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家何在
唐鬼的山寨里,剛包紮好傷口的唐鬼懶洋洋地躺在虎皮上,歪著腦袋若有所思,他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猛地坐起身來。
「我的衣裳呢?」
脫下來的血衣被手下的山匪拿走了,唐鬼目光掃視,四處搜羅一圈兒卻沒發現衣服在哪兒。
「回大當家的,被拿去洗了。」
唐鬼山寨里沒有女人,男人嘛,說起做家務活兒,多少事喜歡躲懶的,就連唐鬼這當家人的衣服也懶得洗,為了這事情,唐鬼沒少抽他們,可誰知今天居然有人這麼積極起來,不免讓唐鬼十分狐疑,皺著眉頭道:「誰拿去洗了?」
圍在閻羅殿里的山匪中,不知是誰回了一句道:「好像是軍師。」
果不其然!唐鬼一拍大腿道:「就知道這傢伙沒安好心!」
後院的水井旁,盲丞正在唐鬼的衣裳中摸索著,手裡很快摸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是裹在衣裳之中的脊獸,雖然只剩下半個,但仍能摸出來是負屓的形狀,瞎子那張微翹的小嘴立馬咧開,笑得那叫一個心滿意足。
將負屓揣進懷裡之後,盲丞起身,將衣裳隨手扔在一邊,對著隨行的山匪道:「給大當家的洗洗吧,隨便洗洗就行,他不講究的。」
盲丞揣著負屓的脊獸並未直接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從安置齊孤鴻的房間前面繞了一圈,他停在房門口,對著守在門邊的兩名山匪道:「他要是醒了,別直接告訴大當家的,先叫我。」
「是。」
山匪回答得很是乾脆痛快,但盲丞卻嘆了一聲,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山匪不免好奇地追問。
「軍師嘆的什麼氣?」
「我嘆的?」盲丞意味深長,搖頭苦笑道:「是天機。」
盲丞知道有很多人羨慕自己能洞曉天機,可盲丞也知道,那些人絕不可能明白自己的痛苦。
知天機有什麼好?反正,就算知道了也是無力回天,盲丞難過,他覺得,明知是不歸路卻只能順著絕路往下走反倒不如不知道。
他早已看慣了他人的生,也看膩了他人的死,他不想知道,知道了卻無能為力,太痛苦了。
盲丞回房后並沒睡,他坐在窗邊,從他的窗口探出去,正好能看到齊孤鴻住著的房間,瞎子眼不可見,目光卻始終凝視著齊孤鴻房間的方向,直到兩盞燈籠著橘紅色的火光緩緩逼近齊孤鴻的房間,最終推門進去,瞎子聽著那腳步聲,這才苦笑一聲,搖頭起身上床。
看來命運果然是改不了。
唐鬼邁入齊孤鴻房門時,眉頭不禁皺了皺,房門口守門的山匪早已經靠在門邊睡得像死豬,因為知道這山寨太安全,所以並無半點警惕,而這房間里陰沉厚重的黑暗也讓唐鬼想要罵娘,他唐鬼難道是窮得買不起蠟燭了?周圍這麼黑,他壓根兒看不清齊孤鴻的臉。
即便有兩盞燈火,唐鬼的眼前卻仍舊是一片模糊,他憑著感覺湊到了齊孤鴻的床邊,火光探到了齊孤鴻鼻尖兒時,他這才終於看清楚了齊孤鴻的臉。
當年兩人一起念私塾的時候,齊孤鴻總是在課堂上打瞌睡,而且每次都睡得格外香甜,深眠的面容格外安詳平靜,故而總是引得先生分外惱怒。
但是,估計齊孤鴻這輩子都不會睡得那麼安心了,此時他雖然閉著眼睛,但是睫毛不停眨動,指尖兒也在微微抽搐,不知是什麼樣的噩夢鑽進了他的腦海,令齊孤鴻的表情看起來如此痛苦。
唐鬼轉身坐在了不遠處的桌上,將燈盞一左一右放在自己的面前,朦朧的光線之中,至少能確定齊孤鴻就在自己面前不遠處,他剛剛安心下來時,齊孤鴻渾身突然猛地一顫,驟然便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們別走!」
齊孤鴻是伴隨著一聲喊聲驚醒的,一隻手還向前伸著,彷彿想要抓住什麼,然而夢醒之時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中只剩一片虛空,他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盯著自己那空空如也的手掌,足足用了好半天的功夫才確認自己剛剛是在一場夢中。
從齊孤鴻那茫然的表情看來,他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或許連他暈倒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等他想起來的時候,肯定會很痛苦。
夢境很痛苦,醒來也很痛苦,若生命只剩下苦楚,不管是夢是醒都很疼的時候,人該怎麼辦?還有哪裡可以逃避?
