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易中天中華史:祖先> 第6章 堯舜下課

第6章 堯舜下課

  滔天洪水中,

  中國歷史第一個政權勃然崛起。


  脈脈溫情的禪讓制背後,


  是殺機暗藏的驚天大案。


  真有堯舜嗎


  提起堯舜,許多人就兩眼放光。


  堯舜是中國歷史上備受推崇的聖人和聖王。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最好的時代叫「堯舜之世」,最好的帝王叫「堯舜之君」,最高的理想叫「人皆可為堯舜」。就連不信三皇五帝的毛澤東,也說「六億神州盡舜堯」。


  顯然,這是世俗的上帝,道德的上帝,政治的上帝,也是統治階級的上帝。


  這樣的上帝,從來就很可疑。[1]

  堯舜正是如此。他倆來歷不明,形跡待考,身份不清。作為五帝的最後兩位,堯舜是人?是神?半人半神?氏族部落?沒人知道。但,前三皇,女媧是蛙,伏羲是蛇,炎帝是牛;后五帝,黃帝可能是熊,顓頊半人半魚,帝嚳鳥頭猴身。就連堯的司法部長皋陶,也是鳥嘴或馬嘴;文化部長夔,則是獨腳神牛。這些都是牛鬼蛇神,或半人半獸,怎麼一到堯舜就一片人間煙火?[2]

  何況堯舜之後或同時,還有鯀和禹。鯀,其實是魚;禹,則可能是蟲,或蛇,甚至龍。[3]

  好嘛!前則百獸率舞,中則馬牛同台,后則魚龍並出,唯獨夾在當中的堯和舜純然是人,豈非咄咄怪事?而且,舜叫「姚重華」,堯叫「姬放勛」,像遠古時代的人名嗎?還有人說堯叫「伊祁放勛」,日本人呀?[4]

  嘿嘿,就連名字,都像是編出來的。


  事實上,孔子之前,根本就沒人提到過堯舜。在最古老也最可靠的典籍《詩經》中,他倆連影子都沒有。《尚書》雖然也古老,《堯典》和《舜典》卻是贗品。真正開始說堯舜的,是《論語》、《墨子》和《孟子》。


  這就很不合情理。


  按照後世儒家包括司馬遷的說法,夏商周三代的始祖都曾是堯舜的臣屬。夏的始祖禹是舜的接班人,商的始祖契(讀如謝)是堯的民政部長,周的始祖棄(后稷)是堯的農業部長。也就是說,堯和舜,是夏商周三代的始祖的「老領導」。沒有堯舜禹,就沒有夏商周。


  然而《詩經》當中,周人的作品《大雅》,魯人的作品《魯頌》,殷人或殷人後代宋人的作品《商頌》,卻都只歌頌禹,不歌頌堯舜。難道殷、宋、周、魯之人,都把老祖宗忘了?而且這兩位老祖宗,從夏到商再到西周東周,一直無人問津,到春秋戰國卻大放異彩,難道是「出土文物」?

  很有可能。


  的確,堯和舜,如果完全子虛烏有,孔子就不會一講再講;如果當真功勛蓋世,《詩經》就不會隻字不提。因此事實也許是:堯舜曾經存在,但既沒那麼神,也沒那麼聖,根本不是後人說的那個樣子。而且,因為並不偉大,所以《詩經》置若罔聞;由於畢竟存在,因此後人可以大做文章。


  大做文章的原因,是春秋戰國之際禮壞樂崩,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孔子他們要打鬼,必須藉助鍾馗;要推銷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政治理想,也只能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托古改制,借屍還魂,哪怕那亡靈其實並不神聖。


  但既然是亡靈,就可以重新梳妝打扮。因此堯和舜,弄不好就是他們從某個並不起眼的故紙堆里挖掘出來,再按照道德楷模的標準,包裝上市的「創業板」。


  可惜榜樣的力量從來就很有限,造出來的也總歸不是真傢伙。我們讀堯舜的傳記,實在看不出他倆的偉大之處,只知道堯是很簡樸的,舜是很孝悌的。堯過的日子,連門房都不如;舜的父親和弟弟一再陷害謀殺他,他卻以德報怨。一個老勞模,一個受氣包,怎麼就成了神聖?[5]

  相反的故事倒是印象深刻。有個名叫壤父的八十歲老頑童就不客氣地說: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帝對我有何功德?[6]

  假作真時真亦假。堯和舜,到底有還是沒有?


