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數繁星在夜空中閃爍。
靜謐的湖面被天鵝城堡里的燈光映襯著,彷彿是另一片閃耀著星芒的天空。
紫紅色的天鵝絨窗帘將夜色遮住。
卧室里亮著兩盞光線柔和的床頭燈。
浴室里傳來沐浴的水聲,歐辰坐在床邊,望著那頂婚禮時她戴在頭上的花冠,百合與雛菊依舊純潔美麗地綻放著,潔白的花瓣上似乎還留有她身上的芬芳。
心如少年般「砰、砰、」地劇烈地跳動。
他輕輕伸出手指。
輕柔地碰觸那花冠上的花瓣。
婚禮里那一幕幕幸福如夢境般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閃現,她身穿雪白的婚紗從點亮蠟燭的過道間緩步向他走來,在神父的面前她低聲說出婚姻的誓言,在賓客們的歡呼聲中,她將捧花高高地拋上藍天……
花瓣冰涼而柔軟。
就像她的手指,在他為她繫上綠蕾絲時,有輕輕的顫抖,和一點點的冰涼。
淋浴的水聲停止。
然後,浴室的門開了。
歐辰的手指緩緩地從花冠上收回,然後他緩緩地抬起頭。尹夏沫穿著一身白色的浴袍,頭髮被白色毛巾裹著,剛剛沐浴完的熱氣彷彿蒸騰在她的周身,眼睛如霧中的星星,臉頰透著粉紅,嘴唇也豐潤柔嫩……
「你……」
聲音竟是異常的沙啞,歐辰狼狽地猛然將頭側過去,不敢再看她。半晌他才輕咳一聲,繼續說:
「你洗完了。」
空氣中瀰漫著微妙而尷尬的氣氛。
「是的。」
尹夏沫輕聲說。她洗澡洗了很久,雖然已經做好一切思想準備,也知道那將是作為妻子應盡的責任,可是她卻始終無法關掉水龍頭,從浴室里走出來。直到熱氣將要把她蒸得昏厥過去,才覺得自己滑稽透了,就算要猶豫和掙扎,現在也已經毫無意義。
「你……可以去洗澡了……」
說完這句話,她的脖頸突然也粉紅了起來。
「你一定累了,早點休息。」歐辰站起身,凝望著她,「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按鈴叫傭人,也可以叫我。我就住在你隔壁的房間。」
「……」
她驚愕地抬頭!
「晚安。」
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從她身邊走過,走向房門的方向。
「等一下!」
她忽然喊出聲。
聽到他的腳步遲疑地停了下來,她咬緊嘴唇,然後,轉身看向他,眼睛里有種鎮定的清澈。
「你不用這樣……」
她凝視著歐辰說。
「留下來吧,我們……已經是夫妻……」
夫妻……
歐辰定定地望著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剋制住胸口再次劇烈的跳動。柔亮的光線中,她美得就像女神,有聖潔的光芒,誘人的芬芳,可是,她垂在身體兩側的手卻是不自覺地僵硬地握著。
「明天就要準備尹澄的手術,你今晚好好休息。而我們……我們未來還有很多時間……」
唇角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似乎他還沒有習慣微笑,素來淡漠的面容與這樣的笑容有些不相稱,然而卻有種奇異的溫柔。
「晚安。」
「晚安。」
房門在尹夏沫面前輕輕關上,卧室里突然變得空曠起來。她身子顫了一顫,慢慢滑坐在床上,忽然發現自己像被掏空了般,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獃獃地坐著。
目光無意識地落在紫紅色的天鵝絨窗帘上。
那顏色……
暗紅暗紅的……
就像血……
心臟緊緊地縮成一團,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緊緊將她攫住,就好像在某個地方,在發生著某件可怕的事情……
「洛熙……」
「洛熙——!」
重症監護病房裡的心電圖監護器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起伏的曲線變成了可怕的直線,醫生們焦急地飛奔進來,護士們將驚嚇恐懼的沈薔和潔妮推出去!
