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多情總為無情惱(1)
許平君從驪山回長安后,先直奔霍府。
霍府的人看見皇後娘娘突然駕臨,亂成了一團。許平君未等他們通傳,就闖進了霍光住處。霍光仍在卧榻養病,見到許平君,立即要起來跪迎。許平君幾步走到他榻前,阻止了他起身。一旁的丫頭趕忙搬了個坐榻過來,請皇后坐。
「霍大人可聽聞了孟大人的事情?」霍光看了眼屋中的丫頭,丫頭們都退出了屋子。霍光嘆道:「已經聽聞,天妒英才,實在令人傷痛。」「雲歌獨自闖入深山去尋孟大人了。」霍光這才真的動容,「什麼?這麼大的雪孤身入山?她不要命了嗎?」
「這是雲歌拜託本宮帶的話,本宮已經帶到。」許平君說完,立即起身離開了霍府。
霍光靠在榻上,閉目沉思。半晌后輕嘆了口氣,命人叫霍禹、霍山和霍雲來見他。「禹兒,你們三人一同去向陛下上書,就說『突聞女婿噩耗,又聞女兒蹤跡不明,老父傷痛欲絕,病勢加重。身為人子,理盡孝道, 為寬父心,特奏請陛下准臣等入山尋妹。』陛下若推辭,你們就跪著等他答應。」
霍雲不太願意地說:「之前對孟珏退讓是因為不想他完全站到皇帝一邊,可皇帝畢竟年輕,急怒下亂了方寸,竟開始自毀長城,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情啊!我們作壁上觀,坐收漁翁之利不是更好?」
霍山也滿臉的不情願,「雲歌這丫頭偷了我的令牌,我還沒找她算賬呢!還要為她跪?我不去!她又不是真正的霍家人。」
「你……」霍光咳嗽起來,霍禹忙去幫父親順氣,「爹放心吧!兒子和弟弟們立即進宮求見皇帝。爹安心養病,雲歌的事情就不用擔心了,我們三個一起去,皇帝不敢不答應的。」
霍光頷了下首,霍禹三人正要出門,門外響起霍成君的聲音。「不許去!」她走到霍光榻前跪下,霍光忙要閃避,「成君,你如今怎可跪我?」又對霍禹他們說:「快扶你們妹妹起來。」霍成君跪著不肯起來,「雲歌和我,爹爹只能選擇一個。爹若救她,從此後就只當沒生過我這個不孝的女兒。」她語氣鏗然,屋裡的人都被唬得愣住。霍光傷怒交加,猛烈地咳嗽起來,霍禹急得直叫:「妹妹!」霍成君卻還是跪著一動不動。霍光撫著胸說:「他們不知道雲歌的身份,你可是知道的,你就一點兒不念血緣親情嗎?」
「雲歌她念過嗎?明知道許平君和我不能共容,她卻事事維護許平君!明知道太子之位對我們家事關重大,她卻處處保護劉奭!明知道陛下是我的夫君,她卻與陛下做出苟且之事!明知道劉賀與我們家有怨,她卻盜令牌放人!這次她敢盜令牌救人,下次她又會做什麼?爹爹不必再勸,我意已決,從今往後,霍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霍光盯著女兒,眼中隱有懾人的寒芒,霍禹三人嚇得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霍成君卻昂著頭,毫不退讓地看著父親。半晌后,霍光朝霍成君笑著點頭,「我老了,而你們都長大了。」轉了個身,面朝牆壁躺下,「你們都出去吧!」語聲好似突然 間蒼老了十年。霍成君磕頭:「謝謝爹爹,女兒回宮了。」幾人走出屋子后,霍山笑著問霍成君,「雲歌究竟是什麼人?不會是叔叔在外面的私生女兒吧?」
霍成君笑吟吟地說:「二哥倒挺能猜的。管她什麼人呢!反正從今天起,她和我們再無半點關係。」霍山點著頭,連連稱好。霍禹冷著臉說:「娘娘,臣就送到此處,先行告退。」霍成君委屈地叫:「大哥,雲歌和我們結怨已深,你又不是不知道,難道你也幫著她嗎?」「雲歌的生死,我不關心,可父親卧病在榻,身為人子,你剛才做的,過了!」霍禹大步流星地離去,霍成君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突地扭頭,快步跑出了霍府。剛出霍府就有人迎上來,她一邊上馬車,一邊問:「陛下知道雲歌闖山了嗎?」「剛知道。」霍成君身子一滯,屏著呼吸,悠悠地問:「陛下什麼反應?」「陛下十分惋惜,感嘆孟大人夫婦伉儷情深,加派了兵力,希望還來得及搜救到孟夫人。」
