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只應碧落重相見(2)
許平君想著孟珏的狠辣無情,想著雲歌的生死未卜,強抑著發抖的聲音對富裕說:「你休要再胡言亂語,孟太傅是社稷棟樑,豈會做這等亂臣賊子的勾當?先帝明明是病逝的,所有的太醫都可作證,以後再讓本宮聽到這樣的胡話,本宮一定立即治你的罪!」訓斥完富裕后,許平君客氣有禮地對孟珏說:「煩勞孟大人白跑一趟了,本宮的妹妹病中,實在不宜見客,孟大人請回!富裕,送客!」
富裕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即跳起來,彎著身子,好似很卑賤有禮地說:「孟大人,請!」
孟珏不肯走,「平君!」語氣中有濃重的請求。
許平君不理他,只對富裕吩咐:「你加派人手,看護此院,不許任何閑人進入,若有違旨,本宮嚴懲不貸。」
富裕響亮地應了聲「是」,過來推孟珏的輪椅,把他向外推去,孟珏回頭盯著許平君,「太醫現在束手無策,你讓我去看看雲歌。她高燒不退,耽擱不得,你不顧她生死了嗎?」
許平君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說:「我若再讓你靠近她一步,才是想要她的命。從此後,孟大人是孟大人,雲歌是雲歌!」 眼見著就要被推出門,孟珏忍住內腹的疼痛,掌間強提了股力,使了個虛招,揮向富裕,將富裕逼退了一步后,藉機對許平君說:「你先問清楚我用的是什麼藥害……的人,再發怒。」已經看到屋外的人,孟珏也不敢多言,只能倉促間扔給了許平君這麼一句話。
富裕將孟珏推出院門,重重關上了門,幾步跪到許平君面前說:「娘娘,張大夫,就是以前救過太子殿下的那個張太醫,醫術很好,可以命他來探看一下。」
許平君點了點頭,卻又嘆了口氣,「雲歌的病不在身體,她背上的傷口,你也看見了,不是重傷,她是自己……」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許平君沒有辦法說出口,心裡卻無比清楚,一個女人先失去了丈夫,緊接著失去了孩子,當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一些時,卻發現丈夫是被人害死,她還在無意中被捲入了整個陰謀,間接地幫了兇手……許平君自問,如果是自己,自己可還能有勇氣睜開眼睛?
許平君只覺得心沉如鉛,問道:「孟珏究竟是如何利用了雲歌?」
「雲姑娘不是有咳嗽的宿疾嗎?孟珏當年制了一種很好聞的香屑給雲姑娘治病,後來雲姑娘發現,這個香正好可以做毒引,激發先帝身上的毒……娘娘!娘娘……」
突然之間,許平君無聲無息地向後倒去,富裕嚇得大叫,發現許平君雙眼緊閉,呼吸紊亂,立即大叫太醫,太醫忙過來探看許平君,氣得直說富裕,「你是怎麼照顧皇后的?怎麼驚動了胎氣?你……你……搞不好,會母子兇險……」忙燒了些艾草,穩住許平君心神,再立即開了藥方子,讓人去煎藥。
許平君悠悠醒轉時,雙眼虛無,沒有任何神采,富裕哭起來,「娘娘,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雲姑娘會好好的,您也會好好的,你們都是好人,老天不會不開眼。」
許平君無力地說:「你去孟府叫孟珏,我想見他。」
富裕呆住,許平君小聲說:「快去!不要對他無禮。」
富裕只得擦乾淨眼淚,向外跑去,不想出了院子,看見孟珏就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坐著。他面容蠟白,身子歪靠在輪椅上,閉著眼睛似 休息又似聆聽。
富裕剛走了幾步,他已經聽到聲響,似早猜到富裕的意思,睜眼對身後的八月說:「你在外面等著,我一個人進去。」
富裕很是吃驚,卻顧不上多問,推著輪椅,進了院子,將院門關好后,又推著他進了許平君所在的堂屋。
