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勝造反
陳勝、吳廣是九百戍卒中
最不願意坐以待斃的,
也是最有頭腦的人。
鐵網帝國
從某種意義上說,金城千里的大秦王朝,是被陳勝和吳廣推翻的。儘管陳勝、吳廣的起義軍很快被章邯的政府軍鎮壓,他們的「張楚國」也只存在了六個月,但,沒有前面的陳勝、吳廣,就沒有後面的項羽、劉邦,也就沒有大秦帝國的二世而亡。
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疑的是,雄才大略的秦始皇,難道當真認為他的王朝是「子孫帝王萬世之業」?對於帝國可能面臨的挑戰和危機,他難道事先一點警覺都沒有?
有的。
一統天下之後,秦始皇並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相反,他對自己的革命成果能否鞏固,可謂費盡心機。
為此,秦始皇做了好幾件事情。
最重要的一件事,當然是廢封建,設郡縣。實際上當時的封建與郡縣之爭,雙方著眼的都是國家的安全和政權的穩固。分歧僅僅在於,王綰他們認為分封諸侯才能保家衛國,秦始皇和李斯則意見相反。
不過,秦始皇的認識,又比李斯更勝一籌。
李斯的看法,是封建並不保險。李斯說,周王分封的諸侯到處都是,何其之多。保衛了天子嗎?沒有。他們自己反倒視如寇讎,打得不可開交,周天子連和事佬都做不成。封建諸侯,是維穩呢,還是添亂?
秦始皇的看法則更深刻。他乾脆認為諸侯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安定因素」。秦始皇說,天下征戰不已,就因為有諸侯。有諸侯,天下就成了江湖。大家都爭當老大,還有不大打出手的?恢復封建制,豈非製造戰爭?[1]
結論是:實行郡縣制,帝國才能長治久安。
歷史證明,秦始皇是對的。
事實上,大秦帝國剛剛滅亡,封建制度就在項羽手中復辟。此公稱霸天下后,一口氣封了十八個諸侯王。結果怎麼樣呢?重開戰端的憂慮不幸被秦始皇言中。而且最後滅了項羽的,正是被他封在漢中的劉邦。
接下來,劉邦又差一點重蹈覆轍。
劉邦稱帝之後,同樣面臨著「要封建還是要郡縣」的糾結。最後迫於壓力,不得不折中調和,搞「一朝兩制」,在天子直轄的畿輔設郡縣,畿輔之外封王侯。這就是郡縣與封國并行的「郡國制」。
顯然,這是討價還價和政治妥協的產物。其結果,不是異姓王造反,就是同姓王叛亂。公元前201年,韓王信反。漢高祖前往平叛,被困七天焦頭爛額,史稱「困平城」。公元前195年,淮南王英布反,高祖又前往平叛,被流矢所中,一命嗚呼,史稱「病流矢」。劉邦的皇帝生涯,竟是在平叛中度過的,而且按下葫蘆起來瓢。
此後的惠帝劉盈,文帝劉恆,景帝劉啟,連續三代不得安寧,前有諸呂封王,後有七國之亂。朝廷不得不殫精竭慮,軟硬兼施,直到漢武帝元封五年才算擺平(詳見本中華史第八卷《漢武的帝國》)。
封建,豈非「戰爭的策源地」?
相反,郡縣制卻很快就體現出它的優越性。柳宗元曾這樣總結說:秦末天下大亂,有叛人而無叛吏(有叛逆的民眾,沒有叛逆的官員)。漢初天下大亂,有叛國而無叛郡(有叛逆的封國,沒有叛逆的郡縣)。中唐天下大亂,有叛將而無叛州(有叛逆的將領,沒有叛逆的州府)。柳宗元認為,這就是郡縣制的好處。
由此他得出結論:封建制不可恢復,郡縣制不可廢除——「州縣之設,固不可革也」。[2]
也許吧,也許。
事實上,封建與郡縣孰優孰劣,是一個可以展開討論的問題,也是一個長期爭論的問題。而且,立場不同,結論也不會相同。但可以肯定,秦的滅亡絕非因為實行了郡縣制。相反,這種制度是有利於秦帝國的。
那就來看看秦的郡縣制。
按照郡縣制,帝國不再分封諸侯,而是分為中央和地方。中央有國家元首,這就是皇帝;有政府首腦,這就是宰相。宰相包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號稱「三公」。三公之下有「九卿」,相當於政府部長。
地方則分為郡和縣。縣隸屬於郡,郡隸屬於中央。郡的長官是郡守。縣的長官,大縣叫縣令,小縣叫縣長。他們的副職,郡有郡丞、郡尉,縣有縣丞、縣尉。
縣以下,是鄉。鄉的負責人,是三老。鄉以下,是亭。亭的負責人,是亭長。亭以下,是里。里的負責人,是里魁。里以下,則十家為一什,五家為一伍。
顯然,秦的郡縣制,是一個自上而下的垂直系統。中央政府管郡,郡管縣,縣管鄉,鄉管亭,亭管里,里下還有什和伍。至高無上的是皇帝,最底層的是小民。
這是一張鐵網,既不疏,更不漏。
它也是一架機器,一架像電腦一樣設定了程序,可以自動運轉的統治機器。這架機器是由皇帝操控的。皇帝只要掌握了總開關,帝國就會像巨輪一樣駛向前方。
秦,就是這樣一艘「泰坦尼克號」。
現在已經無法確知這架機器的安裝和運行情況。但可以肯定,它的設計複雜而縝密。整個系統以縣為關鍵,為節點。縣及縣以上三級:中央、郡、縣,設官;縣以下也是三級:鄉、亭、里,設吏。官是「流官」,由中央派遣和任命;吏則「鄉紳」,由本地有產業或有德行的人充任。郡縣長官是外地人,而且可以調任,就不怕他們變成一方諸侯;鄉亭小吏是本地人,則足以擺平江湖,搞掂子民。
這可真是煞費了苦心。
在這樣嚴密的控制下,被稱為「黔首」的民眾,包括代理皇權的官員,又哪有反叛的可能呢?
