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日本學者
在這北平城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街上穿著旗裝的人越來越少,就連長袍馬褂也被西裝革履取而代之?
是從北平不再號稱皇城的時候開始嗎?允瓛想不起來了。
但是有一些變化,是在潛移默化中發生的,起初並無從察覺,直到木已成舟的時候,才能看清一步一步的演變過程。
允瓛記得,在自己還小的時候,每每和同窗摯友相聚一堂時,大家看到他身上的旗裝,看到那專屬於皇室的顏色時,無不對其羨慕不已,後來,漸漸有留洋歸來的人穿上了洋裝,雖然也有人表示羨慕,但那種羨慕並未對允瓛構成威脅。
俗話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允瓛身份顯赫,身邊的朋友自然也都出自名門望族,當然了,圈子大了,免不了魚龍混雜,雖然也會有些與他們相比身為較為地位的人混入圈子中,但是,介於他們對允瓛的崇拜和欽慕,還有一大籮筐一大籮筐的恭維話,允瓛倒是並不介意這些人出現在飯局中。
只是,當時的允瓛從未想過大清會亡滅,也從未想過在大清亡滅后,這些以前只配給他提鞋的人,現在居然也敢站出來嘲諷他那一身旗裝太過落伍。
落伍不落伍暫且不說,但允瓛也意識到自己這一身旗裝的確是有些陳舊了,身上這件袍子的面料還是當初宮裡賞賜的,面料著實是舊了,袖口衣擺甚至也有些磨損,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大清亡了,國庫空了,他這王爺之子再無世襲的尊貴身份,平日里養尊處優慣了,眼下和這些腌臢之流坐在一起,竟然連鬥嘴的功夫都不如人家。
所以,在大清亡滅后,有那麼一段時間,允瓛連門都懶得出,只是,人和人之間的微妙關係往往橫在天秤上,有人歡喜有人愁,允瓛落難,反倒成了他人趾高氣昂耀武揚威的機會,故而送到家中的拜帖在某段時間裡竟然比他當初身居高位時的拜帖還要多,大家都很無聊,巴不得他這位落魄王子能在飯局上給大家增添一些笑料。
差不多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當允瓛對很多事情感到絕望的時候,他漸漸摸到了一些規律,比如說,人這一輩子得失有定數,放棄一些東西之後,哪怕不去刻意追尋,老天爺會將另外一些東西硬是塞進門來。
就像允瓛在和一些朋友悄無聲息地斷絕關係之後,允瓛陰差陽錯機緣巧合地結交了另外一批朋友。
那真是一批好朋友,至少是一些能讓允瓛在穿上旗裝之後重新找回自信和尊嚴的朋友。
日式的榻榻米雖然讓允瓛有些不習慣,但是如果要以此作為條件來交換被眾人簇擁的感覺,允瓛還是十分樂意的,此時他被四五個日本人簇擁在中間,耳邊是陌生又怪異的三味線,口中是淡得過分的清酒,還有那生魚片和芥末,這些食物雖然讓允瓛覺得難以下咽,但是配上眾人的恭維話語后,便顯得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粗茶淡飯實在是有些拿不出手,允瓛先生自幼長在王府中,一定是習慣了錦衣玉食的。」
「哪裡,哪裡。」
說話的人叫橫野下二,至於身份,則是一名日本學者。
「學者」,這是橫野下二剛認識允瓛時,介紹給他的身份,而在相處過一陣子之後,允瓛發現橫野下二其實有很多身份,比如說,除了學者之外,他還是一名日本商人,而且似乎商人這一身份在他的生活中有著比學者更甚的比重,又或者,在一段時間的接觸后,允瓛還在無意中發現橫野下二出身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十七期。
當初,一位朋友在機緣巧合中將橫野下二介紹給允瓛的時候,曾著重介紹過此人是個中國通,而從他以一個「學者」的身份作為開場白來與允瓛相識,也不難看出他對中國文化中輕商重儒這一特徵的深刻理解和學以致用。
允瓛和橫野下二相識不過三月便已成為密友,對於他和日本人相熟的這件事情,珙王爺非但沒有任何阻撓,反倒是對其大加鼓勵。