許平君對富裕說:「你在屋子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屋子。」
富裕應了聲「是」,退出去,關上了門。
孟珏推著輪椅,行到許平君身旁,想要把她的脈息,許平君手猛地一揮,躲開了他。她臉色蒼白,聲音冰冷地問:「你既害劉弗陵,後來又為什麼裝模作樣地救他?」
孟珏的臉上也沒什麼血色,他疲憊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沒有對劉弗陵動過殺機,但我要殺他,多的是手段,犯不著把雲歌拉進來。」孟珏的語氣中有自負、不屑,還有自傷、驕傲,「我給雲歌配的葯全是為了治她的病,我當時壓根兒不知道劉弗陵身上有毒,他的毒被我的藥引發,是個意外的巧合。」
許平君眼睛盯著別處,聲音如蚊蚋一般,「先帝的毒究竟是誰下的?」
「我推測是霍光,至於還有沒有其他人牽涉在內,恐怕永遠不可能知道了,那些人應該已經早被霍光送去見劉徹了。」
「怎麼可能?以前我不懂,現在可是很明白,給皇帝下毒談何容易?皇帝的飲食、衣物都由專人負責,就是每口水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於安忠心無比,霍光如何下的毒?」
「霍光的下毒方法,我也是平生僅見,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給他出的主意,布了這麼個天衣無縫的局。霍光在一座荒山中種植了一種叫『狐套』的植物,它開的花劇毒,可令人心痛而死,這座山中還有一種野生的植物,叫『鉤吻』,可令人呼吸停止,窒息而亡。這些植物就隨意長在山上,任何人看到都不會多想,世間哪一座山上沒有些有毒的花和草呢?此山多泉水,狐套和鉤吻的點滴毒素融入泉水,流到了山下,山下的湖水就有了『毒』,其實,這些湖水也不能算有毒,因為我們即使連喝幾個月,都不會有任何中毒跡象,因為這些毒太少 了,少得我們的身體可以自然排泄化解掉,但是,如果我們常年喝這些湖水,十年、二十年後,隨著年齡增長,體質衰老,卻會某一天突然爆發疾病,比不飲用湖水的人早亡。這種事情在民間也不少見,比如某個村子出生的人大部分是瘸子,某個村子的人容易眼睛瞎,某個村子的人壽命比別的地方短,人們往往歸咎於他們得罪了神靈,或者受到詛咒,我義父卻曾說過『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有異,水土因。』我能發現霍光的這個絕不可能被人發現的秘密,就是突然想起了這些事情。」
許平君不解,「可是皇帝和皇后、後宮諸妃喝的是一樣的泉水,霍光如果用這種方法下毒,其他人不是也會得怪病?」
孟珏解釋道:「所以我才說霍光的這個局布得天衣無縫。他的『下毒』還多繞了一個圈子。我查過劉弗陵的起居注,劉弗陵喜用魚肉,而這個湖內就有很多魚,這些魚看上去健康活潑,和其他的魚沒有兩樣,實際上體內卻積蘊了微量『病因』,如我前面所說,一般人吃幾條,一點事都不會有,但劉弗陵從八歲起就開始食用這些『有病』的魚,身體會慢慢地變差,如果沒有我的香,也許還要五年左右才會病發,但是我的香,恰好激發了他體內深藏的『病』。如果五年後他身體開始虛弱得病,沒有任何人會懷疑是毒,因為試毒的宦官沒有一點事情。」
許平君喃喃說:「因為試毒的宦官不止一人,而且這些試毒的人吃的量也和劉弗陵不一樣。」
孟珏點頭,「可以說,即使我們今日站在霍光面前指責他下毒,我們也沒有任何證據。水有毒?霍光可以立即喝給你看!魚有毒?霍光也立即可以吃給你看!哪裡都沒有毒。」
許平君寒意侵體,聲音發顫,「霍光他究竟想要什麼?他難道不明白嗎?這個天下終究是劉家的天下,即使殺了劉弗陵,他想篡位登基也根本不可能,他謀反的那天,就是天下藩王起兵討伐他的一天。」
