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又下起了大雪。


  自從那天尹澄暈厥過去被送到醫院,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幾天。那晚的雪早已融化,然後又下了新的雪,這年的冬天似乎雪特別的多,一場接一場地下著,好像永遠沒有停止。


  尹夏沫木然地望著窗外。


  不是一切都已經在好轉嗎,不是已經可以幸福平靜地生活下去了嗎,為什麼窗外是一片白皚皚的寒冬。


  醫院會診室里的氣氛,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冷凝肅穆。


  「……腎移植手術雖然暫時延長了他的生命,但是他體內的很多器官也已經同時出現嚴重的衰竭,目前的醫學界對於這種情況無能為力……」


  「如果再進行手術呢?」


  目光從一直沉默看著窗外的夏沫身上移開,歐辰凝神繼續聽完醫生的解釋后,沉聲問。


  「他在短時間內已經接受了四次手術,畢竟手術對身體會有破壞性,每次手術都會使他更加虛弱……而且目前看來,手術對他的幫助並不顯著……」


  最初,尹夏沫還努力地去聽,然而,漸漸的,她耳朵好像關閉起來了,什麼都聽不到,只是望著窗外的雪獃獃出神。小澄還會再好起來嗎?……會的,一定會的!多少次危險的情況他都挺過來了……


  這次……


  這次……


  或許是因為她異常的沉默,會診室里漸漸靜了下來,所有的醫生都擔憂地看著她。


  重新回到醫院的這十幾天,她竟瘦得比尹澄還快,身體單薄得像張紙,眼睛黑幽幽的又大又深,在眼底深不見底的死寂中,只是偶爾才會閃出一抹微弱的光芒,支撐著她的身體和精神。


  「夏沫……」


  她那種恍惚得彷彿全無生息的模樣令得歐辰心中驚痛,忍不住出聲喚醒她。


  「夏沫!醫生!」


  會診室的門突然被魯莽地推開了,珍恩沖了進來,一眼看到夏沫,她忍不住又哭又笑地喊著:

  「夏沫——,小澄醒了!」


  這是尹澄入院以來的第三次昏迷。


  在昏迷了六個小時后,他終於再度醒了過來。當尹夏沫衝進病房,尹澄已經睜開了眼睛,雖然他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氧氣面罩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烏黑濕潤的眼睛中流露出了孩子氣般的歡欣。


  「姐……」


  雪白的病床上,尹澄虛弱地對她伸出手,努力試圖對她微笑,尹夏沫顫抖著握住他,喉嚨中堵塞著翻湧的酸痛,一句話也說不出。


  「姐,你放心……我沒事……」


  手指吃力地握緊她,他的眼皮如被重物壓負般地緩緩地閉上,聲音斷斷續續,昏迷再一次向他席捲而來,好像他方才只是一直強撐著,在等著她過來安慰她。


  「姐……我再睡一會兒……一會兒就醒……」


  手指漸漸無力地鬆開她,尹澄又昏睡了過去,虛弱的面容比枕頭還要雪白。


  「……」


  尹夏沫獃獃地望著又一次昏迷過去的小澄,眼前突然一陣陣眩暈,身旁彷彿有人扶住了她。良久之後,她才從漆黑的眩暈中掙扎著恢復了視線,木然地看著醫生們為小澄做了各項檢查,然後她隨著醫生一起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是不是,他醒過來就沒事了?」尹夏沫眼睛空洞洞望著鄭醫生。


  「這個……」鄭醫生有些為難。


  「那麼,接下來的治療方案是什麼?」她機械地問。


  「只能採用保守治療的方法了,」鄭醫生嘆息,頓了頓說,「必須給小澄一定的時間來恢復身體的元氣,如果以後身體恢復得好,再考慮有沒有積極的手術方法。」


  「保守治療……」尹夏沫木然地重複了一遍,「保守治療的話,他大約……還能活多久……」


  鄭醫生和其他醫生們互相看了一下,猶豫片刻,對她說:


  「這要看他身體的狀況,如果情況良好,也許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如果情況惡化的很快,也許一個月之內……不過,每個人的身體都有很大的差異性,人體也是很奇妙的構成,如果病人的意志力很強,也許會出現奇迹……所以,夏沫,你和小澄都不要放棄……」


  奇迹……


  涼氣從尹夏沫的背脊一絲絲地鑽進來,越來越冷,她的耳膜轟轟地響著,全身的血液如海浪般一波一波衝擊而上!奇迹,難道小澄的生命只能依賴在這兩個輕飄飄的字上了嗎?

  鄭醫生被別的病人叫走了。


  尹夏沫茫然地站在走廊上,忽然覺得無法再待在那裡,她獃獃地走著,就像墜入最深最黑的地獄,望不到底,沒有盡頭,一直一直地下墜,徹骨的冰冷……


  忽然有細柔的冰涼落在她的臉上。


  有人將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輕輕拂開她臉上和頭髮上的那些冰涼,而有些冰涼已經開始融化,落在她的睫毛,又順著睫毛滑下她的面頰……


  「只要有信心,會有奇迹出現的。」


  堅定而溫暖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就好像是一根絕望中的救命稻草,尹夏沫茫然地仰起頭來看向那個說話的人。


  良久,她眼前瀰漫的霧氣漸漸散去,她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走廊盡頭的露台上,面前是紛紛揚揚的雪花和歐辰那雙深黯憐惜的眼睛。


  「我從來都不是會被命運眷顧的人。」


  苦澀如空中飛舞的漫天雪花將她淹沒,尹夏沫顫抖地閉上雙眼。從小到大在她從未相信過任何奇迹和幸運,所有的事情只能夠靠努力奮鬥而得來,奇迹兩個字對她而言,虛幻得就如孩童們吹出的肥皂泡泡。


