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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伏羲設局

  爹若有奶,爹便是娘。


  男人一旦掌權,

  潛伏的蛇就會變成飛天的龍。


  日出時分

  暮春之後是初夏。太陽升起前,有霧。


  迷霧籠罩著史前文化,遮掩了陰謀與陽謀、真情與真相。我們曾經納悶,后羿射日之後,嫦娥為什麼要奔月。那裡面,並沒有她的情郎。同樣,我們也不知道,阿波羅為什麼要設下陷阱,讓阿爾忒彌斯射殺了自己的戀人奧利溫。奧利溫並不是他的情敵。但是我們知道,阿波羅和伏羲都與太陽有關,也都是蛇,或曾經表現為蛇。


  為什麼是蛇呢?蛇又不是什麼好東西。


  也許有人會喜歡蛇,認為它神秘、冷峻、有頭腦,特立獨行。也有人討厭蛇,覺得它醜陋、陰險、冷血、變態。更重要的是,蛇和蛙本是死對頭。蛇,是長蟲。青蛙吃蟲,蛇又吃蛙。蛇與蛙,如何相容,豈能相容?


  因此,女媧讓蛇出場,後來還變身為蛇,必有原因。


  原因複雜而多項。最直截了當的動因是男人要搞「文化革命」。也許,這場革命是非暴力和漸進的;也許,革命的意識模糊而朦朧;也許,這事其實醞釀了很久很久;也許,它的背後有著經濟的推動和考量。是的,也許。


  但不管怎麼說,氏族的男人和女人終於都認為,僅有女性生殖崇拜遠遠不夠,還必須承認男性在生命創造中的作用,並用一種合乎邏輯和法理的形式予以肯定。


  男性生殖崇拜開始了。


  這就需要象徵物,而蛇是合適的。事實上,蛇與陰莖有太多的相似,比如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比如平時綿軟,用時堅挺。當然,還有那毋庸置疑的攻擊性。因此,當它潛伏在伊甸園時,上帝也只好裝作沒看見。


  其實在蛇之前,男性的象徵便已出現,這就是鳥。鳥的崇拜要早於蛇,待遇也比蛇高。直到現在,它也仍是男性生殖器的代名詞。這種指代甚至是一種「國際慣例」,比如英國人就把男人那玩意稱為小公雞(cock)。


  鳥和蛇,是男性生殖崇拜的文化符號和代碼。[1]

  當然還有太陽。


  太陽也是非有不可的。而且,正如月亮裡面有一隻神蛙名叫蟾蜍,太陽當中也有一隻神鳥名叫金烏。蟾蜍就是象徵女性的蛙,金烏就是象徵男性的鳥。只不過金烏有三條腿,有的身上還背負著太陽。有了這隻「三足神鳥」,男人的太陽就能夠冉冉升起,還能飛向不知終點的遠方。


  月亮有神蛙,太陽有神鳥,也沒什麼不好。


  女媧她們當年,大約就是這樣想的。代表女性的魚女和蛙女,甚至有可能歡迎代表男性的鳥人和蛇人登堂入室,與她們一起建設新生活,共謀發展,同享太平。


  可惜誰都沒有想到,是鳥就會叫會飛,甚至一飛衝天一鳴驚人。她們更沒想到,鳥的背後還藏著一條蛇。蛇是一定要吃青蛙的,下手只是遲早的事。只要太陽的光芒蓋過月亮,蛇就一定會把母愛社會變成男權社會,並永不交權。


  這可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父系氏族的日出時分到了。在血紅的雲彩里,在荒古的熔岩中,一輪紅日如同流動的金球噴薄而出。它的當中或身下則是一隻金色的神鳥,正張開巨大的翅膀,雄姿英發,傲然飛翔。另一邊,悄然落下的月亮生鐵般又白又冷,說不清是在默默祝福,還是黯然神傷。


  現在已經很難確定,這隻負日遠行的三足神鳥究竟從哪裡起飛。海上?山中?桑林?都有可能。但不管怎麼說,當它背負青天往下看時,應該看到一個人首蛇身的小夥子正英俊亮相,大踏步地從後台走向了前台。