幾乎沒有。
那麼,秦始皇放心了嗎?
也沒有。
焚書坑儒
確立了郡縣制以後,秦始皇又連出數招。
第一招是「修馳道」,也就是修建以咸陽為中心的全國「高速公路網」。第二是「去險阻」,也就是拆毀六國在險要之處修建的長城巨塹和城郭要塞。第三是「決川防」,也就是決通六國所築阻塞水道的堤防,疏浚鴻溝,開鑿靈渠。第四是「銷兵器」,也就是沒收全國各地民間的武器,集中運到咸陽,鑄成大鐘和銅人。第五是「大移民」,也就是將天下豪富遷徙到咸陽,據說多達十二萬戶。
這些舉措的用心,是顯而易見的。
實際上,帝國的危險無非來自三個方面,一是草民造反,二是六國復辟,三是蠻族入侵。但無論造反還是復辟,都要錢,要武器,要據點。現在,要塞毀掉了,武器沒收了,富豪變成了窮光蛋,他們還造什麼反,復什麼辟?何況就算變生不測,有了馳道,通了水路,皇帝隨時都能調兵遣將,不怕他們翻了天。
蠻夷戎狄也不難對付,因為秦始皇有的是鐵騎,有的是勁旅。他北築長城,南征百越,並將征戰所得之地設為郡縣。北方設九原郡,南方設南海、桂林、象郡。於是「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抱怨」,正所謂「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3]
即便如此,秦始皇仍不敢掉以輕心。
他勤政。每天不看完一百二十斤的章奏(竹簡),絕不休息。他謹慎。他的殿上,絕不允許有人攜帶武器,衛士不得命令則不能上殿,以至於荊軻來謀殺他時,所有人都只能幹瞪眼。他狐疑。他的住處每天都不一樣,誰要是暴露了他的行蹤,誰就是死罪。他殘忍。有一次,他對李斯的批評被傳出宮外。由於查不出泄密的人,便將當時在身邊的宮女、宦官和衛士全部殺掉。
設防如此,秦始皇該坐穩江山了吧?
抱歉,還沒有。因為天下偏有不怕死的人,也偏有直言不諱、喜歡唱對台戲的人。
比如淳于越。
淳于越是齊國人,職位是博士。博士就是負責議論政事和掌管禮儀的官員,始皇時期有七十個,領班則叫「僕射」(射讀如夜)。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在咸陽宮舉行國宴,七十位博士集體上前敬酒。僕射周青臣作為領班,便歌功頌德,大唱讚歌。
周青臣說,陛下「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威德呀!
秦始皇龍顏大悅。
淳于越卻忍不住了。淳于越說,周青臣這是亂拍馬屁!殷、周兩代之所以能夠延續千年,就因為他們都分封了子弟和功臣。如今陛下自己當了皇帝,鳳子龍孫們卻變成了平民。將來一旦國家有事,又有誰會來救難呢?
這當然大煞風景。
何況這時的大秦,成為帝國已經四年。淳于越居然還重提封建,反對郡縣,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過這一回,秦始皇倒沒殺人。他的處置,是讓已經擔任丞相的李斯提出意見。作為丞相,李斯當然要受理此案。這不僅因為君主所命和職責所在,也因為他自己就是郡縣制的擁護者,反封建的急先鋒。
只不過,李斯的意見也不是殺人,而是燒書。
李斯上書秦始皇說,現在的社會風氣很是不好,某些人以古非今,妖言惑眾。他們上朝時在心裡誹謗,下朝後在街頭亂講,靠非議皇上出名,以持不同政見為譽,帶頭製造流言蜚語,正所謂「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長此以往,勢必君王威望盡失,民間結黨營私,帝國危在旦夕。
問題是,何以如此呢?
