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似是故人來(2)
明珠高掛,鮫綃低垂,外面正是酷夏,室內卻很是涼爽,從大開的窗戶可以看到庭院內開滿鮮花,茉莉、素馨、建蘭、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闍婆、薝蔔……屋檐下,掛著一排風鈴,是用終年積雪的極北之地的冰晶所做,赤紅色、竹青色、紫靛藍色、月下荷白色……配合著冰晶的色彩,雕刻成各種花朵的形狀。微風吹過,帶起冰晶上的寒氣,四散而開,讓整個庭院都涼爽如春。
小六披衣起來,走到廊下,璟從花圃中站起,定定地看著他。
明媚燦爛的陽光,勃勃生機的鮮花,還有一位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一切都賞心悅目,令人歡喜。
小六走到璟面前,微笑著輕嘆:「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從死到生,讓我姑且放縱一下吧,那些悲傷的事情就不想了。
璟伸手,輕撫過他的臉頰,似乎確認著他真的完好如初了。小六微微側頭,感受著他掌間的溫暖,璟抱住了小六,溫柔卻用力地把他攬在懷中。
小六閉上了眼睛,頭輕輕地靠在璟的肩頭。這一刻,他們是十七、小六。
叮叮咚咚——杯盤墜地的聲音。
小六抬起頭,看見靜夜獃滯地站在廊下,眼神中滿是驚駭。
小六體內的惡趣味熊熊燃燒,他維持著剛才的姿勢,閉上眼睛,裝作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等著看璟的反應。
璟卻讓小六失望了,他異常鎮定,好似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不知道,依舊安靜地攬著小六。有一種任憑天下零落成泥,他自巋然不動的氣勢。
靜夜輕移蓮步,走了過來,「是六公子的傷勢又加重了嗎?讓奴婢攙扶吧!」
小六撲哧一聲笑出來,這也是個妙人!他掙脫璟的手,退後了幾步,笑看著靜夜。
靜夜對他行禮,「公子相救之恩,無以為報,請先受奴婢一禮。」
小六微笑著避開,「你家公子也救了我,大家誰都不欠誰。」小六對璟抱抱拳,「老木他們還等著我,我回去了。」
小六轉身就走,璟伸出手,卻又緩緩地收了回去,只是望著小六的背影消失在迴廊下。
—— ——
小六看上去好了,其實身體依舊使不上力,稍微干點活就累,可他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賺錢了,一家子都要吃飯,所以他也不能休息,回春堂依舊打開門做生意。
桑甜兒跟在小六身邊,小六動嘴,她動手,兩人配合著,看病抓藥,竟然像模像樣、有條不紊。
有時候,受了外傷的病人來求醫,桑甜兒不怕血,也不怕噁心,在小六的指點下,清理傷口、包紮傷口,做得比小六還細緻,病人離開時,不住嘴地道謝。
小六贊道:「你做飯,不是鹽多就是鹽少;你洗衣,本來能穿五年的,變成了兩年;你整理屋子,零亂不過是從顯眼處藏到了不顯眼處;可你察言觀色、伺候人倒是很有天賦。」
桑甜兒苦笑,「六哥,你這是誇我嗎?」
小六說:「看病不就是要察言觀色嗎?照顧病人不就是伺候人嗎?我看你能學醫術。」
桑甜兒猛地抬起了頭,直愣愣地瞪著小六。
小六慢悠悠地說:「麻子和串子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可終究不是吃這行飯的人。我看你卻不錯,你如果願意,就好好學吧。多的不求,把我治不孕的本事學去,你和串子這輩子走到哪裡,都餓不死。」
「六哥願意教我?」
「為什麼不願意?你能幹活了,我就可以躲懶了。」
桑甜兒跪下,連著磕了三個頭,哽咽著說:「謝謝六哥成全。」過去的一切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她,縱然串子對她百般疼愛,可是已經看慣世事無常、人心善變的她根本不敢把一切押在一個男人身上。她與串子的生活,看似是她虛情假意,串子真心實意,好似她在上,串子在下,實際上是她匍匐在陷落的流沙中,在卑微地乞求。春桃可以和麻子理直氣壯地吵架,可以住在娘家讓麻子滾,她卻總是在矛盾爆發前,小心翼翼地化解,她和串子壓根兒沒紅過臉。看慣了風月的她何嘗不知道,丈夫不是恩客,不可能日日都蜜裡調油,這種不對等支撐的甜蜜恩愛是非常虛幻的,但她孑然一身,根本無所憑依,千迴百轉的心思無人可以訴說,只能笑下藏著絕望,假裝勇敢地走著。可是,她沒想到有一個人能懂,能憐惜。
謝謝成全,讓她能理直氣壯、平等地去過日子,去愛串子,去守護他們的家。
小六溫和地說:「好好孝順老木,若你們死時,他還活著,讓你們的兒子也好好孝順他。」
桑甜兒困惑不解地看著小六,小六微笑。