  他的名字,就叫伏羲。


  天下第一廚


  伏羲身上,有股子烤羊肉味兒。


  當然,這裡說的伏羲跟女媧一樣,並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文化符號,代表的是父系氏族社會。這個社會的歷史少說也有上千年,但無論是早期還是晚期,也不管這當中出了多少個代表,我們都通通稱之為伏羲。


  而且照理說,他們也都該是蛇神。


  但是奇怪,伏羲出生那天,我們只看到太陽很好,完全看不見蛇的影子。沒錯,一點都沒有。


  跟女媧的媧一樣,伏羲的羲,差不多也是一個特別創造出來的字。除了用於伏羲,以及其他一些神話人物,比如羲和、羲仲、羲均、常羲,另外一個意思就是「氣之吹噓」,也就是氣息舒展而出的狀態。


  什麼氣?


  羊肉味唄!


  羲,無疑與羊有關。金文的羲,就是上面一個「羊」,中間一個「我」,下面一個「兮」;或者上面一個「義」,下面一個「兮」。這個字加上「牛」字旁,就是犧,犧牲的犧。


  很清楚,這裡面有牛有羊,卻偏偏沒有蛇。你總不能說那個「兮」字,就是「蛇溜走了」吧?


  女媧是女蛙,伏羲卻不是伏蛇,豈非咄咄怪事?


  然而伏羲又確實是蛇,也必須是蛇。女媧就是因為伏羲的緣故才由蛙變蛇的。如果伏羲竟然不是蛇,那麼女媧的整容豈不冤枉?如果說伏羲也曾變身,請問又是誰給他動了手術?撲朔迷離的遠古文化,難道案中有案?

  其實,羲,原本與羊沒有關係。甲骨文的羲字裡面就沒有「羊」,而是上面一個「我」,下面一個「兮」。


  我和兮,分別是什麼意思?兮是語氣詞,上古讀音接近於「喝」,中古讀音接近於「嘿」,意思相當於「啊」。我,也不是「自己」,是「兵器」,意思是「殺」。


  所以,甲骨文的羲,就是「殺啊」。


  殺誰?誰殺?謀殺案嗎?

  當然不是。


  但要偵破此案,也只能倒推。


  從哪兒推?


  犧(犧)。因為伏羲又叫庖犧(庖犧)。庖犧的犧,就是犧牲的犧;犧牲的犧,則原本是伏羲的羲,就像蛇字原本是「它」。這在文字學上就叫「本字」,也就是「原版」。


  犧的原版是「羲」,蛇的原版是「它」。後來,「它」加上蟲就成了蛇,「羲」加上牛就成了犧。為什麼要加偏旁?為了強調。比方說,強調蛇是爬蟲。同樣,正因為羲是犧牲,所以要加牛。要知道,犧和牲,都是牛字旁。


  這當然很牛。


  伏羲,就是很牛的庖犧。庖即庖廚,犧即犧牲。犧牲就是獻祭用的動物,包括馬、牛、羊、豬、狗、雞。其中色純的叫犧,體全的叫牲,合起來叫犧牲。最重要的犧牲是牛和羊。祭祀的儀式,有牛就叫太牢,只有羊就叫少牢。少牢比太牢用得多,因為羊比牛便宜。但再省錢,也得有羊。


  所以,儘管甲骨文的羲沒有羊,金文就得加上去。後來表示犧牲之意時,還得再加上牛。上面加只羊,旁邊加頭牛,伏羲或庖犧,才算驗明正身。


  哈哈,原來伏羲這蛇頭,是個做飯的。


  但,伏羲或庖犧,卻堪稱「天下第一廚」,因為是做飯給神吃。請神吃飯,這在古代可是頭等大事,《左傳》就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戎就是戰爭,祀就是祭祀。戰爭要殺人,祭祀要殺羊。羲,豈能不是「殺啊」![2]

  因此,即便在女媧的時代,伏羲的地位也不低。事實上,如果說女媧的偉大發明是生殖崇拜,那麼伏羲的卓越貢獻就是請神吃飯。他身上有羊肉味兒,後來起了王莽的心思,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我們的先民為什麼要請神吃飯?難道他們牛羊成群瓜果滿園五穀豐登,吃不完用不完,要大擺宴席?