  「也許正因為如此,命運會將所有的幸運都眷顧給小澄……」


  雪花紛飛,歐辰擁住她單薄如紙的肩膀,將她緊緊地抱進懷裡,用盡他全身的力量來給於她溫暖和支撐。在他的懷抱中,她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似乎有了那麼一點點微弱的希望。


  好像真的有奇迹似的。


  尹澄昏睡兩個小時后,再度醒了過來,實現了他對姐姐的承諾。雖然他的面容像窗外的雪一樣蒼白,身體也越來越虛弱,而他的病竟像是在好轉,下床活動的時間越來越多,漸漸變得很有精神,談笑說話的聲音也比以前宏亮了些。


  窗台上的杜鵑花燦爛地開放著。


  「姐,外面又下雪了啊。」


  尹澄半坐在床頭,眼睛亮亮地望著窗外飛舞的銀色雪花。


  「是啊,今天的雪出奇的多。」尹夏沫邊低頭給杜鵑花洒水,邊微笑著說,「小孩子們肯定很喜歡。」


  「我也喜歡啊!姐,我們出去打雪仗好不好?等姐夫來了,我們一起去!」他興奮地說。


  尹夏沫怔住,望著盛開的杜鵑花,「姐夫」這兩個字使得一抹溫柔和感動在她的心底靜靜漾開。


  歐辰幾乎整天都在醫院,將集團的事情全都交給了得力的手下。他每天忙於與醫生們溝通商量治療方案,不斷地請其它著名的醫生加入會診的行列,甚至親自飛到國外去請專家過來。出現在病房中的他並不經常說話,卻把照料小澄之外的所有雜事都接手了。


  如果沒有他陪在身邊,這次她說不定真的支撐不下去了……


  「醫生說你還不能去室外活動,等身體再好些,我們再去。」從對歐辰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尹夏沫笑著回頭看他,見他像小孩子一樣眼睛里充滿了渴望,小時候他最喜歡打雪仗,也喜歡堆雪人,每個下雪的日子對他都像節日一樣快樂。


  「那些醫生們總是危言聳聽,其實這些天我的身體好多了呢,」尹澄笑呵呵地說,誇張地舉起胳膊做出大力水手的招牌動作,「姐,你看,我的手臂很有力氣,好像也長胖了一點。」


  「嗯,我也覺得你的精神好了很多,」望著他蒼白如紙的面容,和越來越孱弱的身體,她心中猛地痛了一下,卻強自露出開心的笑容,走過來坐在他的病床邊,「也許再過一段日子,你就可以出院了。」


  「沒錯,而且反正現在也不用做手術,應該很快就能出院了。啊,真想回家啊,牛奶自己在家裡一定很寂寞吧,」他怔怔地說,然後又笑起來,「出院以後,我有很多事情想去做……」


  「辦個畫展怎麼樣?」她忽然說。


  「畫展?」


  「是啊,你的個人畫展,把你全部優秀的作品都展示出來。」她輕聲地說,眼睛里有閃亮的光芒,「以前你的作品只是參展,或者被評獎,現在也到了正式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時候了。」


  「姐,只有出名的畫家才開個人畫展呢。」


  「哪有!誰規定只有他們才能開,而且你畫的比他們都要好,當然更加有資格開畫展!」她憧憬地說,彷彿他開畫展的場面已經鋪顯在她眼前,「到時候要邀請你所有的同學和老師,當然還有我,還有歐辰、珍恩……」說著說著,她唇色一白,腦海中忽然再次閃出童年記憶里那個隱約的人影……


  「如果有機會開畫展,我不希望有太多的人來,」尹澄深深凝視她,「因為那些畫,大部分只是為姐姐一個人而畫的,只要姐姐喜歡,只要姐姐是來賓就足夠了。」


  「小澄……」


  尹夏沫愣住,眼底一陣又酸又熱的暖流,而腦海中閃過的那個人影又讓她長久地遲疑起來。她不知道小澄還記不記得那個人,那個讓母親痛苦得墜入地獄的人,那個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碎片中偶爾閃現的人影……


  「……你想見的,還有什麼人嗎?」


  良久,她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那時候小澄還是很小的孩子,也許他完全不記得了吧。


  「嗯?」


  「比如……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曾經有位夏叔叔……他……」如果可以,她寧可永不在小澄面前提起那個人。可那個人畢竟是小澄的……她不想讓小澄有任何的遺憾,如果小澄想要見他,她無論採用怎樣的方法也會將那個人送到他的面前……


  尹澄的身體驟然僵住!

  他獃獃地坐著,方才明亮的眼睛也漸漸黯淡。從她口中說出的「夏叔叔」那三個字如同是遺留在過去的噩夢,本早已塵封,卻再次被吹拂出來,露出血跡斑斑的傷痕。


  看著他的表情,尹夏沫知道了。


  儘管那時候他還很小,可是卻從沒有忘記過……


  「……你為什麼去找她?!你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


  幼小的她緊緊拉著小澄的手躲在房間的門口,聽著客廳里傳來盛怒的咆哮。她很害怕,她知道那位夏叔叔在黑道中很有勢力,好像還曾經殺過人,而此刻他對著媽媽吼叫的聲音,彷彿是想要殺了媽媽。