李斯認為,政令不行,議論紛紛,全因為思想不統一,學術太自由,民間思想的影響大於官方號令。因此,唯有禁絕私學,才能正本清源,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秦始皇認同李斯的意見。[4]
於是,焚書坑儒。
焚書坑儒是中華史上一大要案,秦始皇和李斯也因此被永遠地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其實焚書和坑儒是兩回事,秦始皇坑殺的也不是什麼儒,更不是意見領袖,反倒無妨說是一群江湖騙子。但,不問青紅皂白,就一次活埋四百六十餘人,稱之為暴戾總是不過分的。
關鍵是焚書。
焚書是事實。不過焚書的直接動機,卻未必意在毀滅文化,更主要的還是鉗制言論。當時的懲罰條例是:焚書令下達三十天還沒燒書的,黥(讀如擎)為城旦(額頭或臉上刺字,白天守城,晚上築城,刑期四年);聚談詩書的斬首;以古非今的滅族。
懲罰最重的,是以古非今。其次,是街談巷議。
由此可見,焚書的目的,是要一次性根除一切議論國事的可能。這當然是不折不扣的文化專制主義。但在秦始皇和李斯那裡,則多半自認為理直氣壯。因為廢封建,行郡縣,是一場革命。這場革命關係到大秦帝國的生死存亡,必須進行到底,當然要「鎮壓反革命」。
那麼,如果沒有淳于越,會不會焚書呢?
這恐怕要跟漢武帝的「獨尊儒術」聯繫在一起,才可能看得清楚(詳見本中華史第八卷《漢武的帝國》)。總之,秦始皇和李斯一聲令下,除官方藏書、秦國國史,以及醫藥、卜筮、農作之書外,私人所藏文藝哲學諸子百家之書都被付之一炬。這真是一場文化浩劫。
讓人痛心的是,七年後,項羽又放了第二把火。由於他的屠咸陽,焚秦宮,就連秦帝國官方收藏,保存在博士們那裡的古代典籍也化為灰燼。如果不是之前蕭何搶出了一批文件,其後果真不堪設想。
中華文明的許多寶貴遺產,從此再也找不回來了。中華民族的許多寶貴思想,也被遺忘和中斷。當然,被中斷的還有戰國時期思想活躍、言論自由的傳統。損失已無法挽回,秦始皇、李斯和項羽罪不可赦。如果另一個世界也有法庭,他們是應該送去受審的。
現在,青銅的、物質的武器被沒收了,文字的、思想的武器也被沒收了。槍杆子和筆杆子,都捏在了秦始皇和李斯他們手裡。那麼,他們的帝國安全了嗎?
不,滅亡得更快。
事實上,殘暴野蠻的政治從來不可能持久,歷史的車輪更非由獨裁者的手指來撥動。早在知識分子拿起「批判的武器」之前,暴政之下忍無可忍的人民便已實施了他們「武器的批判」。陳勝,一個農民的兒子,卑微的士兵,在走投無路之時揭竿而起,大秦帝國便萬劫不復,正所謂「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那熊熊燃燒的大火,據說竟「三月不滅」。[5]
呵呵,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陳勝也一樣。
大澤鄉
陳勝是一名戍卒。[6]
戍卒是士兵的一種。秦國的兵制,是男丁每一百人中五十人務農,五十人當兵,服役年齡為二十三歲。新兵先在郡縣服役一個月,叫「更卒」;然後赴京都宿衛一年,叫「正卒」;最後到國境戍邊一年,叫「戍卒」。[7]
戍卒,即邊防軍。
陳勝和吳廣,就是被朝廷徵調入伍,準備派到北方去戍邊的。他們入伍前都是平民,入伍后則擔任屯長。屯長相當於班長或小隊長,並非軍官,只能算「兵頭將尾」。在帝國龐大的軍事系統中,可謂微不足道。
這樣兩個人,怎麼會撼動了天下?
他們自己,多半也想不到。
於是一個故事被編造了出來,並載入史冊。這故事說,陳勝當兵之前曾在地主家幫工。有一天工間休息時,他突然對夥伴們說,將來要是富貴了,誰也不要忘記誰。
眾人皆笑。
夥伴們說,你一個打工的,哪來的富貴?
陳勝則仰天長嘆: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這當然是編故事。包括陳勝字涉,吳廣字叔,也是編造的。像他們那樣的平民,哪來的字?就算有,也是稱王之後的事。之前,沒準連名都沒有。要知道,就連當過亭長的劉邦也無名無字,只能按照排行叫劉季。
只有項羽的名和字靠譜,因為他們家是貴族。項羽見到南巡的秦始皇,脫口而出說「彼可取而代也」,也同樣靠譜。因為他有這樣的資格,也有這樣的性格。
陳勝的話卻靠不住。他憑什麼說自己是鴻鵠,夥伴們是燕雀?所謂「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也不可靠。走到田間的高處休息一下是可能的,因失望而嘆恨不已則不可能。怎麼會失望呢?他原本就無望。
何況「悵恨久之」云云,是典型的「文青范兒」。文藝男青年和文藝女青年有此情緒,倒不奇怪。先為僱農後為戍卒的陳勝,怎麼會如此多愁善感?