  部落大聯盟


  可以有,也應該有,但要重新解釋。


  為什麼應該有?因為時代需要標誌,需要象徵,需要代表。部落的代表是炎黃,國家的代表是夏啟。二者之間,部落聯盟的時代誰來領銜?只能是堯舜。既然如此,何妨不論真假,權當他們是符號,是代碼?


  但,該說明的還得說明。一,黃帝、顓頊、帝嚳、堯,無血緣關係,更不是祖孫父子;二,堯和舜,並非道德高標,只是曾經的存在;三,他倆也不是什麼天子。天子的概念要到西周才有,目的則是解釋政權的合法性。堯舜時代尚無君主,也沒有國家和天下的概念,哪來的天子?

  不是天子,又是什麼?

  部落聯盟的CEO。


  聯盟從黃帝時代就開始了,之前則是戰爭,包括炎帝與黃帝的阪泉之戰,黃帝與蚩尤的涿鹿之戰。這是當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是的,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中華大地就是全世界。遠在天邊的埃及、蘇美爾、哈拉巴、克里特等等,並不在我們視野中。


  戰爭的結果是聯盟,聯盟的結果是產生了部族。部族是從氏族到民族的過渡階段和中間環節。堯舜之世,就是部族的時代。之後,才變成民族,也就是以禹為始祖的夏族。《詩經》歌頌禹,並非沒有道理,沒有原因。


  但,作為部族時代的標誌,堯舜的意義同樣重大。


  意義重大的堯和舜,是部落聯盟的領袖。而且那時的情況,可能真如郭沫若和翦伯贊先生所說,是實行「二頭政長」或「二頭軍務」的配置,雙執政制。[7]

  雙執政,就是CEO(首席執行官)加COO(首席運營官)。開始,堯是首席執行官,舜是首席運營官;後來,舜是首席執行官,禹是首席運營官;再後來,禹是首席執行官,益是首席運營官。等到啟廢禪讓,這個制度才終結。


  首席執行官和首席運營官,不一定有血緣關係。堯舜禹,就沒有。他們是選出來的。選舉權,首先在「四岳」。舜和禹,就得自他們的舉薦。


  四岳是誰?《史記》沒說。就連四岳是一個人,還是四個人,還是許多人,也不清楚。《國語》說是共工的四個從孫,但這是靠不住的。可能的情況是:當時大聯盟下面還有小聯盟。四岳,就是小聯盟的CEO或COO。[8]

  除了四岳,還有「十二牧」。


  十二牧,也就是各個大部落的酋長。這些大部落分散在各地,酋長們當然也分散在各地。聯盟有重大事務,才到總部來開會。當然,他們也可能派有駐會的代表,這些代表應該也可以叫十二牧。


  然後就是「百姓」。


  百姓不是小民,是氏族長。這些氏族都來自母系,因此都有「姓」;數量則很多,因此叫「百姓」。當然,百姓並不一定就是一百個。正如四岳和十二牧,不一定就是四個和十二個。四、十二、百,只是表明小聯盟數量最少,部落多一點,氏族數量最多。


  所以遠古的百姓(氏族長),其實地位很高,他們後來又叫百官和百工。真正地位低的,叫黎民,即戰敗者。黎民百姓合為一詞,是很晚的事。


  百姓:氏族。


  十二牧:部落。


  四岳:部落聯盟。


  堯舜:部落大聯盟。


  這就是堯舜的時代,是從野蠻走向文明的前夜。夏娃時代弱小分散的點(原始群),在女媧和伏羲的時代變成了面(氏族),在炎帝和黃帝的時代連成了片(部落),現在又變成了圈(部落聯盟)。它是生存圈,也是文化圈。大圈子下面是小圈子,即個位數的小聯盟,然後是數以十計的片(部落)和數以百計的面(氏族)。大聯盟實行雙首長制,首席執行官(CEO)地位略高,算是老大,或一把手。


  那麼,誰是老大?誰該當老大,誰又能當老大?