霍成君長長地出了口氣,全身輕快地坐進了馬車,舒暢地笑起來。看來劉詢這次動了真怒,殺心堅定,雲歌也必死無疑了。
許平君回宮后,立即命人準備香湯沐浴,傳來宮裡最巧手的老宮女,幫她梳起最嫵媚的髮髻,又讓宮女們把所有衣裙拿出來,挑出最嬌俏的。裝扮妥當后,所有宮女都稱讚皇后姿容明麗。
鏡中陌生的自己,原來也是嫵媚嬌俏的。
那個人是她的夫,她以為他要的是相濡以沫,從未想到,有一日她也會成為「以色事人」者。
窈窕的身影穿行過漫天風雪,飛揚的裙帶勾舞著迷離冶艷。
劉詢抬頭的一瞬,只覺得素白的天地頓成了落日時的紙醉金迷。明媚艷麗,令人不能移目,可心裡卻莫名地驟然一痛,未及深思,柔軟的身體仿似怕冷一般縮到了他懷裡,「陛下可受驚了?」
仍帶著沐浴后的清新,他不禁頭埋在她的脖子間深深嗅著,她畏癢地笑躲著。他因生病已禁房事多日,不覺情動,猛地抱起了她向內殿行去。
鮫綃帳里春風渡,鴛鴦枕上紅淚濕。他熱情似火、輕憐蜜愛;她曲意承歡、婉轉迎合。她將他心內的空洞填滿,他卻讓她的心慢慢裂開。雲雨緩收,風流猶存。她在他懷裡軟語細聲,過往的點滴趣事讓他笑聲陣陣,笑聲表達著他的歡愉。
當「雲歌」二字時不時融在往事中時,他仍在笑,可笑聲已成了掩飾情緒的手段。許平君含淚央求:「陛下派的人應該妥當,可臣妾實在放心不下雲歌,求陛下派雋不疑大人負責此事。」
劉詢凝視著她,笑起來,起身穿好衣服,欲離開。許平君抓住了他的衣袍,跌跌撞撞地跪在他的腳下,「陛下,臣妾求您!臣妾求您!看在過往的情分上,派雋不疑去搜救。」
看著她陌生的嫵媚俏麗,劉詢一直壓抑著的怒火突然迸發。事不過二!雲歌愚他一次,連她也敢再來愚弄他!「你是為雲歌而求?還是為孟珏所求?」「臣妾……臣妾同求。」劉詢腳下使力,踢開了她的手,譏嘲道:「孟珏和你還真是好搭檔。」
許平君愕然不解,心中卻又迷迷濛蒙地騰起了涼意,她爬了幾步,又拽住了劉詢的衣袍,「孟珏與臣妾是好朋友,孟珏自和陛下結識,一直視陛下為友,他為虎兒所做的一切,陛下也看在眼裡,求陛下開恩!」
劉詢冷笑著說:「朕看在眼裡的事情很多,你不必擔心朕已昏庸!你以為我不知道孟珏在背後搗的鬼嗎?他將我害進大牢,差點取了我的性命,還假模假樣地對我施恩。還有,你的未婚夫婿歐侯是如何死的?你要不要朕傳仵作當你面再驗一次屍?」
她仰頭盯著他,在他冷厲的視線中,她的臉色漸漸蒼白,「他……他……他是被我……我剋死的。」劉詢大笑起來,「他倒也的確算是被你剋死的,他不該痴心妄想要娶你,否則也不會因毒暴斃。」許平君身子簌簌直抖,緊抓著他的衣袍,如抓著最後的浮木,「他……他是中毒而亡?」劉詢微笑著說:「此事你比誰都清楚,你不是不想嫁他嗎?還要問朕?」
她的手從他的袍上滑落,身子抖得越來越急,瑟瑟地縮成一團。
劉詢眼中有恨意,「朕一直以為你良善直爽,不管你有多少不好,只這一點,就值得我敬你護你,可你……你毒殺未婚夫婿在前,計謀婚事在後。」他彎下身子,拎著她問:「張賀為何突然間要來給我說親?我以為的『天作姻緣』只不過是你的有意謀划!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可以任你擺弄於股掌?劉賀的事情,你有沒有參與?我雖然知道了你之前的事情,但想著你畢竟對朕……」劉詢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手越掐越緊,好似要把許平君的胳膊掐斷了一般,「……朕也就不與你計較了!可你竟敢……你倒是真幫孟珏,為了孟珏連朕都出賣!」
許平君泣不成聲,身子直往地上軟。劉詢扔開了她,她就如一截枯木,毫無生氣地倒在地上。劉詢一甩衣袖,轉身出了殿門,七喜匆匆迎上來,「陛下去……」「擺駕昭陽殿!」 「是!」