  當然不是。


  革命就是請客吃飯

  請神吃飯其實是個局。


  做局也是逼上梁山。正如生殖崇拜是因為死人太多,嚇著了;請神吃飯則因為飢腸轆轆,餓壞了。那時生產力實在低下,先民們吃了上頓沒下頓,更難有儲備可言。一旦長時間斷糧斷炊,族群面臨的便是滅頂之災。


  飢餓,是死亡女神的嫣然一笑。


  這也只能發展生產力。於是各種生產工具被相繼發明出來,包括作為獵具和漁具的罔罟(讀如網古),作為農具的耜耒(讀如四壘)。這些理應獲得科技進步一等獎的發明和創造,後來被歸功於伏羲和神農。這當然實至名歸,他們也受之無愧。因此,這時的伏羲,是製造獵具、漁具和農具的工匠,以及使用這些工具的獵手、漁夫和農民。[3]

  但,這跟蛇有什麼關係,跟羊又有什麼關係?

  羊是在狩獵過程中自投羅網的。原始獵人最喜歡的就是羊,因為野豬野牛不易捕殺,兔子田鼠跑得太快,魚蝦貝蟹又解不了饞。只有羊,體大肉多,成群結隊,反抗力弱,智商還低。這就不但可以打主意,還能智取。比方說,頭戴羊角身披羊皮偽裝成羊混入羊群,然後把它們帶進包圍圈。


  傻乎乎又喜歡隨大流的羊,哪有不上當的?


  沒錯,這就是最早的「佯裝」。實際上,佯就是裝羊,也是羊人,而最早的「羊人」就是裝羊的伏羲。這也是最早的「局」,只不過它鮮為人知。後面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吃不完的羊被圈養起來,獵人伏羲也變成了牧人伏羲。


  這時,他當然還是羊人。


  嘗到甜頭的伏羲得寸進尺。他決定設一個更大的局,忽悠一把天神地祇。


  這就是請神吃飯——飯局。


  飯局和狩獵,其實一回事,都是為了吃。沒得吃,不夠吃,便要麼去搶,這就是戰爭,也就是甲骨文的羲;要麼去討,這就是祭祀,也就是金文的羲。它的意義,一點都不亞於生殖崇拜。生殖崇拜祈求的,是種族的延續;請神吃飯面對的,是族類的生存。前者希望多子多孫,後者希望豐衣足食;前者考慮千秋萬代,後者考慮當下眼前。你說哪個重要?

  都重要。但現在就有吃的,更迫切。


  請神吃飯,不能不辦。那些山神、河神、林妖樹怪和土地公公,管著山間的獸,林中的鳥,水裡的魚,地上的莊稼,自己又吃用不完,完全可以分一點給我們。只不過,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得把神伺候好了。要知道,就連楚漢相爭時的范增要殺劉邦,也得先擺鴻門宴。


  顯然,這隻能是伏羲的事。也只有發明了獵具、獵獲了羊群的他,才有資格充當請神吃飯的廚師長和主持人。也因此,在祭祀儀式上,他依然得頭戴羊角身披羊皮扮作羊人。只不過,這時的他不再是獵手,而是祭司。


  毫無疑問,這時的伏羲也不再是甲骨文的羲,而是金文的羲。金文的羲,上面是義。義是儀(儀)的本字,即威儀或禮儀。而且,正因為儀的本字是義,犧的原版才是羲。


  伏羲的秘密,昭然若揭。


  與此同時,他的地位也節節高升。


  眾所周知,在沒有政權、法律、國家和公民概念的原始時代,族群都是自然形成的。紐帶則與其說是血緣,不如說是共食。母子,是吃與被吃的關係;兄弟,是同一個娘養大的人。實際上,原始人類聚族而居,無非是要解決吃飯問題。因此,爹若有奶,爹就是娘;誰給吃的,誰就是老大。


  掌勺的必定變成掌權的。


  後起之秀伏羲,要向女媧討個說法。


  披著羊皮的蛇

  說法很快就有了,那就是承認男人在生育中的作用,並為之設立祭壇。


  祭壇在紅山文化遺址已經發現,只不過女的圓,男的方。這倒是符合我們的主觀感受:男人有稜有角,女人珠圓玉潤。難怪女媧手上拿的是規,伏羲拿的是矩,女圓男方嘛!