  禪讓還是奪權

  當老大的事,讓人糾結。


  中國人是很在意一把手的。因為長時間的中央集權告訴我們,二把手跟一把手,差的不是一丁點兒;秦漢以後的改朝換代,則不是巧取(宮廷政變),便是豪奪(武裝鬥爭)。一把手的地位,也可以禪讓嗎?這不能不讓人懷疑。


  不過,中央集權之前的人是相信的。儒家和墨家便都說可以禪讓,還曾經有過。只不過,後來人心不古,沒了。這是很讓孔孟、墨子,甚至還有道家,深感遺憾痛心疾首的。


  但,人心為什麼不古,又怎麼會不古?難道遠古跟後世,人性是不同的?人就是人。遠古是,現在也是。人性,本善就善,本惡就惡。本善,禪讓制就不會被廢除;本惡,禪讓制就不可能存在。你說哪個是事實?


  於是質疑紛起。


  質疑禪讓制的,古有韓非子、劉知己;後有康有為、顧頡剛。韓非子就稱「舜逼堯,禹逼舜」,《竹書紀年》則稱堯被舜軟禁在平陽;康有為說禪讓是戰國儒家的托古改制,顧頡剛則說是儒墨兩家不約而同的偽造。韓非子甚至不無譏諷地說:儒也說堯舜,墨也說堯舜,兩家都說如假包換,堯舜又不能起死回生,請問誰來鑒別儒墨的真偽?[9]

  嘿嘿,一個堯舜,各自表述。弄不好,都是人造。


  那麼,舜接班,禹繼位,禪讓還是奪權?

  禪讓。


  但也要重新解釋。


  實際上,部落聯盟的CEO,跟後世的帝王並不是一碼事。他的待遇沒那麼高,權力也沒那麼大。堯的艱苦樸素也未必就是道德高尚,多半是生活水平有限,想擺譜也擺不起。


  禪讓也一樣。它既不是儒家標榜的禮讓,也不是墨家鼓吹的尚賢,更不是道家主張的無為,而是規矩如此,習慣如此。部落聯盟的首席執行官,最早不過會議的召集人,或者會議的主持人,有什麼好爭的?


  就連總部的其他公職人員,比如民政部長契,農業部長棄,司法部長皋陶,文化部長夔,手工業部長羲均(又名倕),還有神槍手羿,也都是盡義務。這種風氣或制度直到周代還有,比如各國的大夫都是有領地的,但也都為諸侯的公室服務,同樣是盡義務。


  事實上聯盟的部門負責人,也同時是自己部落的酋長,甚至小聯盟的首席執行官。比如棄,就叫后稷。夔和羿,則叫后夔、后羿。后,不是前後之後(後)的簡體字。它原本就寫作「后」。但也不是后妃的后,是頭兒、老大、領導人、一把手的意思。[10]

  聯盟的部長或內閣成員既然都是「后」,當然有很大的發言權,甚至決策權。比如抗洪總指揮的人選,堯並不贊成鯀,但四岳堅持,也只好同意。堯老大並沒有一票否決權,儘管堯可能是錯的,也可能是對的。[11]

  相反,如果「岳牧咸薦」,事情就比較有譜。


  顯然,這裡面沒有道德的因素,也不能理解為「民主集中制」。堯成為部落聯盟的一把手,只因為當時堯部落的實力最強。舜和禹也一樣,後來居上而已。四岳、十二牧有發言權,則因為他們的實力不容小看。既然誰都吃不掉誰,又要在一起共謀發展,那麼,民主共和,有事好商量,無疑是最聰明的選擇。


  因此,歷史的堯舜是存在的,道德的堯舜是人造的。什麼德才兼備、高風亮節、溫良恭儉讓,通通都是扯淡!

