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何打敗時間(5)
我停住了腳步,站在院子里,隔窗看著他。
他抬眸看向了我,我相信他肯定設想過我的各種反應,卻怎麼想都沒有想到,我的滿血復活能力這麼強,才被狠狠打擊過,就又神采奕奕、明媚鮮亮地出現了。
他表情明顯一怔,我朝他笑了笑。
我走進廚房,坐到他旁邊的座位上,把筆記本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
我平靜地說:「你送我的三張圖我已經都認真看完了,作為回贈,我送你三句話。」
我把筆記本推到了他面前,他遲疑了一下,打開了筆記本。
三幅圖、三句話。
每句話都端端正正地寫在每幅圖的空白處。
第一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第二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第三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吳居藍一一翻看完,眉頭緊蹙,疑惑地看向我,不明白我的話和他的圖有什麼關係。
我往他身邊湊了湊,低下頭,一邊毫不迴避地翻看著三張圖,一邊說:「三張圖,都是我身體不好,虛弱無力,最需要人照顧時。第一張,我正青春明媚時,你在。」
我翻到第二張圖,「我人到中年,容顏枯萎時,你在。」
我翻到第三張圖,「我人到老年,雞皮鶴髮時,你仍在。」
我抬頭看著吳居藍,輕聲說:「你知道嗎?有四個字恰好可以形容這三張圖表達的意思——不離不棄!」
吳居藍被我的神發揮給徹底震住了,獃滯地看了我一瞬,剛想要開口反駁,我立即說:「我知道,你本來的意思不是這個!但寫下了『小聖經』的紀伯倫說過,『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聽他說出的話,而是要去聽他沒有說出的話。』你潛意識畫下的東西才是你最真實的內心,不管我什麼樣,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完全沒有想過對我棄之不顧。」
向來反應敏銳、言辭犀利的吳居藍第一次被我說得張口結舌。
我輕輕拍了下筆記本說:「不離不棄,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愛情誓言,謝謝你!我對你的愛情誓言是三句話,借用了古人的詩歌!」
我笑了笑說:「古人的東西,你肯定比我清楚!我的意中人在河水那一方,逆著水流去找他,道路險阻又漫長,順著水流去找他,他彷彿在水中央。不管是逆流、還是順流,他總是遙不可及,可望而不可求。」
我對吳居藍做了個鬼臉,「不過,沒有關係!他已經許諾了對我不離不棄,他會等著我,直到我克服他給我設下的所有艱險,走到他身邊。」
吳居藍表情驚愕、目光鋒利,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我。
我寸步不讓,一直和他對視。
我並不是那種「為了愛情就可以拋棄自尊、不顧一切」的女人,也不是那種「就算你不愛我,我也會默默愛你一輩子」的女人。如果我真的愛錯了人,就算要承受剜心剖腹之痛,我也肯定能做到你既無情我便休!
但是,你若不離不棄,我只能生死相隨!
很久后,吳居藍扶著額頭,無力地嘆了口氣,喃喃說:「我真不知道到底你是怪物,還是我是怪物。」
我仔細想了想,認真地說:「大概都是!你沒有聽過網路上的一句話嗎?極品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的!」
吳居藍被我氣笑了,「沈螺,是不是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有本事厚著臉皮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
我厚著臉皮說:「不是曲解,而是我蕙質蘭心、冰雪聰明,看透了你不願意說出,或者不敢說出的話!」
我指著第三張圖中雞皮鶴髮、蒼老虛弱的我,理直氣壯地質問:「你畫這些圖時,可有過一絲拋棄我的念頭?一絲都沒有!在你想象的未來中,就算我變得又老又丑,行動遲緩、反應笨拙,你依舊在照顧我、陪伴我!」
吳居藍垂眸盯著圖,一聲不吭,眼眸中漸漸湧起很深切的悲傷。
我也盯著圖看起來,不再是從我的眼中,看到總是不老的他,而是從他的眼中,看到日漸衰老、卧於病榻的我。
我心中瀰漫起悲傷,低聲問:「畫這些畫時,很難受吧?」
吳居藍抬眸看著我,眼神很意外。
我說:「你逼著我面對未來時,自己也要面對。看著我漸漸老去,甚至要親眼看著我死亡,卻什麼都做不了,肯定很難受吧?」
執子之手,卻不能與子偕老時,我固然要面對時間的殘酷,承受時間帶來的痛苦,他又何嘗不是呢?我們倆的痛苦,沒有孰輕孰重,一定都痛徹心扉。但是,時間上,他卻要更加漫長。死者長已矣,生者尚悲歌!
吳居藍的神情驟變,明顯我的話戳到了他的痛處。
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吳居藍不言不動,看著窗外,卻目無焦距,視線飄落在黑漆漆的虛空之中。
很久后,他收回了目光,凝視著我,開口說道:「愛一個人應該是希望他過得快樂幸福。你很清楚自己時間有限,短暫的陪伴后,就會離開我,給我留下長久的痛苦,為什麼還要堅持開始?你的愛就是明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痛苦,還要自私地開始嗎?」
他的聲音平靜清澈,沒有一絲煙火氣息,就像數九寒天的雪花,無聲無息、漫漫落下,卻將整個天地冰封住。
我著急地想要說點什麼,否定他的詰問,可是心裡卻白茫茫一片,根本想不出來能說什麼。
一直以來,我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考慮著吳居藍的非人身份,他不同於人類的漫長壽命和不老容顏,問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接受他的一切。
但是,我一直忽略了從他的角度出發,考慮他的感受。
我對他而言,也是非我族類,是個異類,和他強橫的生命相比,我還有可怕的弱點——壽命短暫、肉體脆弱。當我思考接受他要承受的一切時,他也必須要思考接受我要承受的一切。
我總是想當然地覺得接納他,我需要非凡的勇氣,甚至自我犧牲,可實際上,他接納我,更需要非凡的勇氣,更需要自我犧牲。
吳居藍的神情恢復了平靜淡然、波瀾不興的樣子,溫和地說:「吃飯吧,把你的身體先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