因此,這故事是編出來的。
編造也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寫史的人所編,甚至乾脆就是司馬遷編的。司馬遷並非不編故事,《史記》一書中編造的痕迹時有可見。何況司馬遷是敬重陳勝的。他把陳勝的傳記稱為世家,就是證明。
另一種可能,則是當時的人編的,甚至就是陳勝的打工夥伴所編。當然,是在他稱王之後。由於是當事人的「回憶錄」,因此頗具公信力,也就被史家採信。
兩種可能,都存在。
但,編造又是必需的。編造故事,是因為歷史需要解釋。如果一件事情幾乎不可思議,就更需要解釋。
陳勝創造的奇迹就是。
是啊,一個苦孩子,一個打工仔,一個像牛馬一樣被驅趕到邊疆去當炮灰的戍卒,既沒有孔子那樣的學問,又沒有范蠡那樣的財富,憑什麼一舉成功,以至於「天下雲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8]
也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從小就非同尋常。
這當然很能服眾,也很能勵志,還似乎很能說明問題,因此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編的人樂意編,傳的人也樂意傳。真實不真實,管他呢!
所以,名人們的兒時故事,尤其是那些帶有勵志色彩的故事,多半只能姑妄聽之,不可信以為真。
實際上,陳勝的起義完全事出偶然。
這是秦二世元年(前209)的七月。陳勝和吳廣一行九百人,因奉命戍邊漁陽,臨時集結在大澤鄉。我們不知道這九百人都是從哪裡徵調來的,只知道陳勝是陽城人,吳廣是陽夏人,且都是住在閭里左側的平民。
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就這樣走在了一起,對自己的命運和前程則都很茫然。是啊,陽城在今河南省登封市,陽夏在今河南省太康縣,大澤鄉在今安徽省宿州市,漁陽則在今北京市密雲縣。有關係嗎?沒有。
但,山高路遠,是肯定的。
身不由己和前途莫測,也是肯定的。因為誰都不知道,作為戍卒,到了漁陽以後還能不能生還。
更糟糕的是,他們遇到了雨。
瓢潑大雨沒有預告地從天而降,四野之內一片泥濘。通往漁陽的道路已被毀壞,大雨卻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在無奈地等待多日之後,如期趕到漁陽已完全沒有可能。不能按時到達,等待他們的便是軍法。
九百人的無助和無望,不難想象。
幸運的是,他們當中有陳勝、吳廣。陳勝和吳廣是怎麼成為朋友的,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倆是九百戍卒中最不願意坐以待斃的,也是最有頭腦的人。
陳勝和吳廣算了一筆賬。他們說——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亡,不是死亡,是逃亡;等,不是等待,是同等。這句話的意思是:逃跑也是死,造反也是死。反正難逃一死,那就不如死得其所!
起義,已是唯一的出路。
儘管如此,陳勝和吳廣仍不敢造次。他倆先是到算命先生那裡去占卜凶吉,沒想到卜者不但宣稱大事必成,還暗示他們裝神弄鬼,製造輿論,爭取人心。
這就有了魚肚子里的紅字條和半夜三更的狐狸叫。字條寫的是「陳勝王」,狐狸叫的是「大楚興」,同時也叫「陳勝王」。假裝狐狸叫的是吳廣,在魚肚子里塞紅字條的說不定也是他。結果,陳勝立馬成了人心所向。
接下來就是吳廣的苦肉計。
苦肉計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激起戍卒們的同仇敵愾之心。此計由吳廣實施,則因為他在軍中人緣很好。因此,吳廣故意趁著領兵官酒醉之時去惹事,反覆揚言自己要逃跑。那領兵官也果然痛打吳廣,還拔出劍來。
於是陳勝、吳廣一齊殺了領兵官,宣布起義。
實際上真正打動人心的,還是陳勝算的那筆賬:諸位耽誤了行程,依照秦律已是死罪。就算當局法外施恩網開一面,戰死或累死在疆場的可能也十有六七。相反,如果造反起義,則不但可能活下來,說不定還能富貴。一個男子漢,絕不能死得窩窩囊囊。即便死,也得揚名立萬。
緊接著,陳勝擲地有聲地說——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話音剛落,一片歡呼。
其實,這句話說不說都無所謂了,因為九百戍卒早已別無選擇。走投無路的他們,袒右為志(露出右臂以為標誌),築壇為盟(築起土堆歃血為盟),斬木為兵(砍下樹枝作為武器),揭竿為旗(舉起竹竿作為軍旗)。打出的旗號是大楚,實際的領袖是陳勝。
陳勝的旗幟高高飄揚。
在大澤鄉,在全天下,更在中華史。
陳勝王
沒人知道,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后,大澤鄉是否仍在雨中。但可以肯定,九百戍卒的心裡已是雨過天晴。因為他們開始了新的生活,有了希望,也有了奔頭。
這一切,都出乎意料。
的確,陳勝和吳廣的起義有不少偶然。比方說,碰巧他們駐紮在大澤鄉,碰巧他們遇到了大雨,碰巧陳勝和吳廣一拍即合,碰巧那卜者是贊成起義的,碰巧領兵官喝醉了酒,碰巧吳廣人緣又好,等等。
那麼,如果沒有這麼多碰巧,陳勝還會成功,大秦還會滅亡,歷史還會改寫嗎?