「洛熙————!!」
嘶啞地低喊著,沈薔滿臉淚水,而潔妮害怕地捂住嘴哭,透過重症監護室的玻璃,醫生重重地擠壓洛熙的心臟,蒼白的臉,緊閉的睫毛,他毫無生命的跡象,一隻手無力地垂在病床外。醫生們拿起電擊板放在洛熙的胸口,一下,一下,他的身體如木偶般一下下被電起,然後無力地落下……
卧室。
漆黑中,尹夏沫從噩夢中霍然驚醒!
她滿身汗水,臉色蒼白如紙。方才夢中的一切是那麼真實,真實到似乎每個細節都展現在她的面前,洛熙渾身是血,一股股的鮮血流淌出來,如無數藤蔓在瘋狂地蔓延,殷紅的血色將整個世界湮沒……
不……
不可以再胡思亂想……
尹夏沫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她拚命讓自己從可怕的夢境中清醒過來,蒼白著臉孔,逼自己用最冷酷地想法安慰自己,這世上並不會誰沒有了誰就無法再活下去……
而她也再沒有資格去想其他的人……
從今天起……
她已為人妻……
「小澄,明天就要做手術了,你緊張嗎?」
病房裡,珍恩終於想出這麼一句話。或許是因為剛剛成親的夏沫和歐辰都在病房裡,陽光中,尹澄的氣色看起來好極了。可是她始終覺得有點心虛,眼睛不敢看夏沫。
她沒有將婚禮時的那個來電告訴夏沫,甚至在交還給夏沫手機時,把那個來電記錄也刪掉了。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吧,她只是不想橫生枝節影響到夏沫的婚禮,洛熙……洛熙只是不甘心才會打來那個電話吧……
但是為什麼心裡一直惴惴不安。
「不緊張啊,手術一定會很順利,」望著並肩站在一起的姐姐和歐辰哥哥,尹澄的笑容開朗快樂,「因為我還要看著姐姐和姐夫的小寶寶出世,等著小寶寶喊我一聲舅舅呢。」
尹夏沫的臉頰頓時緋紅如霞。
她下意識地向歐辰望去,歐辰正望著她,眼睛深深亮亮的,她心中一慌,連忙又將頭轉過去,對小澄說:「還有幾項檢查需要做,時間差不多了,我推你去。」
「好。」
尹澄笑著點頭,見姐姐害羞,便沒有繼續說下去,從病床上起身坐進輪椅里。其實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走過去,但是醫生要求他必須坐輪椅,為明天的手術準備好體力。
如兄長般拍了拍尹澄的肩膀,歐辰說:
「手術會順利的。」
「嗯,我知道。」尹澄再次點頭,然後猶豫了一下,說,「姐夫,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
「那個願意換腎給我的人,我很感激他,想要當面向他表示謝意。」尹澄仰面看著歐辰,目光懇切。他不明白為什麼換腎給他的那個人要那樣神秘,包括姓名在內的任何資料都沒有。
尹夏沫身子一僵,她緊緊握住輪椅的推手,緊張地看著歐辰。珍恩的臉色也變了變,屏息盯著歐辰。
「我想,他會知道你的謝意。」歐辰頓了頓,對尹澄說,「不過,他同意換腎手術也許並不是因為善意,而是感激上天給了他一個如此仁慈的機會,也許是他需要感謝你。」
「你認得他?」尹澄疑惑地說,他有些沒太聽懂那些話的意思。
「是的。」
「我可以見到他嗎?」
「他並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
「為什麼?」尹澄皺眉。
「該去做檢查了,我們走吧。」
尹夏沫打斷他們兩人的對話,推起小澄的輪椅向病房門口走去。珍恩舒了口氣,連忙跑過去將門打開。歐辰想要從夏沫手中將輪椅接過去,她輕輕搖頭,依舊自己推著輪椅走出病房。
長長的走廊。
坐在輪椅里的尹澄清秀虛弱,尹夏沫小心翼翼地推著他,歐辰和珍恩走在她的身邊。一行人如此俊美醒目,從他們身邊經過的醫生護士和病人紛紛讚歎地行注目禮。
「姐。」
「嗯?」
「做完手術,我就可以出院了吧。」
「……」
尹夏沫腳步一僵,望著小澄的後腦,耳邊響起剛才鄭醫生對她說的話。
「夏沫,你知道的很清楚,當年車禍之後,小澄的身內很多器官嚴重受損,而且由於沒有及時得到很好的恢復,使得這些器官的病變都很嚴重,其中腎病已經直接威脅到了他的生命。這次換腎手術雖然可以暫時延長他的生命,但是今後仍舊必須加緊治療其他的病症,否則……」
「姐?……」
尹澄從輪椅中扭過頭,困惑地看著姐姐。
「……如果恢復得好,自然就可以出院了。」尹夏沫平靜地說,在她的臉上似乎看不到一絲情緒的波動。
「出院后,我可以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嗎?」尹澄放下心來,好奇地問。
「當然要住在一起。」
「太好了,那樣的話,又可以每天都見到姐姐了……」
溫馨平靜的對話在走廊里輕聲地響著,尹夏沫緩步地推著輪椅中的尹澄。珍恩心裡暖暖的,看著如璧人一般的夏沫和歐辰,看著快樂的小澄,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做得對極了!