  「我是去告訴她,你是我露娜的男人!她不是早就把你拋棄了嗎,而且她已經結婚了,沒有資格再纏著你!」媽媽也大聲地吼回去,吼聲裡帶著哭泣的尾音。


  「啪——!」


  響亮的耳光聲打在媽媽的臉上,也驚得房間里的她臉色一白,她想要衝出去保護媽媽,可是嚇得發抖的三歲的小澄讓她無法離開。


  「你打我?!你憑什麼打我?!」驚愕之後,媽媽不敢置信地尖叫起來,彷彿瘋了一般地喊著,「這麼多年,我是怎麼對你的?不顧性命地保護你,不讓你被仇家追殺!你看看我胸口上的燙傷,你再看看我背後的刀傷!還有你的兒子!我為你生的兒子你也不想認,是不是?!」


  說著,媽媽像龍捲風一樣沖了過來,打開門,劈手從她身邊拉走小澄,衝到那個男人面前。


  「他是你的兒子!」


  那個男人面色鐵青地瞪著媽媽,一眼也沒有看小澄,冷冷地說:「他不是我的兒子,我和你也沒有任何關係!」隨著劇烈的關門聲,那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媽媽獃獃地望著關上的門,眼淚瘋狂地流淌著。


  幼小的她,驚慌地看看媽媽,又看向小澄,見他滿眼驚懼,小小的身體一陣陣地發抖。


  ……


  那天以後,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在家裡出現過。媽媽不再去夜總會上班,每個白天都躲在屋子裡哭,喝很多的酒,然後每個晚上喝醉了的媽媽不顧她的勸阻,帶著小澄滿世界地去找那個男人。


  她不知道媽媽都帶小澄去了哪些地方。


  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找到那個男人。


  每次深夜或凌晨回來,媽媽都喝得爛醉,滿臉狼狽的淚痕。而小澄就像受了驚的小貓,眼中充滿恐懼,蜷縮在她的懷裡做著噩夢。


  ……


  終於有一天,媽媽放棄了。


  「你沒有爸爸。」


  媽媽死死盯著小澄,眼睛里滿是紅絲,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酒氣。


  「你的爸爸已經死了!聽到了沒有?!」


  幼小的她緊緊抱著小澄,感覺到他瑟縮地顫抖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直以來,她以為上天是公平的,給予一個人多少,就會拿走多少。可是,對於小澄,命運卻顯得極其的殘忍和不公,讓那時只有三歲的他就承擔了太多殘酷的現實。


  然後是母親的過世,流落孤兒院,車禍,在他生活中好像從未經歷過快樂幸福的味道,而現在,上天又想要將他的生命拿走!


  望著尹澄失神虛弱的面容,尹夏沫心中痛極,憐惜和悲傷讓她連日來強作歡顏的剋制力在一點點地瓦解。即使再自欺欺人,她也清楚地明白小澄的身體是在一天天急劇地惡化中,他越來越瘦,臉色越來越白,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除了你和姐夫,我再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了。」在片刻的回憶之後,尹澄蒼白的唇角恢復了微笑的弧度,澄澈的眼睛裡面沒有絲毫的留戀,「我不想去打擾他,也不想讓他來打擾我。」


  「小澄……」


  各種心情的繁複紛雜使得尹夏沫沒有繼續說下去。或許小澄是正確的,即使夏老闆此刻出現在小澄的面前,即使夏老闆認了他,又有什麼意義呢?十幾年的生活無法重新來過,媽媽也早已死去無法重生。


  「姐夫怎麼還沒來呢?」尹澄故意岔開話題打趣說,「姐夫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邊的嗎,怎麼今天這麼久都沒出現?會不會是因為你天天陪著我,姐夫吃醋生氣了啊。」


  「咚咚。」


  好像是在響應尹澄的話,病房的門被敲響,然後歐辰提著一隻大大的七層飯盒走進來。他的視線首先落在尹夏沫的身上,見她雖然神情有些黯然恍惚但是眉宇間依然保持著鎮靜安好,才將視線轉向尹澄那裡。


  「今天感覺怎樣?」


  歐辰把飯盒放在床頭柜上,沉聲問尹澄。


  「感覺比昨天又好了點,剛才還在跟姐姐討論出院以後要做些什麼呢。」尹澄笑著說。


  「有什麼計劃嗎?」


  「姐姐說想要給我開個畫展,可是畫展我只想有姐姐一個嘉賓就夠了,因為意見不一致,正在頭痛呢。」尹澄開玩笑地說。


  「那麼畫展就多開幾天,第一天的畫展只單獨為夏沫開放,從第二天開始才對公眾開放。」歐辰打開飯盒的蓋子,溫熱的飯菜香氣飄出來,「畫展的事情交給我處理,你們先吃飯吧。」


  每天飯菜的食譜是尹夏沫和醫生商量后定下來的,由歐宅的廚師嚴格按照開列的單子和配料表烹制出來,然後派人送到醫院。因為怕小澄一個人吃飯會沒胃口,所以飯菜是雙份的,尹夏沫陪著他一起吃。


  每一層飯盒裡都是清淡的菜式。


  尹夏沫將飯菜整齊地擺放在小桌上,而最後一層打開的菜肴卻讓她愣了愣,那是一道水煮牛肉,上面薄薄飄著一些辣椒。


  「這是……」


  她記得歐辰知道小澄目前不能吃辣的食物啊,怎麼送來的飯菜里居然有這道,難道是廚師弄錯了嗎?