果不其然,正如唐鬼的猜測——齊孤鴻微微皺著眉頭,已經回想起了在他暈倒前發生的事情,那些痛苦的記憶讓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隻手攥著被子,死死地捏著拳頭。
唐鬼自然能猜到齊孤鴻的反應,畢竟,他此時經歷的事情,唐鬼早就已經經歷一番了。
「要吃點兒什麼嗎?」
唐鬼突然發聲,讓齊孤鴻被嚇了一跳,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坐在桌子旁邊的唐鬼,不假思索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唐鬼沒找到這個問題的重點,皺眉道:「我?我為什麼不能在這兒?這是我的山寨,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在這兒坐了這麼長時間你才發現我,你也瞎么?」
唐鬼並未生氣,但這問題問得格外誠懇,他知道齊孤鴻會有一段時間的抗拒和痛苦,不過身為過來人,在經歷了那些痛苦之後,唐鬼意識到痛苦是很沒意思的東西,他已經走過了那種沒意義的彎路,不想讓齊孤鴻也經歷一次,對著齊孤鴻輕描淡寫道:「我再問你一遍,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齊孤鴻沒有回答唐鬼,而是翻身下床,大概是睡著的姿勢不對,兩條腿已經麻了,故而腳剛邁出一步,整個人便軟在地上,但齊孤鴻沒有絲毫停頓,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出房門,踉蹌地直奔山寨外而去。
唐鬼咬著牙罵了一聲,想去端燈盞卻已來不及,只好跟著齊孤鴻一起沖入夜色中。
寂靜的山寨里,只有齊孤鴻和唐鬼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好在山寨的山門緊閉,齊孤鴻試著推了一把,厚重的木門紋絲不動,他轉過頭來巡視一圈兒,立馬衝上了山門旁不遠處的哨樓。
齊孤鴻和唐鬼衝上哨樓,將正在哨樓內打瞌睡的山匪嚇了一跳,唐鬼沒好氣地踹了一腳道:「滾下去!」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遠去后,哨樓上便只剩下了齊孤鴻和唐鬼,齊孤鴻焦急地向遠處眺望,然而茫茫夜色中根本找不到齊家所在的方向,唐鬼更是焦躁,身處於黑暗中,緊迫感令他無法呼吸。
「你到底要幹嘛?」唐鬼忍不住叫罵一聲,一把攥住了齊孤鴻的肩膀,強迫他轉過頭來與自己對視著。
然而見到齊孤鴻那張掛滿淚水的臉時,唐鬼那隻力道蠻橫的手卻軟了。
「齊家,還在嗎?」齊孤鴻的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在顫抖。
唐鬼咬了咬牙,那段被他埋藏在心中許久,始終不敢翻出來的記憶在這一刻復甦,他凝視著齊孤鴻,回想著當初的自己。
那時的自己也是如此,明明已經知道了答案,卻還是想問個究竟,可真正聽到答案的時候呢?那種感覺,唐鬼卻想不起來了,以至於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回答齊孤鴻。
在,不在,不過是嘴唇開合的兩個動作,但對唐鬼來說卻如同一把尖刀利刃,令他不敢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