  那麼,天圓地方,又怎麼講?

  天,不是男性;地,不是女性嗎?


  對不起,男人變成天,就像女媧變成蛇,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在遠古,在女媧的時代,女人才是天,男人則是地。只不過,自從男人有了方方正正的祭壇,也就好歹有了一席地位,可以跟圓圓滿滿的女人分庭抗禮。


  於是伏羲搖身一變而為蛇神。


  伏羲怎麼會是蛇呢?伏與狗有關,羲與羊有關,犧與牛有關,哪有蛇?兵器倒是有的,因為伏羲又叫伏戲。戲,還有羲字中的「我」,本義都是兵器。如此說來,難道那蛇其實不過祭壇上器皿中兵器的倒影?[4]

  當然不是。


  伏羲變成蛇,不是「杯弓蛇影」,而是「文化革命」。也就是說,越來越重要也越來越牛的男人,開始要求在飲食和男女兩個方面,都能體現其舉足輕重的地位。


  這就必須引蛇出洞。


  但,為什麼必須是蛇呢?因為只有蛇,才是男性最強有力的象徵。鳥,就溫柔了點,無法完成革命的任務。


  所以,從氏族到部落,再到國家,蛇的作用都將一以貫之。在氏族時代,它是生殖崇拜的符號;到部落時代,它將成為圖騰;到國家時代,它還將成為祖宗。只不過,狡猾的蛇多半會處於潛伏狀態,該出洞時才露出真容。


  妙哉伏羲!他還真是伏蛇,而且披著羊皮。


  因此,潛伏的蛇神現在是羊人。他是羲,是義,也是美。美,上面是羊,下面是大,即「大人」。古文字中,大人物都寫成正面而立的「大」(如美好的美),普通人則寫成側身而立的「亻」(如佯裝的佯)。從佯到羲,到義,到美,伏羲這小夥子拾級而上,每一步都離不開羊。


  善哉羊也!


  是的,羊是善,也是祥。因為羊肉可食,羊皮可衣,羊糞可以肥田,羊角可以做武器或樂器。這樣的衣食父母,豈非功德無量?這樣的大慈大悲,難道還不吉祥?頭戴羊角身披羊皮的羊人伏羲,難道不美?這樣一位遠古時代的大帥哥,難道不該成為族群的領袖?

  當然應該!


  實際上,吉祥二字,古文字就寫作「吉羊」。但,如果祥就是羊,那什麼東西「吉」?紅蓮之珠。紅蓮就是女陰,紅蓮之珠則可能是印度人的摩尼寶珠,中國人的火齊珠,即陰蒂。蒂,就是帝,古文字寫成▼或▽。它可能是整朵花,也可能是花蕊或花蕾。因此,神秘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翻譯為六字漢語,就是「神,紅蓮之珠,吉」。[5]

  噫!紅蓮之珠吉,冠羊之人祥。


  吉祥二字,伏羲佔了多半。


  三分天下有其二,父系當然要取代母系。


  但這一切,都是悄然發生的。在母系社會後期,當篝火燃起夜幕降臨時,登上祭壇的仍是女媧或蛙女。那模樣和場面,我們在巴布亞紐幾內亞的蛙人圖上已經見過:掌握了「生與死」這「一號機密」的蛙女神,佔據絕大部分畫面,表示她是當然的領袖。她頭上的裝飾物魚和鳥,分別代表著女性和男性生殖崇拜,也表示魚人和鳥人是她的輔佐。四周,則是代表女性的花和代表子孫的星星點點。


  至於男性的蛇人和羊人,此刻則多半還只能在台下打理那些陶罐、陶壺、陶盤、陶缽、陶杯、陶碗。他們當然想不到,自己跟前的陶鼎,將來會變成青銅的,並成為國家和政權的象徵。他們更不會想到,為了問鼎中原,兄弟姐妹和子孫後代們將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做愛,以神的名義