幸虧沒有告訴夏沫那個電話……
幸虧沒有讓洛熙的陰影繼續籠罩和攪亂夏沫的婚禮……
「尹夏沫——!」
突然,一個飽含怒意的聲音從走廊的盡頭響起!
那聲音如此憤怒而響亮,以至於走廊中所有的醫生護士和病人都吃驚地望過去!尹夏沫皺眉看去,珍恩也困惑地抬起頭,只見那人面色憔悴,目光中透出絕望和恨意,然而一身的冷傲卻絲毫未減,她居然是沈薔!
沈薔寒著臉。
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眼中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慄,沈薔緊緊瞪著尹夏沫,筆直地走過來,彷彿已經恨極了她,恨不得用目光將她殺死!
珍恩張口欲問,卻被沈薔用手臂冷硬地撥開,她頓時踉蹌了幾步,等她慌亂詫異地回過神來,沈薔已經站在夏沫面前,冷冷地逼視著夏沫。
「沈小姐……」
尹夏沫凝聲說,不知道沈薔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而且這樣的沒有禮貌。
「啪——!」
手起掌落,一記耳光硬生生地打在尹夏沫的臉上!那耳光充滿了恨意,沈薔目露寒光,右手重重地扇在尹夏沫的臉頰上!
「啊……」
珍恩倒吸一口涼氣,驚得目瞪口呆,大庭廣眾之下,毫無由來的,沈薔居然出手打人?!
「姐——!」
尹澄又驚又氣,一時間顧不得許多,立時從輪椅中站起身來,擔心地看姐姐有沒有被打傷。
歐辰驚怒,挺身將夏沫護在身後,然而看著夏沫的面容從霎時蒼白又變得漲紅起來,醒目的掌痕腫在她的面頰上,他忽然有種殺人的衝動。
「尹夏沫!你很得意是不是?!」
沈薔厲聲怒喝,她渾身充滿了憤怒的火焰,聲音將醫院的走廊震得轟轟作響。尹夏沫獃獃地站著,如同做夢一般,她忽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而沈薔眼中那入骨的恨意竟如匕首般將她定在地上。
「為了名利不顧一切,用盡各種手段向上爬!恭喜你啊,尹夏沫,你終於嫁入了豪門!可是你不會做噩夢嗎?!你不怕報應嗎?!你不怕……你不怕被你傷害到的人會變成厲鬼,將你抓入地獄嗎?!」
「你說什麼……」
尹夏沫腦中轟轟亂響,理智告訴她,不要去聽沈薔那些語無倫次的憤怒的話語,可是她的心中有種莫名強烈的不安,那不安就像魔爪一樣,從昨晚的噩夢就死死糾纏著她,讓她無法喘息。
「你會有報應的!尹夏沫!像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應該早早地去下地獄!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發誓,只要我沈薔活著一天,就絕不會讓你好過!」沈薔連聲怒喊,絲毫不顧忌自己的明星身份,彷彿絕望和恨意已經讓她忘卻了所有的一切。
「請你剋制一下你的情緒。」
歐辰緊緊將夏沫護在自己身後,他沉怒地盯著沈薔,冰冷地說:「你會為今天的行為付出代價。」
「哈哈,代價!好可怕啊!」沈薔冷笑,目光從尹夏沫身上移到歐辰身上,「就算你是大名鼎鼎的歐氏集團少董,你以為我會怕你嗎?!就算你能隻手遮天,將所有的媒體收買,就算你伸出一根小手指頭就能將我像螞蟻一樣碾死,你以為我會怕你嗎?!你也只不過是一個被尹夏沫玩弄的可憐蟲!」