桑甜兒心中意識到了些什麼,重重點了下頭,「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老木和串子。」
軒走進醫堂,坐到小六對面:「在交代後事託孤?」
小六借著去端水杯,低下了頭,掩去眼內的波瀾起伏,微笑著對桑甜兒吩咐:「去葯田幫串子幹活。」
桑甜兒看了一眼軒,默默地退了出去。
小六又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水,這才抬頭看軒,「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軒沉默了半晌才問:「為什麼救我?」
小六笑嘻嘻地說:「你死了,你體內的蠱也要死,我養那蠱不容易,不想讓它死。」
軒看著他,小六一臉坦然。
小六給他倒了杯水,商量著說:「我雖抓了阿念,可並未真正傷害她,只是戲弄了一番。你手下人傷了我,我也沒讓你好過。相柳雖然用我做了陷阱,但我也放了你。我們就算一報還一報,能否扯平?」
軒問:「什麼時候給我解除蠱?」
小六思索了一會兒說:「等你離開清水鎮時。」
軒的手指輕扣著几案,「為什麼不能現在解除?」
「你是心懷高遠的人,應該很快就會離開清水鎮,等你離開時,我必會解開蠱。這蠱並無害處,唯一的作用不過是我痛你也痛,只要你不傷我,你自然不會痛,我不過是求個安心。」
「好。」軒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突然又回頭,「有空時,可以去酒鋪子找我喝酒。」
小六拱手道謝,「好的。」
軒揚眉而笑,「注意些身子,有傷時,禁一下欲吧!」
「……」小六茫然不解,他幾時開過欲?
軒摸了下自己的脖子,笑著離去了。小六依舊不解地眨巴著眼睛,一會兒后,他抿著唇角,悄悄地笑起來,真的可以去找你喝酒嗎?心內有聲音在反對,可又有聲音說,他很快就會離開,現在不喝以後就沒機會了。
—— ——
冬天到時,小六的傷完全好了。
這幾個月,因為身體很容易累,小六整日待在屋子裡,正好有大把時間教桑甜兒。
桑甜兒十分認真地學醫,每日的生活忙忙碌碌,她和串子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桑甜兒嫁給串子后,很忌諱和以前有關係的東西,刻意地迴避,可現在偶爾她會無意識地邊研磨藥草,邊哼唱著以前學會的歌謠。以前,桑甜兒總是什麼都順著串子,可現在有時候串子幹活慢了,她也會大聲催促,桑甜兒越來越像是回春堂的女主人了。
小六笑眯眯地看著桑甜兒艱辛又努力地去抓取一點點微薄的幸福,就如看著種子在嚴寒荒蕪的土地上努力發芽吐蕊,生命的堅韌讓旁觀者都會感受到力量。
傍晚,飄起了小雪。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老木燙了熱酒,吆喝著小六和串子陪他喝酒,小六想起了另一個人的喝酒邀約,望著雪花發獃。
桑甜兒提著燈籠從外面進來,一邊跺腳上的雪,一邊把燈籠遞給了串子。
串子正要吹滅燈籠,小六突然拿了過去,也不戴遮雪的箬笠,提著燈籠就出了屋子。
老木叫:「你不喝酒了?」
小六頭未回,只是揮了揮手。
冒著小雪,走過長街,小六到了酒鋪子前,突然又猶豫了。
提著燈籠,在門前靜靜站了一會兒,小六轉身往回走。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來坐一下呢?」軒站在門口,看著小六的背影。
小六慢慢地回身,笑著說:「我看沒有燈光,以為你們不在家。」
軒只是一笑,並不打算戳破小六的謊言。
小六隨在軒的身後,穿過前堂,進了後面的院子。也不知道軒從哪裡移了一株梅樹,此時正在吐蕊,暗香盈滿整個庭院。
軒看小六打量梅樹,說道:「阿念要看,栽給她看著玩的。」
小六說:「你可真疼妹子。」當年只是打趣的話,現如今說起來卻是百般滋味。
兩人坐在暖榻上,軒擺了五六碟小菜,點了紅泥小火爐,在爐子上煮起了酒。
門和窗都大開著,雪花、梅花都盡收眼底,倒是別有情趣。
兩人都不說話,只是沉默地喝酒。一個是戒心未消,懶得敷衍;一個卻是忍著心酸,無語可言。
這是酒鋪子,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酒。酒像水一般灌下去,小六漸漸地有了幾分醉意,笑問:「阿念怎麼會允許我在這裡坐著喝酒?」
軒狡黠地笑,「她酒量非常淺,一杯就倒,現在估計正在做美夢。」
小六說:「我看你們是神族,又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為什麼要跑到清水鎮來受罪呢?」
軒道:「我以為你知道原因。」
「殺相柳嗎?」小六搖搖頭,「你們這樣的人殺人根本無須自己動手。」
軒微笑不語,小六端著酒杯,和他輕碰了一下,「說說唄!」