會的。
起義充滿了偶然性,成功卻是必然。
後來的失敗,也一樣。
且看史實。
殺掉了帝國的領兵官以後,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並立馬攻下駐地大澤鄉。然後攻打管轄大澤鄉的蘄縣縣城(蘄讀如奇,蘄縣在今安徽省宿州市),又拿下。再揮師西進,連攻五縣,五縣皆降。
初戰告捷,所向披靡的義軍便一路凱歌前進,沿途一路收兵。等到他們兵臨陳縣城下時,已有車兵六七百乘(讀如剩),騎兵一千多騎(讀如季),步兵數萬人。
陳縣在今河南省淮陽縣。起義軍到達陳縣時,陳郡的郡守和陳縣的縣令都不在,只有一位副職與義軍作戰,結果戰敗身亡,陳勝輕輕鬆鬆就進了城。[9]
改寫歷史的時刻到了。
陳勝進城后,號令鄉官和賢達前來議事。鄉官和賢達一致說,將軍身先士卒,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興滅國,繼絕世,功高蓋世,理應為王。[10]
於是陳勝稱王,史稱「陳王」。
吳廣則被稱為「假王」,意思是位同王爵,可以代理王權便宜行事。這時距離他們在大澤鄉起義,恐怕連一個月都不到,豈非恰好證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11]
當然。
問題是,陳勝有可能說這話嗎?
有可能,因為這是時代特徵。事實上,如果說春秋是貴族的時代,那麼戰國以後就是平民的時代。一介平民由布衣而卿相,平步青雲,一夜暴富,可謂屢見不鮮。蘇秦、張儀、馮、毛遂,都是。當朝宰相李斯,也是。
這些人發跡的故事,想必早就在民間流傳。陳勝從軍之後,在軍中也很可能聽說。只不過,大多數人都當作茶餘飯後的漁樵閑話,陳勝卻「下載存檔」。因此,當他的記憶被造反的念頭激活時,那句話就脫口而出了。
這並沒有錯。
他的錯誤,是不該操之過急。
實際上,陳勝的稱王是有人反對的。反對的人,一個叫張耳,一個叫陳餘。他們都是魏都大梁(在今河南省開封市)人。魏國滅亡后,兩人隱姓埋名避難在陳。這樣兩個人,對於陳勝的反秦,當然大力支持。
但陳勝稱王,他們卻不以為然。
張耳和陳餘認為,當務之急不是自己稱王,而是復興滅國。恢復已亡六國的好處,是「自為樹黨,為秦益敵」,也就是把秦的敵人弄得多多的,自己則結成最廣泛的統一戰線。那個時候,就不是稱王,而是稱帝了。
可惜陳勝聽不進去。
歷史證明,張耳和陳餘是對的。因為成大業者,一定要沉得住氣,並廣結善緣。搶先稱王,則不能為自己樹黨,反倒為自己樹敵。所以,元末群雄並起,朱升為朱元璋的設計,便是「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結果怎麼樣呢?
朱元璋成功了,等待陳勝的卻是失敗。
張耳和陳餘,也只好另立山頭。
勸說陳勝無效后,陳餘便建議出兵佔領趙國舊地。這個建議倒是被陳勝採納,於是令陳人武臣為將軍,張耳和陳餘為左右校尉,率兵北上。
這時,又一個風雲人物出場了。
這個人叫蒯通。
蒯通是范陽人,也是縱橫家。縱橫家的本事,是「三寸之舌可敵百萬之師」。後來蒯通去遊說韓信,就差一點把楚漢相爭變成三國演義。不過,他之後雖然在韓信那裡碰了釘子,這一回小試牛刀,卻大獲成功。
當時的形勢,是武臣的軍隊從陳縣出發,由白馬(在今河南省滑縣)渡過黃河,依靠各處豪紳賢達的策應,攻城略地,一口氣插到了范陽(在今河北省定興縣)。
沿途抵抗義軍的十幾個縣令,當然統統都被殺了。
蒯通聞訊,便去面見范陽縣令徐公。
徐公問:先生有何見教?
蒯通說:一來弔唁,二來賀喜。
徐公說:為什麼弔唁?
蒯通說:因為大人快要死了。
徐公說:那為什麼又來賀喜?