「你以為她嫁給你是因為什麼?!是因為愛你?哈哈哈哈,只不過是因為你的財富和地位!因為你,她可以肆意地傷害洛熙,從他身上踩過之後就將他頭也不回地拋下!將來她也會為了別的更有財富地位的男人,而將你拋下!如今洛熙所遭受到的痛苦,將來你必定會加倍地遭受到!」
「洛熙……」
莫名的恐懼越來越濃烈地將尹夏沫包圍住,沈薔瘋了一般的憤怒和仇恨應該不會是毫無由來的,是……是發生了什麼嗎……
「洛熙他……」
彷彿喉嚨被魔爪緊緊地扼住,尹夏沫克制著身體的顫抖,卻無法把話完整地說出來,不會的……不會的……
「怎麼,你還記得他的名字?」沈薔嘲弄地說,目光冷冷地,「你已經是豪門貴婦了,還記得舊情人的名字,不怕你現在的金主不開心嗎?而且,你還有什麼資格問起他!你不是早就像垃圾一樣把他拋下,還擔心他的死活嗎?!」
死活……
尹夏沫的嘴唇一下子蒼白起來,她死死地盯著沈薔,聲音低不可聞。
「你說什麼……」
「他自殺了……」
沈薔嗓音沙啞,她彷彿忽然老了五歲,原本憤怒地瞪著尹夏沫的眼睛也在瞬間黯然了下來,就好像是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恨她,還是該恨她自己。那個男人心裡從來沒有她,而她卻那樣無法自拔地愛著他,甚至在他因為別的女人自殺時,唯一能夠想到的,只是想幫他完成他的心愿。
「尹夏沫,你得意了嗎?……他居然會為你自殺……居然用刀片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
尹夏沫獃獃地站著,忽然什麼都聽不懂,什麼都聽不見,恍惚中,只能看到沈薔的唇片似乎在說著一些可怕的字眼,漸漸的,她也什麼都不再能看見……
世界寂靜得如同真空……
「就在昨天……就在你結婚的同一時刻……他自殺了……」沈薔苦澀地閉上眼睛,「……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浴室的地面都被鮮血染紅了……」
珍恩拚命地捂住嘴巴,驚恐讓她眼睛睜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尹澄也驚呆了,他呆怔地跌坐進輪椅中,不敢置信地獃獃望著沈薔。
歐辰的身子僵住!
一股寒氣從他的腳底傳上來,他緩緩地看向身邊的夏沫,看著她蒼白失血的面容,看著她失神顫抖的神態,緩緩的,寒氣從腳底一直傳到他全身的血液中,就像可怕的咒語,彷彿他的幸福還沒有來得及展開,就被完全冰凍住了。
「洛熙哥哥……」
尹澄緊張地問,不敢去看姐姐的神情。
「……現在怎麼樣了……」
「從昨天開始,已經搶救了好幾次……醫生說他流血過多……而且……而且求生意識很薄弱……目前還在深度昏迷中……很危險……」
沈薔睜開眼睛,眼底的恨意和憤怒竟已被脆弱和無助所代替,她幽幽地望著尹夏沫,說:
「……你知道嗎……就在發現他的時候,淌滿鮮血的浴缸里還漂著話筒……那電話是打給你的……在他快要死去的那一刻……他曾經打電話給你……為什麼……你竟然沒有攔住他……」
電話……
那個電話!
驚恐讓珍恩的臉霎時變得慘白!
她的身子開始一陣陣地發抖!