  禪讓,是不得不讓。


  殺機暗藏

  不得不讓,也可以理解為「能不讓就不讓,最好不讓」。


  但這同樣只能靠實力說話,對於那些茁壯成長的後起之秀便不得不防。因此,如果某個小弟發展勢頭好,大佬們就會聯合起來,找個茬把他掐死。


  堯就干過這種事,而且幫凶就是舜。


  被堯舜剿滅的,是所謂「四凶」:渾沌、窮奇、檮杌(讀如濤誤)、饕餮(饕讀如濤,餮讀如鐵去聲)。這大約是四個既冒尖又不聽話的部落。由於舜的出手,他們被徹底幹掉或驅逐出境。其中,據說還有黃帝和顓頊的後代。[12]

  老實巴交的舜,其實心狠手辣。


  被堯舜做掉的,還有共工、兜(讀如歡)、三苗和鯀(讀如滾),謂之「四罪」。當然,司馬遷的話說得客氣而委婉。他說,流共工於幽陵,是為了「變北狄」;放兜於崇山,是為了「變南蠻」;遷三苗於三危,是為了「變西戎」;殛(讀如及)鯀於羽山,是為了「變東夷」。似乎舜下的這些毒手都不過「和平演變」,甚至是為了別人和大家好。


  但一個「殛」字,還是露了餡,穿了幫。


  剿滅也就剿滅了,過分的是還要妄加罪名。什麼「不可教訓」云云,簡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無非是為了表示堯舜發動戰爭的正義性,以便讓他倆高居道德的聖壇。


  然而世界上正義的戰爭只有一種,就是反侵略。蚩尤有可能是侵略了黃帝族的。四凶或四罪,侵略了堯舜嗎?

  沒有。


  殺人不過頭點地。謀財害命還要課以大罪名,不帶這麼欺負人的。反倒是《左傳》說得明白:剿滅四凶的結果,是「堯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為天子」。


  這才是一語道破天機。


  堯舜的時代,風不平,浪不靜,殺機暗藏。


  現在想來,共工、兜、三苗、鯀,或渾沌、窮奇、檮杌、饕餮,一定死不瞑目。戰敗的蚩尤成為戰神,受到勝利者的最大尊重,他們卻只能被釘在恥辱柱上遺臭萬年。堯舜的為人和度量,比黃帝差得遠。


  一肚子冤屈的,應該還有后羿。


  想當年,后羿多帥呀!火紅色的弓,雪白色的箭,這是天地賜給他的。或者,還應該有虎皮的坎肩,鹿皮的靴子。因為也只有這樣的裝束,才配得上這位少年英雄。[13]

  於是后羿開始射日。


  那時,天邊血紅的雲彩里,有十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同流動的金球,裹挾著荒古的熔岩上下翻騰。我們的英雄站在那一片焦土之上,彎弓搭箭,九個太陽便應聲落地。散落在天地之間的,是太陽神鳥金色的羽毛;響起在耳邊的,是萬眾的歡呼,包括美麗的嫦娥。[14]

  當時的場景是何等的壯麗輝煌,然而後羿的結局卻窩囊透了。天帝翻臉,徒兒反目,老婆叛逃。曾經的英雄,只能窮愁潦倒,不知所終。這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后羿,為什麼要射日?


  這事如果發生在古希臘,也許會被解釋為一個愛情與嫉妒的故事:月亮神嫦娥偷吃的,並不是什麼長生不老的仙藥。她的奔月,其實因為偷情。太陽神后羿射殺的,則實際上是他的情敵——多餘的太陽。


  然而在中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


  死裡逃生

  十日並出,其實是堯的焦慮。[15]

  焦慮也是必然的。不聽話、不買賬、鬧彆扭的部落實在太多,還不好對付。比如渾沌,是個裝瘋賣傻的。有人說他就是兜,那可是一個人面鳥嘴還有翅膀的怪物。共工則是水神,是火神祝融的兒子,曾經與顓頊爭帝,還一頭撞斷了擎天柱不周山。共工和兜又都是聯盟的內閣成員。他倆造反,足夠堯喝一壺的,何況還有三苗、窮奇、檮杌和饕餮。[16]