「真正的原因說出來也許沒有人相信。」
「我相信。」
「那……好吧!告訴你!我的釀酒技藝是和師父學的,有一次師父難得地喝醉了,他給我講了一個他年少時的故事。他說那時他還不是家族的族長,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去大荒遊歷,在一個小鎮子上打鐵為生,家長里短地生活著。有一日,一個少年找他打鐵,哄著他幹活,承諾的美酒卻原來是最劣的酒,從此他就結識了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我牢牢記住了這個故事,小時候常常想著將來我也要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也許,我也能碰到一個傾心相交的朋友。」軒講完,看著小六,「你相信我的話嗎?」
「相信!」
「為什麼?不覺得這理由很荒謬嗎?」
「我能感覺到你說的是實話。」
軒嘆息,「可我並不是師父,我雖然在賣酒,卻並未真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小六笑著安慰,「各有各的際遇,你也見識了很多。」
軒自嘲地笑,「是啊,師父可沒被人種下蠱。」
小六手撐著頭笑,「那你得謝謝我。」
軒問:「為什麼救我?」
小六端著酒碗,不滿地說:「我還沒醉呢!套話也太早了!」
軒笑著說:「那我等你醉了,再問吧。」
小六搖搖手指,「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小六連喝了三杯酒,「因為……我要睡了。」趴在案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軒搖搖他,「你酒量倒不錯!」去關了門窗,覺得頭重腳輕,索性也連著喝了幾杯酒,躺在榻上睡了過去。
半夜裡,醒來時,小六已走,只剩榻上的冷盤殘酒,軒啞然失笑。
隔了幾日,軒去年釀的梅花酒可以喝了。
軒白日里賣完酒,晚上忽然動了興緻,提著兩壇酒去看小六。
小六見是他,愣了一下后,請他進去。
小六家裡可沒什麼像樣的酒具,都是用碗喝。小六拿了兩個碗,把他平常吃的鴨脖子、雞爪子弄了些,就算有了下酒菜。
兩人依舊是沉默地喝酒,一罈子酒喝完,兩人略微有了點醉意。
軒問:「你怎麼會在清水鎮?」
「四處流浪,走著走著就到了這裡,覺得還算喜歡,就住下了。」
「你和九命相柳……很熟?」
小六托著頭,思索了一會兒說:「這種問題不適合喝酒的時候回答。」
「那再喝幾碗回答。」
軒給小六倒了一大碗酒,小六喝下后,說道:「我怕他,但不討厭他。我和他不是敵人,但也肯定不是朋友。」
軒道:「可惜他太精明,否則我還真想和他平平常常地喝一次酒。」
小六問:「你和阿念……只是兄妹之情?」
軒輕聲地笑,「這種問題倒是很適合喝酒的時候回答。」
小六給他倒了一大碗,軒灌下去后,卻怔怔的,半晌都不說話。小六又給他倒了一碗,軒一口氣喝完,掏出一個貼身戴著的玉香囊。打開香囊,拽出了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像潔白的雪球,他抖了抖,那毛球變大,成了一截白色的狐狸尾巴,「這是我妹妹的寶貝,我們臨別時,她送給我,說只是暫時借給我玩,這個暫時已經三百多年了!」
軒輕撫著白狐狸尾,「妹妹是我姑姑和師父的女兒,我答應過姑姑會照顧妹妹,但我失信了。妹妹在很小時,失蹤了,他們都說她死了,但我總抱著萬一的希望,期冀她還活著,等著她回來要回狐狸尾巴。阿念也是師父的女兒,寵愛她就像是寵愛妹妹。」
小六好似不勝酒力,以手扶額,舉起酒碗喝酒時,悄悄地印去了眼角的濕意。
軒把狐狸尾巴團成了小球,塞回玉香囊里,貼身收好。他倒滿了酒,和小六碰了一下碗,一飲而盡。
兩壇酒喝完,兩人都醉倒睡了過去。半夜裡,小六醒來時,軒已經走了。
小六再睡不著,睜著眼睛,發獃到天亮。
整個冬季,小六和軒隔三岔五就會一起喝酒。
剛開始,兩人聊天時,還常常言不及義,可日子長了,軒半真半假地把小六看作了朋友,甚至向小六認真地請教用毒。
小六對軒十分坦誠,比如說講解毒藥,幾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各種下毒的技巧都和他詳細地道來,各種簡單有效的避毒方法也仔細說清楚。有時候,小六還會認真地提醒他:「相柳想殺你,雖然他不可能派兵進入清水鎮,但神農義軍畢竟在這裡盤踞幾百年了,你還是趁早離開吧。」
軒覺得他們是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可真當軒想進一步,小六卻會笑著裝傻充愣。
兩人好像只是酒肉朋友,醉時,談笑;醒時,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