  「這道菜是給你準備的。」


  歐辰凝望著她愈發變得清瘦的面容。每日在小澄的病房守護,吃的飯菜也都和小澄一樣是清淡少鹽的,她的飯量變得很小,每天只是吃一點點就放下碗筷了。水煮牛肉是小時候她很喜歡吃的一道菜,說辣辣的很開胃,希望她現在還喜歡吃。


  一股溫熱慢慢地從尹夏沫心底湧出來,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歐辰,忽然發現他也瘦了很多。自從小澄再次住院,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澄身上,竟一次也沒有和他談過,那份離婚協議書至今還放在她的床頭櫃裡面。


  「啊,聞起來好香啊,」尹澄饞饞地對著水煮牛肉深吸口氣,笑呵呵地說,「姐,你好幸福啊,姐夫又細心又體貼,連你以前最喜歡吃的菜都沒忘記。唉,我也很想吃呢,可惜現在不能,姐,你一定要多吃一點,把我那一份也替我吃了好不好?」


  「好。」


  尹夏沫笑著回答,正準備去夾菜,又停了下來,低聲問歐辰說:「你是不是也還沒吃飯?」算一下時間的話,今天他去接一位國外的名醫來醫院,這會兒又從家裡拿了特意準備的飯盒過來,如此緊張的時間他肯定沒顧得上吃東西。


  「……」


  歐辰還沒回答,她已經又拿出一副碗筷放在他面前,溫柔地說:「一起吃吧,如果沒按時吃飯,你的胃會痛的。」


  尹澄微笑地看著姐姐和姐夫彼此眼神間流轉出的關切和憐惜,他心中暖暖的,眼底隱約閃出晶瑩的淚光。也許姐姐嫁給歐辰是上天給予他最珍貴的安慰,歐辰是如此愛著姐姐,姐姐好像也越來越能接受歐辰,那麼在他離開之後,姐姐還是會幸福的吧……


  「以後,我們每天都一起吃飯吧,」尹澄忽然提議說,「這樣在病房就像在家裡一樣!」


  尹夏沫微怔之後看了看歐辰,見他也正默默地望著她,她心中怦然一緊,溫婉地說:「好啊,只要你姐夫有時間過來,咱們就三個人一起吃飯。」


  「好。」


  歐辰將一塊牛肉夾入她的碗中,看著她吃下去。


  「不過,三個人吃飯還是不太熱鬧,」尹澄笑呵呵地說,「姐姐你要加油哦,將來吃飯的時候我親自要喂小外甥,有了小孩子一定會熱鬧很多……」


  病房裡一片溫馨的談笑聲,彷彿美好的未來鋪展在面前,彷彿可以永遠快樂幸福地生活著。


  時間一天一天地消逝,轉眼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過去了,白天漸漸變長,夜晚漸漸變短。窗台上杜鵑花的花期出奇的長,紫紅色的花朵茂盛地綻開在綠色的葉叢中。


  尹夏沫去了醫生的辦公室,歐辰有事離開,病房裡只剩下尹澄和珍恩。尹澄倚著床頭而坐,凝望著窗台上的杜鵑花,手中的炭筆在素描本上靜靜地畫著。


  「休息一下吧,你已經畫了半個小時了。」


  倒了一杯熱水輕輕放在床頭柜上,珍恩心痛地看向尹澄,他的臉色白得異常,呼吸也十分微弱,握著炭筆的手不時無力地停下來,閉上眼睛歇一會兒,才能繼續畫下去。


  「只差一點就畫完了。」


  尹澄笑了笑,繼續凝神畫著。畫面上的杜鵑花燦爛盛開,姐姐手拿洒水壺回頭對他微笑,炭筆輕輕勾勒,一朵直透眼底的笑容在她的臉上綻放出來。


  珍恩怔怔地看著尹澄,欲言又止。


  每當夏沫在病房的時候,小澄就顯得又健康又快樂,像個孩子一樣活力十足地談笑,嚷著要出去玩雪,彷彿他的體內有無限的活力。而每當夏沫不在的時候,他就變得異常安靜,除了畫畫之外,他虛弱的身體常常只能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彷彿睡去,又彷彿是昏迷,面容蒼白透明得就好像他的生命正在慢慢地流逝。


  「小澄……」


  珍恩遲疑了良久,望著午後陽光中他單薄如紙的側面,終於忍不住猶豫地問:

  「你是在假裝嗎?只是怕夏沫擔心,所以你在她的面前總是假裝得好像你很健康,好像你的身體正在好轉,可是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對不對?」


  「……」


  尹澄微怔地停下畫筆。


  「為什麼要這樣做?每天在夏沫面前偽裝,應該是很累的吧,身體能受得了嗎?為什麼不好好地休息,夏沫更希望看到的是你真正地健康起來,而不是你假裝的這些啊。」累了就要休息,疲倦就不應該再刻意地裝成精神很好,那樣會使得身體更差的不是嗎?

  尹澄望著素描本上姐姐的笑容,半晌,低聲說:


  「可是,這是我能留給她最後的快樂了。」


  「你在亂說什麼?!」珍恩驚恐地低喊。


  「我的病不可能好起來了,所以在我還活著的這段時間,我想儘可能地讓姐姐開心,不要為我的事情太難過。」尹澄微笑地說。


  「胡說八道!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可怕的話!」


  珍恩的身體開始陣陣發抖,黑漆漆的恐懼將她驟然包圍起來,她心中慌成一片!