「……跟我走!如果你還有一點點的良知,就讓他活過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讓他活過來,你聽到沒有?!」沈薔終於剋制不住逼得她快要瘋掉的絕望,抓住始終呆立著如同魂游天外的尹夏沫的手,用力拉著她向走廊盡頭走去!
「夏沫!」
歐辰低喊一聲,下意識地一把緊緊抓住她的手,窒息般的恐懼讓他的手如鐵箍般緊握著她!不,不可以讓她離開!如果她離開,也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是她獃獃地回頭看他。
眼中一片空蕩蕩的恍惚,彷彿根本不認識他,眼神穿過他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的手寒冷如冰,靜靜地不停地顫抖著,顫抖得很輕,彷彿她並不相信,彷彿她在噩夢中。
而似乎她的靈魂在聽到那人自殺的那一刻……
已經無聲無息地飄走了……
歐辰手一顫。
於是,沈薔頭也不回地將她拉走了,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醫院走廊的盡頭。
尹澄不知所措地看著姐姐獃滯僵硬的背影,又回頭看向蒼白痛楚的歐辰,他心裡茫然一片,怔怔地坐在輪椅里。
珍恩面色慘白地一陣陣發抖!
恐懼和罪惡感攫緊了她的身體。
就是那個電話……就是那個電話……是她害死了一條人命,是她殺了人……
「我想,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把想做的事做完……你知道嗎……很早很早,我就想向你求婚了呢……」樹葉搖曳的光影中,他蒼白的微笑被碎金子閃爍般的陽光染上溫暖的光暈,整個人卻恍若是虛無的。
世界混沌而虛幻,尹夏沫彷彿突然跌入了白茫茫的霧氣中,似乎有人在拉著她走,她的手腕很痛,卻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只有轟轟作響的腦中在瘋狂閃回著一些片斷!
「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留戀的東西,就會死去呢……」
在樹葉狂亂的搖動下,光芒變幻成陰影,他美得就像六年前那個如同從畫書中走出的少年,眼瞳如夜,肌如櫻花,唇色如血,他的聲音恍惚得彷彿是深夜從遙遠幽巷中傳來的洞簫。
她恍惚失神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彷彿被「砰」地塞進一輛汽車中,耳邊有人在對她喊著些什麼!她聽不見,只感到那些話語里的憤怒和恨意如匕首般向她刺來!
可是她也感覺不到疼痛。
汽車似乎在飛馳顛簸地開著,她的身子在急速中不停地顛來顛去,但是腦子裡還是麻木混沌的,她想不清楚,這是在夢裡嗎,為什麼,為什麼直到現在還醒不過來……
「就算我下一秒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你還是會毫不猶豫的嫁給他吧……」他定定地望著她,眼底閃過一抹古怪的光芒,蒼白的嘴唇忽然又變得鮮艷起來,鮮紅得如同浸透了血。
汽車似乎開到了最大時速,不停地急剎車,不停地加油門,那刺耳的聲音如同噩夢中魔鬼的尖笑,她的身子被劇烈的顛簸著,腦中痛得要命,一陣陣的嘔吐感從體內涌了上來!
然後。
她開始嘔吐。
大口大口地乾嘔著。
直到有人將一隻紙袋塞進她的手中。
「你在害怕嗎……」
鮮紅欲滴的唇角竟然勾出一抹淡然嘲弄的笑意,他緩緩地轉身,秋日的陽光里,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面上,在樹葉晃動的光影間時隱時現。
「我……絕不祝福你……」
汽車猛地停了下來。
有人用力將她從車內拉了出來,她被拉得跌跌撞撞,手腕刺痛刺痛,周圍都是刺目的雪白牆壁,還有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眼前濃重的白霧中,看不清楚這是什麼地方,可是她還是難受得想吐,似乎只有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才會舒服一點!
「他自殺了……」
……
「你得意了嗎?……他居然會為你自殺……居然用刀片割開動脈……」
突然驚恐地低喊了一聲,她重重地顫抖了一下,然後獃獃地站著,就像瀕死的小動物,急促地喘著氣,好像根本沒有聽見身邊有人對她喊了些什麼。她掙扎著站在原地,有人在拉她,可是恐懼忽然鋪天蓋地地將她籠罩下來,她在瘋狂眩暈的白霧中,再也不肯向前走一步!