「我推測,霍光從沒有想過自己登基,他只想做實際上的『皇帝』。如果劉弗陵好控制,聽他的話,那麼他可以隨時中斷養『魚』,如果不好控制,那麼劉弗陵會在二十五歲左右就身體變差, 生怪病而亡,這個時候,劉弗陵應該已有兒子,還恰好是幼子,而且按照霍光的計劃,還應該是有霍家血脈的孩子,霍光自然可以挾幼帝令天下,天下藩王沒有任何理由聲討他。」
「劉詢他……他知道霍光的事情?」許平君身子簌簌發抖,她一直知道霍光權勢遮天,是個很可怕的人物,可是她怎麼都想不到,他已經可怕到了如此地步!給一個八歲的孩子下毒,預謀二十年後的天下,這是怎樣的謀划和心思?難怪上官桀和桑弘羊會死,他們怎麼可能斗得過這樣一個深謀遠慮、狠毒無情的人?難怪劉詢明知危機重重,仍急著要立虎兒為太子。
孟珏淡淡應了聲,「嗯。」
許平君的面頰抖動得幾次想說話,都話語破碎,不能成聲,最後才勉強吐出了句,「我……送給雲歌的……香囊可……可有問題?」
孟珏身子靠坐到了輪椅上,聲音不大地說:「不僅僅是有問題,還是很大的問題!劉弗陵的毒雖然被我的香引發,實際上是因禍得福,因為再晚兩三年,即使扁鵲再世,恐怕也沒有辦法替他治好這非病非毒的怪病。這次病發,卻機緣巧合地讓我發現了他病的源頭,然後想出了救治的法子。其實他的毒大部分已經被我清除,但他中毒的年頭太久,所以身虛體弱不說,有些餘毒還要慢慢地靠調理去拔,不過只要方法得當,兩到三年就應該可以完全恢復健康。他當時身體內的狀況正是新舊交替時,劉詢送的香囊,壓制了新氣生,引動了體內殘存的餘毒,所以……所以我也再無能為力。」
隨著孟珏的話語,許平君大睜的眼睛內,一顆顆淚珠順著眼角滾落,再無聲無息地涔入了蓋著她的毯子上。
「你為什麼不向雲歌解釋?」
「我沒有信心她會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解釋,就會牽扯出劉詢,這事太過重大,我怕雲歌會有生命危險。再說了,讓她知道她曾無數次親手做過魚給劉弗陵吃,也許在劉弗陵吃不下飯時,她還特意夾過魚片給他,勸他多吃一點,她又是什麼感覺?難道就會比現在好過一點嗎?很多事情,如果能不知道,還是一輩子不知道的好,所以若不是被你逼得沒有辦法,我絕不會告訴你這些。」 許平君心中對孟珏感情複雜,恨嘆道:「孟珏,如果你能告訴先帝或雲歌,他的病是因為你的香無意引發的,也許先帝根本不會死。我即使送出了香囊,也害不到他們呀!」
孟珏呆住,怔怔不能說話。
許平君的眼淚仍在不斷地滑落,可她的聲音卻已聽不出任何異常,只是異樣的冷。
「我把雲歌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救活她!我回宮了。」說著就掀開毯子,要起來,孟珏想伸手扶她,她躲開了他,叫富裕進來。
「平君,你不如讓富裕先陪你去別處住幾天,或者回娘家……」
「家?」她曾有過家嗎?許平君笑起來,一面扶著富裕的手向外走,一面說:「我不回未央宮,還能去哪裡?」
夏末的陽光正是最明媚絢爛時,她卻是連骨頭縫子裡面都在發冷,眼裡所看見的是只有黑灰色,沒有任何光亮溫暖。原來這就是被最親的人利用的感覺,原來這就是傷害到自己最親的人的感覺,原來這就是絕望的感覺。生不如死,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小時候,沒有家和親人,她以為只要她很努力,討得母親喜歡,她就會有家,可是無論她如何勤勞能幹,母親都看不到她;大一點時,她以為她的劉大哥能給她一個家,在他爽朗的笑下,她能擁有溫暖,她費盡心思地抓住了他,以為在他的身邊,她就有了家,可是她錯了。未央宮當然不是家,可至少她擁有過曾經的溫暖,她可以守在椒房殿內回憶那些逝去的美好,可是她又錯了,原來曾經的溫暖都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她不願再見劉詢,無顏再見雲歌,一瞬間,她失去了她的所有,或者說,她本就一無所有。
她能去哪裡?哪裡又能給她棲身之所?