  「你怎麼可能會死!你不是每天都說,你覺得你的身體越來越好了嗎?!你覺得自己胖了一點,你覺得你都可以出去打雪仗了,你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出去堆雪人的嗎?!怎麼可以忽然又說你不能好起來了呢?!」


  珍恩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她慌亂地搖頭,淚水嘩嘩地流淌下臉頰,腦中一片空白地說:

  「不可能的!你不會死!你會活得好好的!小澄,只是你搞錯了,肯定是你胡思亂想地搞錯了,你不會死的,你會好起來,很快你就可以出院……」


  窗外是皚皚的雪色。


  窗台上的杜鵑花燦爛盛開。


  「對不起,把我剛才說的話都忘了吧。」尹澄的聲音里有淡淡苦澀,唇角的微笑卻一如既往的溫柔,「珍恩姐,我以前答應過為你畫一張畫,對嗎?」


  他從床頭櫃的畫夾裡面拿出一張畫,笑著說:


  「已經畫好了,你看喜不喜歡。」


  畫面中是去往蛋糕店打工的路上,那路邊開滿了紫色的薰衣草,他騎著自行車,她坐在後車座上,臉紅彤彤的,揮舞著雙手在快樂地唱歌。


  畫里的那個珍恩快樂得無憂無慮……


  珍恩獃獃地看著那張畫。那時候她和夏沫都在蛋糕店打工,小澄常常去店裡看她們,她和夏沫招呼客人,他就坐在僻靜的角落裡看書畫畫。那段時光如今看來是那麼幸福,她最在意和吃醋的只不過是小澄總是讓夏沫坐在前車樑上坐在他的臂彎里,而她永遠只能坐在後車座……


  淚水滴濕了畫紙,在薰衣草上慢慢暈開。


  「好喜歡這張畫啊,畫面里只有我和你,」珍恩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亂擦去臉上的淚水,「其實你從來沒有單獨騎車帶過我,每次都是有夏沫在,你才會騎車帶我,如果夏沫不在,你就會急匆匆地去找她,好像我是空氣一樣。」


  「是嗎?」尹澄回憶著。


  「當然是了!」珍恩抽泣著,淚水無法停止般地從臉上滑落,「當時我心裡又酸又嫉妒,我多希望有一天你能夠注意到我,僅僅是注意到我,而不是因為我是夏沫的朋友。那種嫉妒有時候強烈得讓我害怕,我怕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會討厭夏沫奪走了你全部的注意力。」


  「珍恩姐……」


  「為了不變成壞女人,不讓你討厭我,我就努力地要成為夏沫最好的朋友,我去接近她,我去關心她,只有我對她好,你才會對我好。可是,你看,我還是一個壞女人,我對夏沫的友誼並不單純,我是為了接近你才去接近的她!」


  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珍恩哭得滿臉狼狽,她失聲痛哭說:

  「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對不對?!你是真的快要死了,再也沒有可能康復,也許很快就要死了,所以你才會說那些話,對不對?!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因為你怕夏沫傷心,所以你要在她的面前偽裝得你很健康!可是……可是……你怕你真的死了以後,夏沫還是會很傷心很難過,所以你想要讓我到時候好好安慰她,所以你才要對我說這些,對不對?!」


  「珍恩姐……」


  尹澄怔怔地望著她。


  「不要叫我珍恩姐,我說過好多好多次了,喊我珍恩就好,我不是你的姐姐,夏沫才是你的姐姐,我不是!」珍恩傷心地哭著。


  「對不起,珍恩姐,」尹澄低聲說,「但是在我的心裡,你一直都像是我的另外一個姐姐。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原因成為了姐姐的朋友,你都一直在用心地幫助她,我很感謝上天讓姐姐有了像你這樣的好朋友,也很感謝你一直以來陪在姐姐的身邊。」


  「小澄……」


  淚水浸得珍恩的臉又濕又痛,她的心也又濕又痛。


  「如果還有來世,」尹澄凝視著她流淚的雙眼,微笑著說,「我會試著喊你的名字,不再把你當成另外一個姐姐。」


  「真的嗎?」


  「真的。」


  「是你說的啊,你可不能反悔,我會記得你說的話,如果真的有來世你卻忘了這些,我會恨你的!」珍恩哭著笑了起來,再次胡亂地用手背擦拭臉上的淚痕,卻越哭越多,好像絕堤的河水一樣止不住。


  「好。」


  尹澄輕柔地回答,將紙巾盒遞給她。她狼狽地用紙巾擦著淚水,深呼吸,再深呼吸,她不可以再哭了,她還有話要告訴小澄。


  「那我也答應你。」


  終於克制住了眼中的淚水,珍恩一次次努力深呼吸,讓自己的唇角露出顫抖的笑容,宣誓般地舉起右手對他說:

  「雖然我很笨,雖然我一點也不優秀,雖然我並沒有太大的力量,可是,我發誓,我會用我全部的生命去保護夏沫。如果你不在了,我會連同你的那一份,去守護她和照顧她,讓她一生平安快樂!」


  「珍恩姐……」


  尹澄的眼圈也微微紅了。


  「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能放棄治療的希望。也許那些悲觀只是你的胡思亂想,也許你會康復,也許會有奇迹發生呢!」窗台上的杜鵑花靜靜地綻放,葉片上的水珠就像珍恩眼底閃出的淚光。


  然而奇迹一直沒有出現。


  尹澄的身體一天一天地虛弱下去,臉色如窗外的雪花般越來越蒼白。與冬至之後的白晝黑夜正好相反,他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每當夏沫守在病房裡,他仍舊還是吃力地想要扮演出健康快樂的模樣,夏沫也彷彿毫無察覺地聽著笑著,好像他很快就可以好起來。每次,珍恩都儘力配合著小澄說笑,讓病房中充滿輕鬆的氣氛,然而看著微笑的夏沫和微笑的小澄,她心裡的悲傷如同深夜的海水般翻絞著。


  難道,他以為真的可以瞞過夏沫,夏沫真的會什麼都不知道嗎?


