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聰者不費口舌
察戈家的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的時候,盲丞正坐在院落中央。
在刑三、魏大鎚帶著察戈和水絮離開前,盲丞對著刑三勾了勾手。
「去,給你軍師我搬張椅子過來。」
盲丞說那話的時候,表情格外的平靜,他告訴刑三說,甭管什麼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氣勢不能丟。
刑三給盲丞搬來了一把椅子,扶著他在上面坐穩,望著盲丞那消瘦單薄的身影,刑三皺了皺眉頭,喉頭突然湧出一些苦澀,他還想張口,盲丞卻格外刻薄地罵了一聲道:「還愣著幹嘛?想留在這兒親眼看著我死?你也配!」
直到聽見幾人翻牆上馬,踢著馬肚子發出一聲聲喝聲后,盲丞的心才總算是放了下來。
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時候,盲丞想伸手抖他那長衫的衣襟,這是盲丞的一個習慣性動作,雖然說小時候年紀不大的時候就已經瞎了,但是盲丞唯獨記住了這麼個動作,在他心目中,這個動作就代表著文人。
只可惜手在半空抓了一把,終究只是撲了個空,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穿著的是苗人的衣裳,盲丞有點兒不大高興,心說都到了這種時候,眼看著這伙苗人來要自己的命,才不想穿著他們的衣服去送死,乾脆就脫掉了外衣,只穿著一件白色的內衣坐在椅子上,他翹著二郎腿,手在膝蓋上一下一下拍著,懷念著小時候爺爺唱給自己的西皮流水。
其實還是有時間的,盲丞足有時間可以給自己算一卦,但是他不想算。
算什麼呢?算了也不準。打從唐鬼逆天而行的那一刻起,他們所有人,這些甘願跟在唐鬼身邊的所有人的命運,都已經隨著唐鬼一起改變了。
反正生死就在眼前,盲丞也就不想再浪費這個時間。
其實盲丞是可以跟著刑三他們一起走的,他自己也清楚,不過盲丞還知道,他們只有三匹馬,察戈和魏大鎚一人一匹,刑三身材較為消瘦,和水絮共乘一匹,要是加上自己的話,不管是跟察戈還是魏大鎚乘一匹都跑不快,加上這些苗人非常熟悉周遭的地形,眼下這一遭是出了大事兒,苗人必然是要拼了命來追趕他們,到時候恐怕誰都逃不掉。
自己留下的話,還能給他們爭取些時間,盲丞嫌魏大鎚和刑三嘴笨,比不了自己伶牙俐齒,要是留他們下來,恐怕沒兩句就被打死了。
對,還有唐鬼,盲丞覺得自己總要在這地方搞出來點兒什麼動靜,這樣一來,唐鬼要是來了,自然能看出來這地方不對勁兒,不至於糊裡糊塗來了,糊裡糊塗被抓。
總而言之,盲丞想得頭頭是道,唯獨沒想他自己。
電光火石間,盲丞將所有細節都捋了一遍,確認萬無一失后,竟然有些百無聊賴,他聳了聳肩膀,心說那些苗人可真慢,自己干點兒什麼來打發時間?不如想點什麼吧。
記憶啊,真是個好東西,這東西雖然有時候會令人感到痛苦,可是如若沒有記憶的話,人該會有多無聊?
對於一個瞎子來說,因為不用記得畫面,似乎大腦有更多的空間容納更多的記憶,盲丞是個細緻的人,平日里吃穿住用的物件都要打理得整整齊齊,記憶也是如此,他記憶中的每一件事情就好像規規整整擺在柜子里的衣物一樣,隨時可以抽取一件出來,細細品味。
想點兒什麼呢?自己跟著唐鬼離家的事情?還是自己跟著唐鬼剛去山寨的事情?又或者別的?
行吧,隨便什麼都行,盲丞發現,唐鬼的出現完全改變了他的命運,讓一個呆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瞎子有了體驗生活的可能,隨便哪一段記憶抽取出來,都好像是一道菜肴般津津有味,值得讓人慢慢咀嚼。
伢緬帶人踹開大門的時候,盲丞正在回憶著有一年唐鬼帶著山匪們給自己慶生的場面,說是為了給自己慶祝,實際上只是那些王八蛋們自己想過癮,為此還找來了十幾二十個姑娘,後來唐鬼竟然還他娘的很不地道地把賬頭算在了盲丞頭上,害得他幾個月都沒買新衣裳。
那天晚上,盲丞第一次摸了一個姑娘的手,細細的,軟軟的,摸著真舒服,好像上好的緞子,而且那天晚上他破例喝了幾杯酒,太辣,所以喝起來好像上刑,但是喝了兩杯之後,那飄飄然的感覺還挺舒服,為此不惜忍著辣勁兒多喝了兩杯。
再然後呢?盲丞記得,唐鬼給自己說了些什麼。
只可惜他的思緒就此被伢緬等人衝進門的聲音給打斷了,盲丞有點兒不高興,故而不管伢緬在對面對自己問著什麼,他都懶得理會,竭力將所有聲音從腦海中驅趕出去,只是一心回憶著當時唐鬼對自己說的話。
「我說你呢!說話!你到底是什麼人!」
伢緬的聲音太大,太吵,讓盲丞斷掉的思路怎麼都拾不起來了,他不悅地一挑眉道:「我叫什麼與你何干?你想問什麼直接說就是了,不用啰嗦!」
在山寨里的回憶太美好,以至於盲丞甚至懶得與伢緬辯駁什麼,只顧著回憶著自己的回憶。
反正,伢緬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山寨里死人了,中蠱死的,他們認定了這件事情就是盲丞乾的,盲丞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麼做什麼,他們想讓自己死,刀都舉起來了,若是沒有個人血濺當場,那他這個苗王多沒面子?
盲丞早就看出來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生與死,對與錯,很多時候是不講道理的,道理,都在手握重權的人手上。
好在盲丞很早以前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反倒為他的人生省去了很多麻煩和時間,對於不能改變的錯誤,浪費再多口舌,都是沒有意義的。
更何況,除了伢緬之外,跟隨伢緬而來的苗民中,沒有人通曉漢話。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盲丞更是懶得說什麼,他對著伢緬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笑道:「反正他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想告訴他們什麼,全憑你的心情,本來嘛,你想說的只是你安排好的台詞,我怎麼說都沒用,既然如此,那你想編什麼謊,直接依著你的意思對他們說就是了,還問我做什麼?」
盲丞的話令伢緬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他頓了頓,心中又羞又惱,咬著牙對著身後的苗民開了腔。
「此人供認不諱,是他下蠱害死了儂勃,我宣布,今日午夜,將其以火刑處死,以祭儂勃英靈!」
盲丞聽著伢緬用苗語對著苗民們說了些什麼,從那義憤填膺又理直氣壯的腔調聽來,是已經給自己定罪了。
行,隨便他想怎麼說,不要讓自己浪費口舌便是。
被人從椅子上強行拉起來的時候,盲丞還在回憶著。
那天晚上,唐鬼對他說的話,到底是什麼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