皇后和富裕走後,太醫和守護在屋子四周的人也被皇后帶走。八 月見狀,上前敲了敲院門,屋裡沒有人回應,他就走了進去。廂房裡,孟珏坐在雲歌榻邊發獃,許是因為還在病中,孟珏看上去異常的疲憊,顯得眉目間無限蕭索。
八月心中本來對雲歌有很多氣,可這會兒看到她臉被燒得通紅,嘴唇灰白,全是爆裂的傷口,被子外面的手瘦得更是讓人覺得一碰就會斷,他心中的氣忽地就全消了,上前小聲問:「公子,要去抓什麼葯嗎?我找九妹去抓。」
「她只是背上受了點輕傷,流了些血,不是什麼疑難雜症,太醫院最好的三個太醫會診開出的藥石方子已經是最好。」
「那……那就沒有辦法了嗎?嘴唇都被燒得全裂開了,再這麼燒下去……」
孟珏拿著濕棉布輕輕擦雲歌的唇,「只能試一試非藥石的法子了。八月,你立即回府,雲歌的屋中應該收著一管紫玉簫,你把它拿來。」
八月忙回府去取簫,心裡卻怎麼都不明白雲歌的病和簫有什麼關係。
等八月把簫取來,孟珏接過紫玉簫,拿到眼前仔細看了一瞬,唇邊慢慢地抿出了絲苦笑。
他面對著窗外,將簫湊到唇畔,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簫聲響起的剎那,如皓月初升,春花綻放,整個屋子都被寧靜安詳籠罩。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灑進,孟珏的五官蒼白中流動著點點碎金的細芒;和煦的夏風從窗口吹進,孟珏的幾縷黑髮在風中飄舞。他細長的手指在紫玉映照下,蒼白得彷彿透明,可他墨黑的雙瞳中柔情流轉,全是溫暖。
八月退到了院外,輕輕掩上了門。這般的深情和挽留,連不懂音律的他都聽懂了,雲歌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會一無所覺吧!
八月覺得曲子耳熟,可又從未聽公子奏過,坐在門檻上聽了半晌后,忽然想起在哪裡聽過這首曲子。雲歌常喜歡在有星星的晚上吹這 首曲子,用的好像就是這管紫玉簫,不過,她的曲子中哀音深重,公子所奏卻平和寧靜,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待想明白了,八月心裡又泛出酸楚,這管簫的末端有刻印,是孝昭皇帝劉弗陵的遺物,雲歌吹的曲子只怕正是孝昭皇帝當年常奏的曲子。公子這般心高氣傲的人竟然為了救雲歌,不惜用劉弗陵的物品,揣摩劉弗陵的心思,吹奏劉弗陵常奏的曲子。
沒有人知道雲歌究竟有沒有聽到曲子,孟珏似乎也並不關心,甚至他根本沒有回頭看過雲歌,他只是坐在窗邊,面對著他和她曾經共居的院落,一遍遍地吹著簫。
從午後的金光流溢到夕陽的晚霞熠彩,從薄暮昏暝到朝旭晨曦,他一直反反覆復,一遍又一遍地吹著同一首曲子。
光影在他身上流轉,有午後淡金中的孤直,有夕陽斜曛中的落寞,有月從西窗過的傲慢冷淡,有沉沉黑暗中的固執守候,有清冷晨曦中的疲憊孤單。
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光影交替間,似乎交錯了孟珏的一生。但不管何種神情,何種姿態,他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在晨昏交替間,追尋著一點渺茫,踽踽獨行於蒼茫天地。
當燦爛的陽光再次灑滿庭院時,曲子突然滯了一滯,几絲鮮血從他的嘴角涔出,沿著紫玉簫滑下,滴落在他的白袍上,孟珏沒有任何反應,仍然吹著曲子。
一會兒后,曲子又頓了一下,又再次響起……
在院子外守著的八月聽到曲子變得斷斷續續,猛地推開了門,沖了進來,看到孟珏唇角的鮮血,驚駭下,叫道:「公子,不要再吹了!」想要去奪簫,卻被孟珏眼中的光芒所懾,根本不敢無禮,情急間看到榻上的雲歌,一下撲了過去,「燒退了,夫人燒退了!公子……」帶著哭音回頭,看見孟珏終於停了下來,正緩緩回頭看向雲歌。
他臉色煞白,唇卻鮮紅,手中的紫玉簫早被鮮血浸透,已看不出本來顏色,而他的表情最是古怪,說是欣慰,卻更像悲傷。
他怔怔看了雲歌好一會兒,頭無力地靠在了輪椅上,閉上了眼睛,嘴唇動了幾動,八月卻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什麼,忙湊到他身旁。「……回府,請張大夫照顧雲歌,不要提我,就說……就說是太醫救的雲歌。」八月不甘心,放下自尊、不顧性命,用心血渡曲救活的人,竟然
連見都不見一面嗎?「公子,你……不等夫人醒來了?」孟珏已沒有力氣說話,只輕抬了下手指,八月看他面色白中泛青,再不敢啰唆,立即推著他向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