  祭祀的高潮和餘興,是篝火晚會。


  這很有必要,甚至不可或缺。事實上,原始時代的祭祀禮儀並非規行矩步,莊嚴肅穆,而是載歌載舞,天恩共沐。那些充滿激情的歌舞,也是獻給神靈的禮物。


  禮物從來就是豐盛的。


  首先是犧牲和粢盛,也就是肉類和糧食。這是食物。其次是玉帛,也就是玉器和束帛。這是紅包。犧牲、粢盛、玉器和束帛,合起來就叫「犧牲玉帛」。既有食物,又有紅包,可見請神吃飯態度之誠懇,儀式之隆重。


  盛放犧牲玉帛的器皿,有鼎、簋(讀如鬼)、簠(讀如府)、豆。簋是圓形的,簠是方形的,用來盛放粢盛。鼎則有圓有方,用來盛放犧牲。不過,簋簠之類要到商周才有,都是青銅器,原始時代大約用陶豆。豆,是古代餐具,類似於高足盤,有的還有蓋。盛放玉帛的器皿,和盛放犧牲的豆,疊加起來就是「豊」字。它讀如禮,意思也是禮或禮器。[6]

  當然糧食和肉類,神吃不掉;東西,也拿不走。玉帛之類,大約會重複使用。犧牲,則在儀式後由族民分食,叫胙肉(胙讀如做)。分食也不完全是怕浪費,還因為肉上已經有了神的祝福。分而食之,正是為了共享太平。


  犧牲和粢盛是吃的,玉帛是用的,歌舞則是看的和玩的。這同樣是人神共享。沒人知道,神靈們是否會堅持看完這台晚會。也許,享用了盛宴,拿走了紅包,又觀賞了部分節目,他們已心滿意足,要回天庭或山林打盹。


  然而分食了胙肉的族民們卻意猶未盡,興緻正濃。畢竟,請神吃飯的事,不可能天天都有。既然這日子相當於逢年過節,那又何不把它變成嘉年華?


  篝火晚會,弄不好就通宵達旦。


  那是一種怎樣的歌舞啊!在青海省大通縣孫家寨出土的陶盆上,我們看到了這樣的場面:五人一組,手拉著手,頭向一邊側,身向一邊扭。他們的頭上,飄著一根東西,疑為髮辮;兩腿之間,則翹著一根東西,疑為飾物。


  嘻!這是土家族的擺手舞嗎?這是納西族的篝火舞嗎?這是藏族的打阿嘎嗎?這是維吾爾族的麥西來甫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


  也許,它就是古人一再回憶的「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7]

  這樣的原始歌舞,一定虔誠而又蠻野,熱烈而又謹嚴。那是先民們在莊嚴儀式上生命活力的體現。據說,樂器是女媧和伏羲的發明。因此,我們完全可以這樣來描述——如醉如狂,神采飛揚,伏羲琴瑟,女媧笙簧。


  值得關注的,是兩腿之間那疑為飾物的東西。


  沒錯,它應該就是腰飾。但原始人的所謂腰飾,從來就是可疑的。它們往往是一些樹上扯下的葉子,地上撿來的羽毛,或者松鼠和野狗的尾巴,遮蔽性極差,裝飾性極強。人類學的研究表明,這些腰飾還是舞會上專用的,目的顯然是要引起觀賞者和參與者的特別注意。[8]

  這可真是欲蓋彌彰。


  不難想象,月色朦朧,火光飄逸,瘋狂搖擺飛速旋轉的裸體上,唯獨某一部分有著閃爍不定的珠光,搖曳生姿的流蘇,會給春情勃發的青年男女以怎樣的刺激。


  因此晚會的尾聲,恐怕不是齊聲高唱「難忘今宵」,而是三三兩兩走進密林。個別性急的,也許還等不到那一刻。


  做愛,以神的名義。


  做愛,在神的面前。


  這就是遠古的禮樂。它是神的盛宴,也是愛的盛宴。


  用不著大驚小怪。在原始時代,飲食和男女,原本就是同一件事情的兩面,同一個目標的兩手。這個目標和這件事情,就是族類的生存和發展。神,當然是贊同的。


  這,才是祭祀儀式和篝火晚會的主旋律。


  凌晨五點

  篝火晚會上風頭最健的,無疑是羊人伏羲。


  這並不奇怪。原始舞會上的高手,從來就是男人。因為即便在父系氏族社會早期,擇偶權也仍在女人那裡。再牛的男人都不能硬來,只能用自己出色的表現博取芳心。引吭高歌,翩翩起舞,無疑是有效方式之一。