  走出病房。


  尹夏沫坐在外面的長椅上,木然地望著空蕩蕩的走廊盡頭,如同渾身的力量都在離開小澄的這一刻被抽走了。剛才她拿水杯給小澄,他的手指卻已虛弱得無法將它端起。她閉上眼睛,面色比小澄還要蒼白,漆黑的睫毛微微顫抖。


  「夏沫……」


  珍恩走了出來,擔憂地看著她。突然聽到珍恩的聲音,尹夏沫條件反射般猛地睜開眼睛,眼底充滿驚恐。


  「小澄他……」


  小澄已經昏厥休克過好幾次,每一次搶救都變得越來越艱難,歐辰請來了更多的醫生,而每一個醫生在看完病歷都是搖頭。


  「沒有,他睡著了。」珍恩急忙解釋,然後看著她憔悴消瘦的面容說,「你要不要也睡一會兒呢,好像你一個星期都沒睡過了。」


  「我沒事。」


  尹夏沫低喘口氣,從長椅上站起來,說:

  「我去一下會診室。」


  望著夏沫漸走漸遠的背影,珍恩獃獃地站立著。小澄,究竟是你在演戲給夏沫看,還是夏沫在演戲給你看?或者,那兩人心裡都是清楚的吧,只是無法忍受看到彼此的悲傷,才同時選擇了樂觀開朗的面具。


  從醫生會診室里傳出一句句的對話聲,尹夏沫正打算敲門的手僵在半空中,耳朵里飄進了歐辰的質問聲和醫生們無奈的解釋——


  「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歐辰的聲音里隱含著失望和怒意。


  「……所有的辦法我們都想過了,也做了各種嘗試,可是一切辦法對於病人的身體都無濟於事。事實上,他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奇迹,一個星期前的那次休克就十分危險,我們原以為……」


  「如果做手術呢?即使手術有風險,也好過這樣眼看著他的身體惡化下去!」


  「手術只會使得他更虛弱,而且我們會診研究過幾次,手術風險太大,他幾乎沒有一點可能活著離開手術室。」


  「我請你們來不要聽你們說這些的!作為醫生,你們要做的是治療病人,想盡一切辦法去挽救他的生命!我不相信他會死!他才二十歲!他不可能一點希望都沒有!」


  歐辰憤怒的低吼使得會診室里一片死寂,良久,門外又低低透出他沙啞疲憊的聲音。


  「不要讓夏沫知道,如果她問起,就說你們正在想辦法,小澄的病並沒有完全絕望……」


  露台上的積雪仍未融化,腳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細響,冬日積雪的反光閃得她的眼睛刺痛刺痛。尹夏沫木然地走著,直到冰涼的欄杆擋在她的前方。


  她的眼睛彷彿已經不會轉動。


  獃獃地望著樓下。


  她的腦子也是木然的。


  就像樓下那一片白皚皚的雪地,寒冷,空茫。


  紐約這年的冬天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每次下雪,洛熙都要走出屋外靜靜地呆一會兒,伸出手掌,讓雪花輕輕落在他的掌心。晶瑩微涼的雪花就像離開她的那夜晚,彷彿身邊還有她的氣息,彷彿她的背影只是剛剛消失片刻。


  告別喧囂的娛樂圈來到紐約,脫離了那些簇擁著跟隨著他的鏡頭,他的生活忽然空白了下來。或許太久以來,已經習慣了忙碌疲憊地工作,就像陀螺一樣不停的旋轉,而停下來之後,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的是什麼。


  他的公寓在紐約最繁華的街區。


  每天在窗前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行色匆匆的路人,寂寞如同夜晚瀰漫的白霧將他濃濃地包圍。他學會了吸煙,學會了酗酒,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整夜整夜地望著電話出神。


  無數次地,他想拿起電話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哪怕不說話,哪怕只是聽一聽她的聲音。


  他以為他可以離開她。


  以為只要遠離她所在的城市,距離將會阻斷她的氣息,他可以慢慢地將她忘記。


  可是他離開了。


  卻將他的心丟在了那裡。


  紐約的雪下得很大。


  他站在雪地里,讓紛揚的雪花落滿他的全身,這天是舊曆的春節,他知道在那裡也在下雪,也許落在她身上的也會是同樣的雪花。


  雪花從窗外飄落。


  尹夏沫憔悴蒼白地坐在病床邊,歐辰籌備好了畫展的一切準備工作,可是這一個星期中,尹澄幾乎都在昏迷。


  歐辰站在她的身後,他緊緊握住她的肩膀,試圖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一會,但她的身體冰冷僵直,彷彿全身的神經緊繃得已失去了彈性。


  床頭柜上保溫飯盒裡春節的水餃從拿來就一動不動地放著,早就涼透了,只有隱約從遠處傳來的鞭炮熱鬧的聲響提醒著他們,今天是大年初一。


  冬天漸漸過去。


  雪卻依舊固執地下個不停。


  春天快要來了。


  窗台上的杜鵑花卻開謝了。


  洛熙在紐約大學選修了電影導演課程。多年來在演藝圈工作,表演不知不覺成為了他生命重要的組成部分,他已不捨得完全放棄它,而選擇從別的角度來重新審視它。


  從小到大都是資優生的他很快就重新適應了學校的生活,每日緊張忙碌的功課將他的時間排得滿滿的,床頭和桌上堆滿了與學習相關的各種書籍和資料。像其它普通的學生一樣,他每天自己開著車去校園,中午就在學校的餐廳里隨便吃一點,晚餐常常是各種方便食品放在微波爐里熱一下就吃了。