  這可真是按下葫蘆起來瓢。


  招安多半沒用。那時還不是帝制時代,沒誰能一統天下,也沒誰能君臨天下。拳頭硬的,都可以爭當老大。對付異己的唯一辦法,是剿。大部落和小聯盟,親自出手。小部落和小氏族,就派小弟去做掉。當然,手腳要乾淨。


  羿,恐怕就是這樣的小弟和馬仔。被他射下的九個太陽,則很可能是九個或多個小部落。他們可能崇拜太陽神,也可能不崇拜。把他們說成太陽或太陽部落,或許另有原因。但他們威脅到堯的江湖地位,則可以肯定。


  總之,在剪除異己的戰爭中,羿是堯的馬前卒,也是替罪羊。因為這事做得實在不光彩,不好意思揚鈴打鼓,只能過河拆橋,讓羿去認倒霉。


  九個或許多小部落就這樣被消滅了。


  死裡逃生的,只有鯀的兒子禹。


  禹,也是太陽部落嗎?有可能。夏以太陽為神,就是證明。而且,也許正因為夏人崇拜太陽,那些和鯀一起遇難的族群,便被追認為太陽部落。


  但,鯀為什麼被害,禹又為什麼逃生?


  也只能有一種解釋:他們發展太快。鯀很可能是魚,至少與魚有關,而魚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徵。禹則是蟲,是長蟲,也就是蛇,後來又變成龍。龍蛇,是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徵。


  因此,鯀生禹,就意味著不但從母系變成父系,還迅速成為部落。當然,他們也可能一直保持著母系的徽號,由鯀氏族而鯀部落,被禹重建后才改姓更名。[17]

  這些當然都是猜測。但不管怎麼說,這個族群的崛起很讓堯舜頭疼。起先還只是顧忌和防範,後來便頓起殺心。[18]

  終於,鯀被舜處死在羽山。


  這其實是蓄謀已久的屠殺。當初堯反對鯀做抗洪總指揮,理由便非不懂技術,而是品質惡劣。可見罪名早已羅織,治水不力只是借口,或雪上加霜。事實上,就算當時有問責制,處分也不必如此之重,何況鯀又何嘗道德敗壞?屈原就說鯀是由於為人耿直,才會死於非命。[19]

  鯀,一定是被冤殺的。


  被冤殺的鯀死不瞑目。他的屍體三年不腐,新的生命卻在腹中孕育成長。沒辦法,只能剖腹產。結果,一條頭上長角的虯龍騰空躍起,他就是禹。誕生了禹的鯀,則變成黃熊或三足鱉,在羽山或羽水出沒咆哮。[20]

  好得很!殺了鯀一個,自有後來人。


  不過堯舜的作案過程,都被後世儒生抹去,證據也銷毀得一乾二淨。他們甚至嫁禍於人,說鯀是天帝派祝融殺的,罪名是盜竊息壤。這種弄巧成拙的故事,使鯀成為普羅米修斯式的英雄。這雖然能告慰英靈,卻不能掩蓋罪惡。謀殺者的歹毒和被害人的冤屈,都跳進黃河洗不清。[21]

  聯盟的老大不是沒多少權力和油水嗎,犯得著如此爭奪?

  哈,那是早期,後來就不一樣了。要知道,權力一旦被發明出來,就會自我膨脹;掌握了權力的人則會像鴉片鬼,越吃越上癮。堯就已經有癮。堯用舜二十年,又讓他代理職務八年,直到死前都沒放手,這也叫禪讓?舜的癮更大。如果不是一命嗚呼,才不會交出權力。


  看來真相也許是:鯀和禹的族群,掌握了當時最先進的水利技術。這種技術在鯀氏族時代還不成熟,到禹部落時代就遙遙領先。這是讓堯部落和舜部落既羨慕嫉妒又無可奈何的。除了舉起屠刀,其實別無選擇。


  事實上在那個時代,誰掌握了先進的技術,誰就代表著先進的生產力和文化,也就能成為世界領袖。後來,掌握了青銅技術的商如此,掌握了農業技術的周如此。此刻,掌握了水利技術的禹和禹部落,也如此。


  冤死的鯀可以瞑目。他的子孫將在那滔天的洪水之中騰空一躍,勃然崛起,巍然屹立。


  嘩啦啦的黃河水呀!