不一會兒,宣室殿似已再無他人。寬廣幽深的大殿內,只有一個女子趴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間或傳來幾聲哀泣。何小七輕輕走到殿門口,看著裡面的女子,眼中隱有淚光。他走到她身邊跪下,將一件斗篷蓋在了她身上,扶著她起來,「許姐姐,不要哭了,陛下他已經走了,你的眼淚傷的只是自己。」許平君看著他搖頭,眼淚仍在急落,「你現在可願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做宦官了嗎?」
何小七沒有忍住,眼中的淚滾了下來,他用袖子一把抹去。「黑子哥他們已經都死了,我若不進來,遲早也……到了這裡,無妻無子,身家性命全系在陛下身上,陛下也就不怕我能生出什麼事來。」許平君嘴圓張,眼中全是驚恐的不能相信。
「皇帝是皇帝,他姓劉名詢,不是我們的大哥,也不會是姐姐認識的病已。」
許平君眼中的「不能相信」漸漸地變成了認命的「相信」,她木然地站起來,走到鏡前坐下,慢慢地梳理著髮髻,慢慢地整理著衣裙。
「小七,霍光有派人來求見過陛下嗎?」「沒有。」她眼中有瞭然的絕望,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忽地抿唇笑起來。「小七,你知道嗎?雲歌對我極好,她處處都讓著我、護著我。
其實她對病已也有過心思的,可因為我,她就退讓了。我們被燕王抓住時,她讓我先逃,為了護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引開殺手。可我對她並不好,我明知道她對病已的心思,卻故意裝作不知道,她為孟珏傷心時,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刻,我卻因為一點私心,讓她獨自一人離開長安,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
何小七勸道:「只要是人,誰沒個私心呢?雲歌她也不見得對姐姐就沒私心。」
「我知道你們都以為她和劉詢在偷情。」許平君微笑著說,「可我知道她不會,這世上我也許不信自己的夫君,但我信她。」 何小七愕然,傻傻地看著許平君。
「自她和我相識,每一次有了危險,她最先考慮的是我,每一次我面臨困局,也是她伸手相助,雖然她叫我姐姐,其實她才像姐姐,一直照顧著我。這一次我也終於可以有個姐姐的樣子了。小七,我能拜託你件事情嗎?」
「昔日故人均已凋零,只余你我,姐姐說吧!」許平君輕聲叮囑完,何小七震驚地問:「姐姐,你確定?」「我確定!」「好!」許平君見他答應了,向殿外走去。
何小七看到她去的方向,忙追出來,問道:「娘娘不回椒房殿嗎?」
「我去昭陽殿,一切的事情就拜託你了。」
許平君行到昭陽殿外,正對著殿門,跪了下來。殿內立即響起嘈雜聲,霍成君和劉詢已經歇息,聽到動靜,她不悅地問:「怎麼回事?」
服侍她的夏嬤嬤在簾帳外回稟道:「皇後娘娘面朝殿門,跪在了雪地里。」霍成君「呀」的一聲,從劉詢懷裡坐了起來,「趕快準備衣裝,本宮去……」劉詢將她拽回了懷中,「睡覺的時候就睡覺,有人喜歡跪就讓她跪著好了。」
聽到劉詢的話,眾人心裡都有了底,全安靜了下來,該守夜的守夜,該睡覺的睡覺。
霍成君婉轉一笑,似含著醋意地說:「臣妾這不是怕陛下回頭氣消了又心疼嘛!」
劉詢笑著去摟她的腰,「你明知道朕的心都在你這裡,還吃這些沒名堂的醋。一曲『折腰』讓朕早為你折腰!」
霍成君閉上了眼睛,靠在劉詢肩頭,輕聲嬌笑著,心卻不知道怎 的就飛了出去,冷雪寒林、懸崖峭壁,只覺得茫茫然,他真的就這麼走了嗎?
劉詢面上好似一點不在乎,可胸中怒火中燒,懷中的溫香軟玉、淺吟嬌啼竟只是讓他的心越發的空落。
簌簌的雪花不大不小地飄著。
昭陽殿外的屋檐下掛了一溜的燈籠,光線投在飛舞的雪花上,映得那雪晶瑩剔透,襯著黑夜的底色,光影勾勒出的樣子就如一個個冰晶琉璃,一溜看去,隨著屋檐的高低起伏,就如一粒粒琉璃參差不齊地飄浮在半空。
許平君仰頭獃獃地望著昭陽殿,眼中不禁又浮出了淚光。即使這般的美景,他都不會陪她一起欣賞了,縱有良辰美景又如何?