  失眠漸漸好了些。


  在極度的疲倦之後,他偶爾也會睡著。每個夢中都有淡淡飄拂的霧氣,有時坐在庭院中的櫻花樹下,有時站在她舊日的樓前,有時等候在她婚車即將駛過的道路中……


  然而夢中不管他等再久,她都沒有出現過……


  有一天,在潔妮打來電話的時候,他終於沙啞地問了出來:


  「她,還好嗎?」


  電話那端的潔妮怔了幾秒,然後回答說:


  「很久沒有關於她的消息了……」


  沒有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應該過的不錯,起碼會比在他的身邊好。


  醫院的走廊中,迎春花那黃燦燦細密的花朵隨著珍恩匆匆的腳步綻放出奪目的生命力,她興沖沖地捧著它帶到醫院,期待著能夠給小澄一個驚喜。然而走到病房前,她看到的竟是小澄又一次正在被緊急搶救的場面!


  小澄蒼白如紙地昏迷在病床上。


  各種急救的儀器,醫生們緊張地搶救著!珍恩抱著燦爛的迎春花被護士攔在病房外,她恐懼地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看著裡面搶救的情況。每一次搶救,都似乎越來越困難,就好像想要將小澄奪走的那隻惡魔之手的力氣越來越大!

  歐辰站在夏沫的身旁,擁緊她的肩膀,不時沉聲地向走出的醫生護士詢問裡面的情況,不時低頭輕聲勸慰她。


  在他的臂彎中,尹夏沫的眼睛幽黑如潭,彷彿什麼都無法聽見。她全身的力量都凝固在病房中的昏迷休克的小澄身上,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如同最後支撐著她的那根稻草正在慢慢地垮掉!

  學業越來越繁忙,洛熙出色的表現使得教授們也非常欣賞,同學們也越來越多地成為了他的朋友。


  曾經兩度奪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史匹格導演是他的前輩校友,在一次回母校的過程中見到了洛熙,立刻被他絕世風華的東方男人魅力所傾倒。聽說他曾經是非常著名的演員后,史匹格導演找到了他所有出演過的影片來看,驚嘆之下開始不斷熱情地聯繫他,希望能夠邀請他出演下一部電影的男主角。


  而洛熙拒絕了一切的聚會的邀請和重返演藝圈的邀約。


  他還是每晚吃著簡單的微波食品,看書,或者靜靜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他答應過會忘記她,再也不出現在她的面前。


  病房的窗台上迎春花金燦燦地開放著。


  尹澄沒有看到過那盆花。


  他躺在病床上,昏迷著一直沒有醒來。經過幾次搶救和各種治療,醫生們只得束手無策地暫時離開,他陷入深度昏迷中,再沒有清醒過來,只有心電圖監護器「嘀、嘀」規律的響動,證明他還活著。


  一天一天。


  尹澄持續地昏迷著。


  醫生們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各種藥劑的使用量越來越加大,但是對於小澄的身體彷彿是無濟於事的,他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弱。終於這一天下午,心電圖監護器發出尖銳的警報聲——


  「嘀——」


  「嘀——」


  看著心電圖監護器上那微弱斷續的線條,尹夏沫的面容刷地蒼白起來,她猛地起身想要去按急救鈴,半個多月沒有睡過的身體卻重重一晃,眼前眩暈地閃過無數光點!歐辰一手扶住她,一手按響急救鈴,看著小澄雪白如死的面容,感覺到她的身體一陣陣的寒冷和顫抖,他的心也直直沉了下去。


  醫生護士們衝進病房的時候,珍恩已經慌得六神無主!看著那些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搶救場面,這次的恐懼感比以往幾次全部加起來還要強烈,她捂住嘴,害怕得直想哭,有某種可怕的預感緊緊將她攫住!


  「請讓開!」


  護士急匆匆將她們推到遠離病床的地方,而搶救情況的緊急和醫生們的呼喊使得護士沒有來得及像往常一樣將她們推出病房外。


  「心跳停止!」


  一個醫生大喊,用力擠壓著尹澄的心臟!


  「血壓接近零!」


  「注射腎上腺素!」


  「是!」


  「血壓已經為零!」


  「加倍注射腎上腺素!」


  彷彿一場黑白的無聲電影,焦急緊張的醫生們使用著各種早已常備在病房裡的搶救設備,心電圖監護器持續地發出尖銳的鳴叫聲,尹澄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如同睡去了一般,一隻被輸液針頭扎得密密麻麻全是針眼的左手無力地從床側滑落。


  「……」


  尹夏沫的身體僵硬地顫抖著,歐辰緊緊擁住她,感覺到她冷得就像冰塊一樣,那劇烈的顫抖彷彿正在將冰塊一塊塊地崩裂!

  「小澄——」


  珍恩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淚流滿面,哭了出來!


  「心臟按摩無效!」


  擠壓尹澄心臟的醫生額頭滿是汗水,心電圖監護器依舊出現的是直直的線條。


  「用電擊!」


  一個醫生大喊,護士立刻將已經準備好的電擊板交給他,醫生拿起電擊板。


  「砰——!」


  尹澄的身體高高彈起。


  「加大電流!」醫生急喊。


  「砰————!!」


  尹澄的身體再次高高彈起來,又無力地落下。


  「電流再加大!」


  「砰——————!!!」


  像鬆軟的布偶,尹澄單薄的身子被高高地吸起,然後,重重無力地跌回去。心電圖監護器「嘀——」地尖叫,一條直線,沒有任何心跳的一條直線……


  「……很抱歉,我們已經儘力了……」


  下午的陽光中,醫生逆光向尹夏沫走來,面容恍惚而刺眼,聲音如棉絮般斷斷續續地飄進她的耳中。


  「……」


  尹夏沫緩慢地側了側頭,彷彿想要聽清楚醫生在說些什麼,她的眼睛獃滯而空茫,然後,從她的喉嚨里發生一些干啞破碎的聲音,沒有人能聽清楚她說的究竟是什麼。


  「你騙人!小澄不會死!為什麼不繼續搶救!小澄沒有死,他還活著!他還活著!!你站在這裡幹什麼!快去救小澄啊!去救小澄——!」


  珍恩撲上去抓住那個醫生的衣服,憤怒地哭喊著,淚水將她的臉浸得又濕又痛。小澄不會死,即使上天再殘忍也不會狠心這樣年輕就奪走他的生命!

