王,他心內又是憤怒又是羞愧,面上還得強作平靜。內火攻心,一場風寒竟讓一向健康的他卧榻不起。
太醫建議他暫且拋開諸事,到溫泉宮修養一段時間,藉助溫泉調養身體。劉詢接納了建議,準備移居驪山溫泉宮。命皇后、霍婕妤、太子、太傅以及幾位近臣隨行。
因為旨意來得突然,孟府的人只能手忙腳亂地準備。擔心溫泉宮的廚子不合孟珏口味,許香蘭特意做了許多點心,囑咐三月給孟珏帶上。一堆人擠在門口送行,孟珏和眾人笑語告別,到了許香蘭面前時,和對其他人一模一樣,只笑著說了幾句保重的話,就要轉身上車。
許香蘭強作著笑顏,心裡卻很難受委屈,聽說不少大人都帶著家眷隨行,可孟珏從未問過她。唯一寬慰點的就是孟珏對她至少還溫和有禮,對大夫人根本就是冷淡漠視。
「等一等!」一把冷洌的聲音傳來。孟珏聞聲停步。雲歌提著個包裹匆匆趕來,「帶我一起去。」
自霍光病倒,大夫人就回了霍府,已經很多天沒有回來,這會兒突然出現,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孟珏如何反應。不想孟珏只微微點了下頭,如同答應了一件根本不值得思考的小事。
雲歌連謝都沒說一聲,就跳上了馬車,原本該坐在馬車內的孟珏坐到了車轅上,車夫獃獃愣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揚鞭打馬,驅車離開。
剛到溫泉宮,雲歌就失去了蹤跡,三月著急,擔心雲歌迷路。孟珏淡淡說:「她不可能在溫泉宮迷路,做你的事情去,不用擔心她。」
許平君正在整理衣服,聽到富裕叫「孟夫人」,還以為聽錯了,出來一看,竟真是雲歌,喜得一把握住了雲歌的手,「你怎麼來了?一路上冷不冷?讓人給你生個手爐來?」
雲歌笑著搖頭,「一直縮在馬車裡面,擁著厚毯子,一點沒凍著。」許平君有意外的喜悅,「孟大哥陪著你一起的嗎?」雲歌笑意一僵,「他坐在外面。姐姐,我有話和你單獨說。」許平君看到她的表情,暗嘆了口氣,命富裕去外面守著。「什麼事?」
「我已經計劃好如何救大公子了,只是還缺一樣東西,要求姐姐幫我個忙。」
「什麼忙?」
「看守劉賀的侍衛是霍光的人,我已經想好如何調開他們,救劉賀出建章宮。」
「這些侍衛對霍家忠心耿耿,你怎麼調開?」
雲歌從懷裡掏出一個調動羽林營的令牌,許平君面色立變,「從哪裡來的?」
雲歌的手隨意一晃,令牌即刻不見,「從霍山身上偷來的。霍光病得不輕,兒子和侄子每夜輪流看護。他在霍光榻前守了一夜,腦袋已不大清醒,我又故作神秘地和他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大意下,令牌就被我給偷來了。」雲歌說著,面色有些黯然,「霍府現在一團亂,希望叔……霍光的病能早點好。」
許平君已經明白雲歌要她幫的忙,十分為難地問:「你想讓我幫你從陛下那裡偷出城的令牌,好讓雋不疑放人?」
雲歌點頭:「陛下離京前特意叮囑過雋不疑,嚴守城門。雋不疑 這人固執死板,沒有皇命,任何花招都不會讓他放行。這件事情必須儘快,一旦霍山發現令牌不見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可能再有。」
許平君側過身子,去疊衣服,默不作聲。很久后,她語聲乾澀地說:「我不想他殺大公子。可他是我的夫君,如果我去盜取令牌,等於背叛他,我……我做不到!雲歌,對不起!」
雲歌滿心的計劃驟然落空,獃獃地看著許平君。上官小妹以為劉詢所為會讓許平君心寒,她低估了許平君對劉詢的感情,而自己則高估了許平君對劉賀的情誼。
「雲歌,對不起!我……」
雲歌抓住許平君的手,「姐姐,你只要幫我查清楚大哥把令牌放在哪裡,把收藏令牌的機關講給我聽就可以了,這樣子不算背叛大哥,如果我能偷到,證明老天站在大公子這邊,如果我偷不到,那也是命,我和大公子都會認命。」
許平君蹙眉思量著,雲歌鑽到了她懷裡,「姐姐!姐姐!姐姐!陛下身邊高手無數,他自己就是高手,即使你告訴我地方,我也不見得能偷到。姐姐忘了紅衣嗎?大公子再這樣子被幽禁下去,不等陛下和霍光砍他的頭,他就先醉死了,紅衣即使在地下,也不得心安呀……」
雲歌還要絮叨,許平君打斷了她,「我答應你。」雲歌抱著她親了下,「謝謝我的好姐姐。」許平君苦笑,「你先回去吧!我梳妝一下就去看陛下,等有了消息,我會命富裕去通知你。」
雲歌重重「嗯」了一聲,先回去休息。
一邊走著,一邊反覆回想著侯伯伯教過的技藝,卻又頻頻嘆氣,劉詢不是霍山那個糊塗蛋,也不會恰巧一夜未睡,昏昏沉沉地被她得了手,何況劉詢肯定不會把令牌帶在身上,而是應該藏在某個暗格里。
剛進住處的院門,三月恰迎面而來,雲歌突然朝她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說:「三月,你最近在忙什麼?」
三月被雲歌突然而來的熱情弄得有點暈,不解地看著雲歌。
雲歌借著和她錯身而過的機會,想偷她身上的東西,三月立即察覺,反手握住了雲歌的手,滿臉匪夷所思,「你要做什麼?」雲歌懊惱地甩掉了她的手,「就玩一玩。」說完,咚咚地跑掉了。
立在窗口的孟珏將一切看在眼底,靜靜想了一瞬,提步去找雲歌。
雲歌坐在幾塊亂石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山坡下的枯林荒草,眉目間似含著笑意。她發了會兒呆,取出管玉簫,吹奏起來。曲子本應該平和喜悅,可在蕭蕭寒林、漠漠山靄中聽來,帶著揮之不去的哀愁。
兩隻山猴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歡叫著跳到雲歌身前,歪著腦袋看看雲歌,再看看空無一人的雲歌身側,骨碌碌轉動的眼睛中似有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