蒯通說:因為大人遇到了蒯通。
徐公明白了蒯通的意思,便派他去向武臣請降;武臣則被蒯通說服,封徐公為侯。徐公能有此待遇,當然因為他是第一個投降的(先天下降),算是「首降」。首降和首義,都是第一,第一總是會佔便宜的。
但義軍「繳槍不殺」的政策,也從此為天下知曉,於是三十多座縣城不戰而降。柳宗元說秦末天下大亂,有叛人而無叛吏,看來並不完全是。
至少,降吏是有的。
這時的武臣,已是人多地廣,馬壯兵強。他已經有了四五十座城池,就連當年的趙都邯鄲也落入手中。在張耳和陳餘的慫恿下,武臣自立為趙王。
對此,氣得七竅生煙的陳勝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只能面對現實,派人向武臣道喜,同時命令他西進攻秦。已是趙王的武臣哪裡還肯聽陳勝的指揮?不但不攻秦,反倒北上攻燕,繼續擴大自己的地盤。
之後的歷史同樣具有戲劇性。
被武臣派去攻燕的是韓廣。韓廣得到了燕地以後,也模仿武臣的做法,自立為燕王。韓廣這樣學習武臣,武臣也是無可奈何的。而且,戰國以來,道德早已滑坡,人人唯利是圖。韓廣的所作所為,並不會受到譴責。[12]
有所不同的是周巿。
周巿是魏國人,因此被陳勝派去攻魏。但周巿攻下魏地后,也不交給陳勝,而是另立魏王。只不過他不是立自己,而是立原來魏國的寧陵君公子咎。當時公子咎在陳勝那裡,周巿的使者往返五次,才得以迎回魏國。
於是這時的天下,除了秦二世皇帝,還至少有了五個王:楚王陳勝,趙王武臣,燕王韓廣,魏王魏咎,齊王田儋(讀如丹)。田儋與陳勝無關。他是在陳勝起義以後,自己在齊稱王的。此外,還有兩個沒稱王的也已經起義,他們就是項羽和劉邦。[13]
這兩個,才是秦真正的掘墓人。
那麼,大秦帝國的朝廷,對此又作何感想呢?
活該秦要亡
就在陳勝和吳廣攻城略地,各處英雄豪傑也紛紛響應之時,秦二世的咸陽宮裡卻是一片歌舞昇平。
秦二世叫胡亥。
胡亥是秦始皇的小兒子,照理說是不該當皇帝的。秦始皇自己選中的接班人,也不是胡亥,而是公子扶蘇。可惜這份已經加蓋了印璽的詔書,被宦官趙高和丞相李斯掉包,胡亥成了二世皇帝,扶蘇則被矯詔賜死。
這結果,秦始皇想到了嗎?
想不到,也管不了。這個獨裁者此刻正躺在鮑魚堆里被運往咸陽。他是在酷熱的七月份死去的,丞相李斯又秘不發喪。為了掩蓋屍臭,只好在車上堆滿鮑魚。
秦始皇,豈會料到與鮑魚為伍?
但如此下場,卻是活該!
是的,活該!如果他不是那麼專橫,那麼跋扈,那麼暴戾,那麼剛愎,事情也不至於壞到這個份上。至少,他可以早一點昭告天下,明確宣布立扶蘇為太子;或者在病重之時召開御前會議,預為安排。
然而他不肯,別人也不敢提醒。結果,英雄一世,遺臭萬年,還斷送了自己的江山。
斷送是肯定的,因為胡亥是個混蛋。這混蛋的最大功勞是為中國文化貢獻了一個成語,叫「指鹿為馬」。一個皇帝被臣下如此玩弄,還毫無警覺,不是混蛋是什麼?
他後來被趙高逼殺,也是活該。
事實上,秦就該二世而亡。因為陳勝吳廣剛剛起義的時候,情報是送到了朝廷的。這說明秦始皇設計製造的國家機器運轉正常,效率也不低。然而誰送這樣的情報胡亥就殺誰,逼得情報部門只好自欺欺人地說:地方上出了些小盜賊,都已被郡守和縣令一網打盡,不足為慮。
胡亥這才喜笑顏開。
甚至直到秦快亡國時,胡亥都不肯悔改。當時丞相李斯等人提出,國難當頭,請停止阿房宮的修建,以籌集軍費,平息民怨。胡亥的處置竟是將諸臣下獄。理由是:你們身為朝廷大臣,治不了賊,倒有本事治朕!
結果,被責的大臣中有兩位不堪受辱而自盡。[14]
大秦帝國自救的機會,就這樣一次次喪失。如此混蛋的皇帝若不垮台,真是天理不容。
但,如果秦的皇帝不是胡亥,會亡嗎?
恐怕也會。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在陳勝和吳廣之前,並沒有發生過起義。相反,這樣的起義說不定曾多次發生,只不過由於規模太小不成氣候,沒能載入史冊而已。
這樣說,有依據嗎?
沒有史料依據,但有邏輯依據。
依據就在陳勝的那句話——
天下苦秦久矣![15]
我們知道,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因此,既然「天下苦秦久矣」,就不會只有陳勝起義。
問題是,陳勝的話,可靠嗎?