  「這位小姐請你冷靜一點!」


  護士們急忙拉住珍恩,試圖將那個醫生從她憤怒的搖晃中解救出來,然而珍恩崩潰了般地大吼著:「快去救小澄!否則我會去控告你們!他還活著,他沒有死!」


  望著病床上寧靜得如同沉睡中的尹澄,歐辰心中的黯痛彷彿翻湧的巨浪,他閉了閉眼睛,將視線轉回到夏沫身上,卻見她痴痴地站著,好像在凝神傾聽著什麼。


  「……」


  她乾裂的嘴唇低低地喃語著,眼神溫柔而空洞。


  「夏沫。」


  歐辰心中痛極,想起六年前她養父母過世時,她在那晚的櫻花樹恍惚狂亂的神情。


  「……」


  細細的低語聲,她好像在對著某個隱形人說話,聲音細碎輕柔,臉上竟隱隱綻放出笑容。


  「夏沫!」


  歐辰痛聲低喊,伸手想要將她擁住,有股涼意和恐懼在他的體內流淌開來,他寧可見她如珍恩般哭出來,也好過這種神情飄忽的模樣。


  「……」


  她怔怔地聽著,掙開歐辰的手臂,側耳聽著什麼,靜靜向病床走去,她的腳步很輕,如夢遊般,邊走邊輕輕低語著。


  病房裡頓時變得靜如死寂。


  歐辰眼睛黯然,隨她邁出的腳步又停頓了下來。珍恩也獃獃地望著她,抓住醫生衣服的雙手緩慢地鬆開。醫生和護士們不知道她打算做些什麼,面面相覷地看著她輕步走向病床。


  如此的安靜。


  她喃聲的低語漸漸被眾人聽清楚了。


  「你們聽……」


  尹夏沫恍惚地低語著,她站在病床邊,輕輕俯下身,用手指輕柔地碰觸著尹澄蒼白的面容。


  「你們聽……」


  溫柔的低語飄蕩在靜悄悄的病房中。


  「嘀!」


  「嘀!」


  突然一陣尖銳的聲音從心電圖監護器迸發出來!原本長長的直線竟突然有了起伏的曲折!幾個護士驚得目瞪口呆,醫生們連忙沖了過來!經過一番緊張地檢查,醫生們似乎說了些什麼,然後默默離開了病房。


  病床上原本如畫書中的睡王子般躺著的尹澄,漆黑幽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姐……」


  下午的陽光是燦爛的金色,灑照在尹澄纖長的睫毛上,瞅著她,他唇角緩緩露出溫柔的笑容,在寂靜的病房中,那笑容彷彿也有著金色的光芒。


  「你終於醒了。」


  尹夏沫用手指輕柔地撫摸著他細軟的頭髮,兩滴淚水無聲地落下,半空中被陽光折射出晶瑩七彩的光線,靜靜滴落在他的雪白被單上,她恍惚地說:


  「你知道嗎?剛才他們說你死了。」


  尹澄眼睛柔和如春日的湖面。


  「我怎麼會死呢?我答應過你,我會永遠陪著姐姐,永遠不會離開姐姐身邊的……」


  「是,我記得,所以我沒有被他們騙到。」手指輕輕撫摸著他溫熱的面龐,她低柔地凝視著小澄,「你看,姐姐都沒有哭,姐姐沒有上他們的當……」


  「姐……」金色的光芒中,尹澄的笑容恍若是透明,他像孩子般輕輕蹭著她的手掌,「……我不會死,我不捨得離開你。」


  「我知道,你不會死的。」她將他抱進懷裡,輕輕彎下腰,用她溫暖的身體緊緊抱著他,「上天是公平的,它總是給予人們一些,才會拿走一些。它什麼都沒有給過你,所以它決不會將你僅有的生命也拿走。」


  「姐……你這樣抱著我,很像小時候……」他依戀地閉上眼睛,「……那時候你也常常這樣地抱著我,哄我睡覺,給我唱兒歌,還常常給我做紅燒雞翅,好香好好吃……」


  「你想吃啊。」


  她心中酸楚,自從他入院,一直給他做的都是清淡的飯菜。


  「嗯,好久沒有吃過了……」他孩子氣地眼睛亮晶晶,依偎在她的懷中。


  「姐姐這就去做,好不好?」


  「可是,我也想讓姐姐這樣抱著我,不想讓你離開。」尹澄依偎得她更緊些,抱住她的腰。


  「那就等你睡著了,姐姐再做給你吃,好嗎?」她寵溺地輕拍他的後背。很久很久以前,他是粉嘟嘟剛出生的嬰兒,她每天抱著他,他從來不哭不鬧,只要她輕輕地拍拂就會安靜地睡著。


  「姐……」


  在她的懷中,他漸漸睡去。


  「姐,我不會死,我會永遠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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