「反正,金家的主脈是肯定用不上了,你去和日本人成了好朋友,說不定咱們珙王府還能跟著你一舉再起波瀾。」
早在允瓛幼年時,就已經感知到了父親對權利和慾望的追求,在金家這個龐大的家族中,或許是因為成員太多,以至於血緣親疏已經顯得並不重要,整個家族世世代代都被裹挾在權欲的洪流中,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才是備受寵愛的唯一途徑。
只可惜,父親珙王爺並不是一個有用的人,這一點也是允瓛早在幼年時便已經察覺到了,只是以前礙於父親的身份地位而不敢有所表現,直到父親從高高在上的皇親貴戚之位上退為凡人後,允瓛才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表現他對父親的鄙夷。
允瓛想出人頭地,既然血緣已經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優勢,就只能在其他方面上用力。
清酒雖然並不好喝,但是允瓛還是一杯又一杯地和橫野下二碰著杯。
「說起來,」一杯作罷,坐在允瓛斜對面的一個男人砸吧著嘴,跟著三味線的曲子搖頭晃腦道:「我的叔父當年曾經有幸進入紫禁城內,那時我還小,但是直至此時,回想起他當年給我描述的皇宮盛景,還是令人傾慕嚮往啊!」
「那是自然!畢竟是大清國嘛!」坐在那人旁邊的日本人半真半假地說著,並且很是自然地將話題引到了今天的主角允瓛身上,他的目光很是恭敬地望向允瓛道:「允瓛先生身為滿清貴戚,生在顯赫家族中,自然是最能體會到大清朝宮廷意識的好處的!」
恭維話,聽起來自然舒服,說實話,這些話對於允瓛來說,實在是久違了,雖然小時候對於這種吹捧的話早已習以為常,覺得算不上什麼,可是人啊,總是在失去之後才能感受到難能可貴,故而如今再次被人捧上天際時,允瓛就像一個自幼吃慣美味珍饈而後又被迫街頭乞食的人重新捧起一碗美味佳肴一樣,恨不得將每句話都細細地背下來,留做在午夜夢回間的枕邊回味。
對方說過這話后,倒是一旁的橫野下二接過了話頭,只見他意味深長地一笑后,搖搖頭道:「你們看的,不過只是些膚淺表面罷了,即便不是皇親貴戚,可允瓛先生本家的勢力,卻是與皇族不相上下。」
眾人聽過這話后,紛紛用一種驚訝又好奇的表情望著允瓛,允瓛微微低下頭,並不理會眾人的目光,而後便聽到橫野下二頗有感慨道:「皇親血統雖然高貴,但是對於允瓛先生來說,只是表面罷了,他們的家族,自古以來便精通著一種神奇的上古秘術,這才是他們家族之所以顯赫的原因。」
橫野下二口中所謂的秘術,說的自然就是巫蠱之術,允瓛第一次發現橫野下二得知自己家族深諳蠱術的時候也略感驚訝,不過想來大概是介紹他們相識的朋友無意之言,故而並未多想,以至於多年之後,允瓛再次回想起自己和橫野下二相識的場面時,不由得覺得脊背發涼。
有些人,其實在最初之時,就早已經明確了自己的目的。
此時的允瓛聽到橫野下二幫自己吹捧著家族的巫蠱之術,吹捧著他那顯赫的家族,一種飄飄然的感覺油然而生,不過,既然已經有人替自己吹噓,自然就不需要允瓛再多說什麼,他只需要擺著一張神秘而溫和的笑容,才是對待眾人好奇目光的最好答案。
「巫蠱之術啊!我聽說過!」
果不其然,在橫野下二拋出這麼個話頭兒之後,立馬有人熱情應和。
「是啊,聽說是唯有華夏苗民掌握的一種神技,可以通過普通的昆蟲煉製出一種特殊的蠱蟲,簡直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在眾人熱烈的響應聲中,有人試探性地開了口,對著允瓛怯生生道:「允瓛先生既然掌握著這樣的秘術,可否展露一二,讓我們也開開眼界?」
「這個嘛,」在眾人的吹捧聲中,允瓛似乎已經忘記了什麼--正如橫野下二所說,自己雖然身為皇親貴戚,但是在他那個掌握著神技的家族中,皇室身份又算個狗屁?只是此時這種被人尊敬仰望的感覺讓允瓛好像抽了福壽膏般飄飄然,不假思索便道:「不就是家傳秘術嘛,這,又有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