可靠,因為並非只有他一個人這樣說。武臣北伐時遊說各縣豪紳賢達,就說「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而且這種痛苦已經幾十年了。這當然不是胡亥一個人的事。[16]
那麼,苦在哪裡?
首先是負擔重,其次是執法嚴。
眾所周知,秦始皇是有過許多「豐功偉績」的:修馳道,去險阻,決川防,銷兵器,征百越,築長城。這些都是他的「統一大業」,卻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人工和財物天不生,地不長,皇帝自己也沒有,從哪裡來?
從民眾的牙縫裡擠出來。
勒緊褲帶交交苛捐雜稅也就罷了,問題是還要搭上身家性命。那些遠征的、戍邊的、修長城的、建陵墓的,請問有幾個能夠生還?那些留在原地的老弱病殘,又有幾個能安居樂業?不是妻離子散,就是家破人亡。
秦始皇的「統一大業」,就這樣由黔首們的白骨堆就,由草民們的血淚寫成。據統計,僅蒙恬北伐和屠睢(讀如雖)南征,就至少摧殘了二百萬家。[17]
請問這是什麼大業,誰的大業?
這樣的大業,又有誰心甘情願?
沒有。
因此,唯一的手段就是高壓。秦律之苛之嚴之酷,是駭人聽聞的。比如律當族滅者,要先在犯人臉上刺字塗墨,叫黥(讀如擎);然後割掉鼻子,叫劓(讀如義);斬去腳趾,叫刖(讀如月);活活打死,再砍下腦袋,最後在刑場上當眾剁成肉泥,簡直就是慘無人道。[18]
這,難道不是暴政?
至少,也是苛政。
這樣的苛政,不要說人民無法忍受,就連扶蘇都看不下去。也許,扶蘇上台會好一些。也許吧!可惜歷史不能假設,人民也無法等待。是啊,橫徵暴斂,嚴刑峻法,濫殺無辜,難道還不夠嗎?
夠了!
苛政統治之下生不如死的人民,實實在在是受夠了!因此只要有人帶頭造反,便一呼百應。就連為陳勝和吳廣出主意的那位卜者,也是「天下苦秦久矣」的證人。要不然,他何必多管閑事,又何必暗中使勁?
怒火一旦點燃,就會熊熊燃燒;祭壇一旦築成,就得有人獻祭。皇帝的腦袋砍不了,便只能殺官員。大澤鄉的祭壇上,擺放的就是領兵官的首級。[19]
其他郡縣,也如此。
這並不奇怪。事實上,商鞅變法后,秦的各級官員便都用法家的思想武裝了起來,自覺成為專制的工具。帝國需要虎狼,他們就是「馴獸師」;帝國需要綿羊,他們就是「牧羊犬」。因此,這些人越是對君主忠誠,就越是對人民殘酷。秦的忠臣,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酷吏。因為不是酷吏,便執行不了那些嚴刑峻法。
人民對他們咬牙切齒,也就理所當然。
難怪蒯通會這樣對徐公說:大人做范陽令十年了,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縣裡的慈父孝子們之所以沒把刀捅進足下肚子里,無非畏懼秦法。現在天下大亂,秦法不施,你豈不是死定了?
當然死定了。陳勝吳廣起義后,各地民眾便紛紛殺掉帝國政府派來的那些官員,以此作為響應。用武臣的話說,便是「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而且「家自為怒,人自為斗,各報其怨而攻其仇」。[20]
這,就是秦始皇他們種下的惡果。
秦的滅亡,不是偶然的。
陳勝的成功,也不是偶然的。
那麼,他的失敗呢?
為什麼是楚
陳勝的造反,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這個「蕭何」,就是楚。
楚,是陳勝曾經借用的名義。起義之初,他的旗號叫「大楚」。稱王之後,他的國號叫「張楚」。所以,陳勝也是楚王。只不過,為了區別項梁所立之楚懷王,以及西楚霸王項羽,史家多稱陳勝為陳王。
稱為陳王並不錯。陳勝姓陳,國都也在陳。
其實陳王就是楚王,因為陳一度是楚的國都。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攻陷楚國郢都,頃襄王不能抵抗,只好遷都到陳。之後,楚都又繼續東遷。前253年,遷都鉅陽;前241年,遷都壽春。
顯然,陳之於楚,意義非凡。
意義在哪裡?
看看地圖就知道。郢,在今湖北省荊州市;陳,在今河南省淮陽縣;鉅陽,在今安徽省阜陽市;壽春,在今安徽省壽縣。這說明什麼呢?
很清楚,從郢到陳,是往東北走;從陳到鉅陽,再到壽春,則是一步步走向東南。
這是一個曲線圖。
曲線圖標誌的,正好是楚的國運。
事實上,楚國遷都鉅陽后,勢頭就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然而都陳之時,卻一度挽回頹勢。頃襄王收復了失地十五城,考烈王也滅了魯。如此說來,陳豈非「復興之都」,可以建成「反秦復楚」的基地?