前塵往事斷斷續續地從腦中閃過,只覺得天地雖大,餘生卻已了無去處。歐侯的死,她能全怪孟珏嗎?那般的巧合,她卻簡單地相信是自己命硬,心底深處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不肯去面對心底的陰暗。忽想起張神仙給她算命時說過的話,「天地造化,飲啄間自有前緣」,只覺意味深長,慢慢細品后,一個剎那,若醍醐灌頂,心竟通透了。
若不是深夜,若不是下雪,若不是恰好跪在這裡,哪裡就能看到這般美麗的景緻呢?
若不是當年自己強行掬水,何來今日雪地下跪?她今日所遭受的苦楚,比起她害死歐侯的罪孽又算得了什麼?她在當日費盡心機想嫁給劉病已時就已經種下了今日的果。
人生得失看似隨機,其實都是自己一手造成。與其為昨日的因自懲,不如為來日的果修行。
許平君微微地笑著,從頭上拔下簪子,以簪為筆,以雪地為帛,將眼前所看到的「雪殿夜燈圖」勾描出來。一邊畫,一邊凝神想著該作一首什麼樣的詩才能配得起這如夢如幻景。
清早。劉詢起身去上朝時,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神情哀傷凄楚、祈求他回 心轉意的人,不料眼前的女子淡然平靜,見到他時,只是深深地埋下頭叩首。她的姿勢卑微謙恭,可他覺得她就如她肩頭的落雪一般清冷乾淨。
他心中只覺煩躁,微笑著,匆匆而去,任她繼續跪著。
他離開不久,劉奭披著個小黑貂斗篷跑來,站到母親身前,替母親把頭頂和身上的落雪一點點拍落,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一直咬著唇,不肯哭出來。
「娘,你冷嗎?」許平君微笑著搖搖頭。「姑姑能把師傅找回來嗎?一定可以的,對不對?」許平君想了會兒說:「娘很想和你說『可以』,但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娘不想哄你,娘不知道。」劉奭在她面前默默地站了會兒,「娘,我去了。」「好。」劉奭「咚咚」地跑進了昭陽殿,霍成君見到他,立即命人給他寬衣、拿手爐、倒茶、拿點心,使喚得一群宮女圍著劉奭團團轉。「殿下怎麼突然有空了?」霍成君的目光裡面有狐疑。
劉奭搖著霍成君的胳膊,「娘娘,您一直很疼虎兒,虎兒求您救救母后。母后再跪下去,會得病的。」
霍成君釋然地笑起來,一面拿起個橘子剝給他吃,一面說:「你父皇正在氣頭上,等氣過了,我們就去說幾句軟話,你父皇肯定會原諒皇後娘娘。」
劉奭吞下口中的橘子后,擔心地問:「真的嗎?」「當然!」
他放下心來,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隨手抓起碟子里的糕點吃起來,霍成君端了碗熱奶給他,「慢點吃!早上沒有吃早飯嗎?」劉奭點點頭,「我一起來就聽說母后跪在雪地里,立即跑過來看。」
霍成君笑問:「你母后怎麼肯讓你來找我?」
「母后……母后……」劉奭低下了頭,吞吞吐吐地說不出來話, 好一會兒后才說:「兒臣自己來的,兒臣知道父皇寵愛娘娘,娘娘說的話,父皇應該會聽。」
霍成君看到他的樣子,忽地嘆了口氣,「若我將來的孩子有殿下一半孝順,我就心滿意足了。」劉奭立即說:「會的,弟弟一定會的。」
老人都說小孩子說的話准,霍成君開心地笑起來,「殿下覺得我會有兒子?」
「嗯!」劉奭很用力地點頭。
霍成君又給他餵了瓣橘子,「等你父皇散朝後,我就去幫你母后求情。」劉奭給霍成君行禮謝恩后,高高興興地去了。
朝堂上,幾個大臣向劉詢稟奏民生經濟狀況。劉詢越聽越怒,「什麼叫糧價飛漲?今年不是個豐收年嗎?一斤炭火要一百錢?那是炭火還是金子?」
大臣哆哆嗦嗦地只知道點頭,「是,是,陛下說得是!長安城內不要說一般人家,就是臣等都不敢隨意用炭,為了節省炭,臣家裡已經全把小廚房撤掉了,只用大廚房。」
劉詢氣得直想讓他「滾」,強忍著,命他退下,「雋不疑,你說說,怎麼回事?」
「今年是豐收年,即使因為這幾天大雪成災,運輸不便,導致糧價上漲,但也沒道理瘋漲。據臣觀察,除了糧食、炭火,還有藥材、絲綢在漲,只不過這兩樣東西一時半會兒感覺不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