直到有人用力將她推進一扇門去!
那屋子如雪洞般。
四壁雪白。
只有呼吸機和單調的「嘀——」「嘀——」的儀器聲響。
「就在昨天……就在你結婚的同一時刻……他自殺了……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浴室的地面都被鮮血染紅了……」
「夏沫學姐……」
有人輕輕喊她的名字,在混沌的白霧中,她的耳邊依舊是轟轟的巨響,彷彿是被不由自主地控制著一般,她僵硬地向前走著,然後停下來。瘋狂的眩暈中,世界漆黑無聲,漸漸的,漸漸的,濃重的白霧一抹一抹地撕扯著散去,那蒼白得如同已經死去的人影漸漸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雪白的病床。
手腕虛弱無力地搭在床邊。
雪白的紗布將手腕上的傷口緊緊包紮著,一層一層,厚厚的紗布,不知道那傷口究竟有多深,竟需要這麼多的紗布。
蒼白的面容。
緊閉的眼睛。
漆黑的睫毛。
乾裂的嘴唇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
他靜靜地躺著,臉上罩著氧氣罩,手腕上插著輸液的管子,液體一滴一滴地流淌進他的身體。他的胸口竟似乎是沒有起伏的,只有旁邊心跳記錄儀的微微曲線,證明他還活著。
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他安靜得就像剛出生的孩子,安靜得好像什麼都不再知道,不知道她來了,不知道她就站在他的身邊,不知道她的戰慄和恐懼,不知道他已經將她逼到了懸崖的邊緣……
「你……」
良久良久,尹夏沫獃獃地望著那病床上蒼白得彷彿隨時在空氣中消散的人影,聲音獃滯而沙啞,如同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並不是從她的身體內發出的。
「……你真的敢這樣做……」
病房裡,沈薔無力地靠著牆壁,閉上眼睛。
她能夠做到的只能是這樣了。這世界太過滑稽,她是那麼討厭尹夏沫,恨不得洛熙永遠不要再見到那個女人。然而,面對著昏迷中毫無求生意識的洛熙,她所能做的竟只有找來尹夏沫,讓她去喚醒他。
潔妮的眼眶紅了。
她低下頭,讓眼淚無聲地從臉頰滑落。在發現洛熙自殺,看到洛熙的鮮血將浴室染紅的那一刻,她怨恨過夏沫學姐,怨恨她居然可以忍心拋下洛熙去嫁給別人。
可是——
看著站在昏迷不醒的洛熙面前的夏沫學姐那蒼白顫抖的身影和破碎得不成語句的聲音,她才忽然驚覺,在學姐素來堅強淡靜的外表下,也許藏著的是比常人更加脆弱的內心。
「……洛熙……你究竟……究竟有多恨我……」尹夏沫顫抖著說,身體開始無法剋制地發抖,她走近他,獃獃地盯著他,啞聲說,「……難道你恨我恨到必須用這樣殘忍的方法……來宣告你的勝利嗎……」
病床上,洛熙的面容蒼白失血。
他深深地昏迷著。
似乎聽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音。
「可是,你以為你勝利了嗎……」眼睛黯淡如夜,她輕輕伸出手,似乎是想要碰觸一下他的黑髮,然而,手指卻僵在那裡,「你只不過……只不過……把你和我都變了輸家……你傷害了你自己……用這種傷害再來傷害我……」
「醒來啊……」
「為什麼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你不覺得這樣很笨嗎……」
「如果我毫不在意你……你就算死了……對我有什麼傷害呢……」手指顫抖著,她忽然失神地笑了笑,如同洛熙不是昏迷著,而是醒著的,她很輕很輕地對他說,「……你憑藉的只不過是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所以你就可以這樣殘忍地將我送入地獄……是嗎……」
「你在胡說什麼?!」
沈薔忍不住怒聲低喝,大步走過來,先是痛惜地看了看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洛熙,又滿懷忿怒地瞪著尹夏沫,說:
「他快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因為流血過多心力衰竭,已經搶救了五次,可是始終還是昏迷!你這時候還說這種嘲笑的話!你就這麼蛇蠍心腸嗎?!你非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了才甘心嗎?!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你難道真的不怕上天報應你嗎——?!」
「沈小姐……」
潔妮緊張地趕忙走過來,低聲說:
「你誤會學姐了,學姐沒有在嘲笑洛熙啊,學姐也很傷心,你沒有看出來嗎?而且你輕聲些,醫生說過不要太喧嘩,會影響洛熙的恢復……」
「她傷心?!她就像個獃子一樣!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她身體里流的不是血,是冰!」沈薔胸口火氣直冒,又心知潔妮說的沒錯,病房裡不可以喧鬧,只得在實在忍耐不住一口氣罵完之後,咬牙大步離開病房,重重將門關上!