陳的豪紳賢達、父老鄉親,大約就是這麼想的。
所以,他們主張陳勝在陳稱王,他們的「勸進表」則高度評價陳勝「復立楚國之社稷」。陳勝也從民所欲,號為「張楚」,即張大楚國的意思。
可惜,這並非陳勝的真心。
實際上,陳勝號稱「大楚」或「張楚」,不過「借殼上市」再加「收買人心」。因此,他並沒有恢復楚國社稷。相反,誰要是當真立個楚王,他就把誰殺了。[21]
這當然讓人失望。
陳勝的失敗,也被認為是活該。
說這話的人叫范增。
范增也是這段歷史中的重要人物。他原本是一個隱士,同時也是策士,出山的時候已經七十歲。正是由於他的建議,項羽的叔叔項梁,才到田間地頭找回了楚懷王一個名字叫心的孫子,立為楚王,也叫楚懷王。
結果,項梁威望大增。
相反,後來項羽殺了懷王,則人心盡失。
這,又是為什麼呢?
范增的解釋是:秦滅六國,楚最無罪。楚懷王是被騙到秦國,軟禁客死在那裡的。因此楚人耿耿於懷,揚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因此,誰興楚,誰就能成功。陳勝不立楚王後代而自立為王,當然「其勢不長」。[22]
這話有問題。
什麼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難道其他五國是有罪的?都沒有。如果有,那也是狼在上游喝水時,羊兒不該喝了下游的水。是啊,春秋尚且無義戰,戰國的戰爭還講什麼道德?罪與非罪,不是原因。
那麼,為什麼「亡秦必楚」的說法會廣為流傳,起兵反秦者也多在楚境?這裡面難道沒有原因?
當然有。但,在秦不在楚。
換句話說,真正的原因,是人們對秦恨之入骨。他們痛恨秦始皇,痛恨秦二世,痛恨秦的軍官和地方官,更痛恨秦的制度和政治,恨不得秦制和秦政早早滅亡。
秦政和秦制,為什麼就這樣可恨呢?
因為秦制是專制,秦政是苛政。這種制度和政治能夠在秦國實行,有它的歷史原因和特殊原因。簡單地說,就是富國強兵乃秦人共識;而在當時的條件下,強國就得集權,強兵就得專制,富國就顧不上富民。集權、專制再加聚斂,執法勢必苛嚴,國民也只能剋制自己作出犧牲。是的,熊掌與魚,不可得兼。國為熊掌,民就是魚。魚,也可以對政治說三道四嗎?
何況犧牲是有補償的。物質的補償,是加官晉爵,分享侵略戰爭的戰利品;心理的補償,則是可以在他國面前以「大國民」自居。所以秦王國的苛暴,秦國民可以忍受。這一點,想想軍國主義時代的日本,就不難理解。
但是天下一統后,物質和心理的補償都沒有了。沒有了兼并戰爭,就沒有了戰利品;沒有了國際社會,就無所謂大國民。這時再過苦日子,誰干呀?
原來六國的國民就更不幹,他們以前過的可不是這種生活。六國雖然也變法,但多半「寓封建於郡縣」,沒那麼集權,更沒那麼專制。尤其是楚,山重水複,地廣人稀,人民是比較自由散漫的,哪裡受得了秦那一套?
顯然,秦制和秦政即便適用於秦(即便而已),也不適用於天下。因此,漢的高、惠、文、景四朝,便都放棄法家主張,推崇道家思想,無為而治,與民休息,武帝更把秦制改為漢制。所有這些,都可謂事出有因。
不過這是后話。
當時,則只有六國人民對秦制和秦政的滿腔仇恨。
對新制度不滿,就會懷念舊制度,並選擇性地遺忘其種種不是。對新君主不滿,就會懷念舊君主,並同樣選擇性地遺忘其種種不是。比如楚懷王,哪有范增他們說的那麼好?他其實也是一個混蛋。[23]
很清楚,懷念楚,是因為痛恨秦;抬出楚懷王,是為了對抗秦始皇。這並不奇怪。正如馬克思所說,每到革命的關鍵時刻,人們總會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穿著他們的衣服,喊著他們的口號,演出歷史的新場面。[24]
陳勝就是這樣,他甚至借用過楚將項燕的旗號。只不過,此人剛剛成功就過河拆橋,把這件衣服扔了,自己給自己加冕。最後,卻被別人摘下了王冠。
不,腦袋。
大澤鄉起義六個月後,失去楚人支持的陳勝被章邯統領的政府軍擊敗,陳縣失守。陳勝本人則先是逃到汝陰(今安徽省阜陽市),然後逃到下城父(今安徽省渦陽縣),最後被自己的駕駛員謀殺在那裡。
這時,他還能想起那件「借來的衣服」嗎?
想不想得起都無所謂了。因為項燕的後代已經登場,而且將演出更大的場面來。
這個人,就是項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