  因此孫家寨出土的陶盆上,舞蹈者便都是男人。那高高翹起的所謂飾物,則其實是陽具。當然,不會是真傢伙,只能是替代品。


  孫家寨出土的這隻陶盆,在考古學上屬於馬家窯類型。同類型的彩陶紋飾,最突出的就是大量的蛙紋和蝌蚪紋。可見這舞蹈是女媧時代的。那些手拉手的舞蹈者,則應該是孔雀開屏般炫技求愛的鳥人和蛇人。他們表演的節目,不是「百鳥朝鳳」,便是「金蛇狂舞」。


  伏羲時代的羊人,就酷得多。


  首先他是「腕」。氏族的重大決策,已歸他說了算。其次他是「款」。氏族的財政預算,也歸他說了算。第三他是「爹」。氏族的新成員姓甚名誰,同樣歸他說了算。這也正是母系變成父系的三大表現。


  此時的男人正天天向上,他們的求愛也信心滿滿。


  當然,羊人也有好幾種。如果是「佯」,那就是獵手,會得到姑娘的愛慕;如果是「義」,那就是祭司,會得到姑娘的敬仰;如果是「美」,那就是大人,會得到姑娘的崇拜。


  那麼,如果他是「羲」呢?


  哈,那就是大眾情人,不知多少窈窕淑女和妙齡女郎都會春心蕩漾,願意以身相許。


  為什麼最具魅力的是羲呢?

  因為只有羲,才是「披著羊皮的蛇」。也只有羲,兼具熱乎乎的肉香和冷冰冰的殺氣。沒錯,義和羲一樣,也有羊有我(兵器)。但義變成「己之威儀」后,兩方面都弱了許多,哪裡比得上羲,剛柔相濟,意味深長,前途無量。


  請看歷史。


  前面說過,夏娃的革命成果是裸體直立,女媧的文化建樹是生殖崇拜。生殖崇拜是不能叫做「性崇拜」的,因為它的目的是生兒育女,不是男歡女愛。它崇拜的也是繁衍生息的神秘力量,而不是導致性快感和性高潮的性能力。


  然而生殖崇拜的產生,卻絕不意味著人類又退回到了夏娃之前。相反,生殖崇拜是把人類獨有的性,從純自然的生活變成了可控制的文化。唯其如此,伏羲才能接過女媧的旗幟,並打上自己的烙印。


  伏羲的烙印就是男人掌權。男人一旦掌權,生殖崇拜就會變成圖騰崇拜,母愛社會就會變成男權社會,潛伏的蛇也就會變成飛天的龍。


  這就是部落時代的前夜。


  在此之前,那個漫長的歲月有著神話傳說中的「三個代表」——夏娃代表原始群,意義是「從猿到人」,形象表現為裸猿;女媧代表母系氏族,意義是「從自然到文化」,形象表現為魚、蛙、月亮;伏羲代表父系氏族,意義是「從母愛到男權」,形象表現為鳥、蛇、太陽。


  完成這三大轉變后,就連伏羲也將功成身退。女媧和伏羲共同代表的氏族社會,則將讓位於部落時代。


  現在是凌晨五點,讓我們告別今宵。


  是的。如果說夏娃代表的原始群處於蒙昧時代,那麼女媧和伏羲則處於野蠻時代的初級階段。這是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中華民族的偉大先民篳路藍縷,披荊斬棘,勇往直前,表現出非凡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光輝燦爛,絢麗多彩。


  這也是一個春天的故事,女人含苞待放,男人旭日東升。他們創造了多種文化和文化模式:工具、巫術、生殖崇拜、祭祀禮儀、原始歌舞和人體裝飾。而且按照傳統說法,在伏羲的時代,我們還創造了最早的文化符號——八卦,產生了最早的哲學概念——陰陽。


  這就實在太牛了!

  因此,儘管這時伏羲還是羊,但總有一天會變成牛。


  事實上,他也就這樣變了。


  變成牛的伏羲,就是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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