於是病房裡又安靜了下來。
「你會死嗎……」
好像渾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也什麼都沒有聽到,尹夏沫眼神古怪地望著蒼白昏迷的洛熙,說:
「你只是在嚇我……對不對……那我……那我認輸……好不好……不要嚇我了……你知道嗎……我……我……」
「我很害怕。」
她怔怔地死寂地望著他。
「或者……你一定要用死亡來懲罰我嗎……可是……你很笨……即使你死了……也無法嚇到我……」
病房裡四壁雪白,靜靜的,有空調吹出暖風,但是空氣似乎依舊冷如雪洞,她很冷很冷,輕輕地顫抖著,越來越冷,冷得好像肋骨都一根一根地往裡縮。
他一直如死去般地躺著。
彷彿根本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麼,幽黑的睫毛虛弱地覆蓋在蒼白的肌膚上,甚至連最輕微的顫動都沒有。
就好像……
他早已死了……
緩慢地。
尹夏沫緩慢地轉過身體。
緩慢地。
她緩慢地向病房門口走去。
洛熙……
你嚇不到我……
她獃獃地打開病房的門。
然後。
她緩慢地。
筆直地走在被白茫茫霧氣包圍的走廊里。
你嚇不到我……
天空中飄起了雨,她靜靜地走在雨中,眼前是白茫茫的雨霧,她漫無目標地走著,被冰冷的夾雜著雨絲的風吹得輕輕搖晃著,彷彿有汽車的剎車聲,彷彿有人從汽車中探出頭來罵她,彷彿有路人扶住她擔心地關問著什麼……
如果……
你死了……
在紛紛斜飛的雨絲中……
在如影如幻的人群里……
她緩慢地走著,彷彿她的一生就是在這樣冰冷的雨中行走,偶爾有太陽出來,偶爾有彩虹閃現,但終究是一直在下雨。抬頭看不見前路的雨霧,雨水很涼很涼,可是她早已麻木早已習慣了,無論遇到什麼,她都不怕,是的,她是媽媽最堅強的女兒,她什麼都不怕……
那麼,我把這條命賠給你……
也就是了……
渾渾噩噩地走著走著,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似乎白天變成了夜晚,雨漸漸停了,又漸漸開始下,她的身子濕了又干,幹了又濕。
她輕飄飄地走著。
身體一陣陣火燙又一陣陣冰涼。
耳膜持續地轟轟作響。
腳步由灌了鉛一般漸漸又變得虛飄起來,無從著力,就如踩在棉花團里,白茫茫,空蕩蕩,不知是從哪裡走過來的,不知將要走到哪裡去。
她恍惚地走進一家醫院。
長長的走廊。
空氣中瀰漫著熟悉的刺鼻的消毒水的氣息。
恍惚地站在一間病房的門口。
忽然。
她打了一個寒顫。
凌亂的飄散撕扯的思緒漸漸一絲一絲地被拽回來,她顫抖著深深地呼吸,不,她不可以軟弱,她不可以被打倒!她還有小澄,明天小澄就要手術了,就算是魔鬼已經將她的每一分靈魂和肉體都絞痛撕碎地吞下,她也不能夠現在就崩潰……
拚命克制著手部的顫抖。
尹夏沫緩慢地伸手向病房的門把。
「砰————!!」
門卻從裡面被猛地打開了!!