  最後一班崗

  現在,禹站到了舜的面前。


  治水成功的禹,也許是到聯盟總部來述職的。舜也給他頒發了勳章,是一塊黑色的尖頂石頭。


  這幾乎註定是一次尷尬的會見。儘管司馬遷用心良苦,極力營造「溫良恭儉而禪讓」的氛圍,但可惜,這次對話就像唐人羅隱筆下的黃河——「才出崑崙便不清」。舜對禹,並無慰問褒獎;禹對舜,也不歌功頌德。只有新任司法部長皋陶,絮絮叨叨地大講精神文明和道德建設的重要性。


  結果,皋陶在禹那裡碰了軟釘子。禹對皋陶道德高調的回答是:你說的這些,只怕堯也做不到吧?如果能做到,又擔心什麼兜,放逐什麼有苗呢?


  於是舜只好對禹說:你也談點建設性意見嘛!


  然而禹的回答竟是:我能有什麼可說的?我每天想的就是「孳孳」,就是孜孜不倦,生生不息。洪水滔天,民不聊生,我只能跋山涉水,訪貧問苦,深入基層,跟益和稷一起,解決人民群眾的溫飽問題。老大!CEO不好做,總得謙虛謹慎,對得起天地良心才行。[22]

  那會兒,不知道禹的隨員是否在場。如果在,一定是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鐵鑄一般。[23]

  舜和皋陶的臉上,則不知是何表情。


  司馬遷講這故事時,已是再三斟酌,修飾潤色,縫縫補補,但還是留下了破綻,雖然只有斑斑點點,幾行陳跡。


  有兩個細節值得注意。


  一是會見之後,皋陶立即下了一道命令,要求所有的人都向禹學習,以禹的言行舉止為榜樣,否則就算犯罪。二是辭別之際,舜嘆了一口氣說,以後有什麼意見就請當面講,不要背後嘀咕。舉賢任能,遠離小人,我還是做得到的。


  哈哈!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堯舜的時代就要終結。


  事實上,禹是部落聯盟的最後一任首席執行官。在站完最後這班崗后,他的兒子啟便徹底顛覆禪讓制,實行世襲制,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國家——夏。


  禹,是遠古時代的曹操;啟,是遠古時代的曹丕。


  這其實也是時勢使然。


  眾所周知,禹和啟之前,一直有兩個東西在并行不悖地同步發展,並互為因果,這就是財富和權力。這兩個東西,夏娃代表的原始群時代是沒有的。女媧代表的母系氏族時代開始有了剩餘物資,財產的觀念便悄然誕生。而且,這種觀念一旦產生,就只會推動社會一步一步向前走。


  實際上,有了財產的權屬,作為財富的主要創造者的男人就會要求確認父系的繼承權。於是從伏羲開始,母系變成父系,權力也隨之產生。以後的發展,從氏族到部落,再到部落聯盟,權力和財富都越來越多地集中到首長們的手上。終於有一天,他們強烈要求權力也像財產一樣,按照父系的血統來繼承。這就是堯舜禹時代的天下大勢。


  制度的革命,勢在必行。


  現在,只需要有一個機關、一個稱號、一個名義、一種說法,為新的制度加冕,並蓋上社會普遍承認的印章。


  實際上,它也確實被發明了出來。


  它的名字,就叫國家。[24]

  也就在這時,我們和世界各民族一起,走完了史前時代的共同道路。下一步,將分道揚鑣。


  本卷終


  請關注下卷《國家》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