「夏沫——!!」
珍恩驚恐失措的面容出現在病房的房門后,一見到是她,就撲過來抓住她,將她拉向走廊旁邊的露台,惶恐地盯著她,雙手不停地發抖,聲音中也充滿了恐懼:
「他……他死了嗎?」
尹夏沫獃獃地望著她,被她猛烈地搖晃著,剛剛恢復了一點清醒的腦袋又開始混亂了起來。
「他死了……他死了對不對……」
珍恩嚇得臉色慘白,自從沈薔說出洛熙自殺的事情,恐懼和害怕就將她徹底壓垮了!她一直在等夏沫回來,可是夏沫一直沒有回來,回來得越晚,就代表事情越可怕,不是嗎?!而夏沫此刻的臉色這樣蒼白,蒼白得,就好像她最害怕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對不起……」
恐懼嚇得珍恩喪失了理智,頓時慌亂失措地哭了起來。
「……是我害死了洛熙!都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他打過電話來給你,就在婚禮中你從我面前走過,即將走到歐辰面前的那一刻!我接到了電話,對不起,夏沫,我不知道他當時快要死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沒有把那個電話給你,我把他的電話按斷了,我還把那個電話從你的來電記錄里刪除了!對不起,夏沫!是我害死了洛熙!是我殺了人!洛熙是被我害死的……如果我把那個電話給你……也許他就不會死……」
「珍恩……」
腦袋痛得要裂開了,露台上的冷風吹得尹夏沫一陣陣的眩暈,滾燙和寒冷在她的體內交織湧起,好難受,她吃力地站穩如重病般篩抖的身體,對珍恩說:
「他還活著……他……」
「夏沫,對不起——!」
長期以來被內疚和自責逼迫得快要瘋掉的珍恩再也聽不到夏沫在說些什麼,她滿面淚水,語無倫次地哭喊著:
「是我太自私了!其實我全都知道,一開始就全都知道,你和歐辰當時的說話我全都聽到了!是為了小澄的換腎手術,只有歐辰體內的腎合適換給小澄,於是你才答應跟歐辰結婚……」
「你……」
尹夏沫獃獃地望著她。原來,珍恩一直都是知道的嗎?
「那樣是不對的,不是嗎?」珍恩哭著說,天知道,她的良心日日夜夜受到煎熬,而洛熙的自殺讓她無法再迴避這一切。「結婚應該是因為相愛而結婚,不應該是因為這樣的交換條件而結婚,不是嗎?!」
「可是,是我太自私了……」
「我沒有勸阻你!我明明知道你是為了什麼而跟歐辰結婚,卻從來沒有勸阻過你!我想要小澄活下來,卻眼睜睜地看著你去犧牲,還安慰自己說,你會幸福的!我是多麼的自私啊,夏沫,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珍恩淚水迷濛,哭得泣不成聲:
「我以為,只要讓小澄活下來,什麼代價都是值得的!可是我錯了!幸福也許不是交換就可以得來的……你嫁給一個你並不愛的人,我甚至沒有試圖勸過你!而明明知道洛熙的痛苦,知道他會難過,居然他在自殺時的最後一個電話,我都沒有告訴你!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洛熙!都是我的錯!夏沫,對不起,對不起!……」
露台上的風寒冷刺骨。
尹夏沫幾乎已經站不住了,頭痛得一陣一陣要裂開般,而忽然,她的脊柱莫名地竄起一陣心驚的戰慄,彷彿有某個人影,彷彿有細碎的聲響……
她霍然扭頭看去!
露台的門口,尹澄蒼白虛弱的身體彷彿紙片一般靜靜地站著,他獃獃地望著哭泣慌亂的珍恩,又獃獃地看向她,眼睛黑洞洞的,襯著他失血的面容,就像忽然不知所措的孩子。
「姐……是這樣嗎……」
「是因為歐辰哥哥能夠換腎給我……你才和他結婚的嗎……」
而遠遠的,在尹澄的身後……
似乎是歐辰的身影……
沉默地站著,歐辰望著她,彷彿等了她很久很久,彷彿可以一直等下去,卻不知道她是否恨著他的等待,不知道對她而言,他的等候是否是另外一種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