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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繁花易碎

  「你爹來的那一年,你娘是十九還是十八來著?總之,附近十村八寨里頂數她最美,你看看鏡子就知道,你的眼睛和嘴巴長得都跟她一模一樣,倒是鼻子,像你爹……」


  那年,比什月年長許多的什嫆早就已經嫁為人婦,也生了個女兒,就是守汶的娘,什月經常跟在什嫆身邊,雖然什嫆的女兒年紀與什月相差不到十歲,但她在什嫆的女兒面前卻儼然一副小姨姨的架勢,處處好似照顧晚輩般照顧那個其實年紀和妹妹差不多的侄女。


  「你這麼喜歡孩子,」什嫆像每個過來人逗著未出閣的少女一樣,眯著眼睛一本正經地忍笑對著什月道:「何不趕緊嫁人,自己也生一個?」


  什嫆的話令什月羞紅了臉,賭氣道:「我才不要嫁人呢!」


  其實什月早就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甚至守汶的娘都已經和伢緬的二兒子索岐暗生情愫,什月卻始終沒有找到她的心上人,也不知道是因為鬼師家族住在山裡,很少和山寨中的人走動,還是因為什月的眼光太高,她一日不成親,寨子里的小夥子們就一日不甘心,可什月卻聲聲道那些人中,沒有自己想要的如意夫君。


  但事實證明,世事無常,人啊,說話切記不能說得太早太滿,就比如什月,她說完這話的那天晚上,就見到了唐鬼的爹,唐芒。


  唐芒久不外出,前往舍昂,乃是因為唐家有族人在舍昂附近發現玉脈,唐芒剛剛擔任族長,這是他繼任族長之後第一次外出探查,所以又緊張又激動,還有因自由而耐不住的興奮。


  當時抵達舍昂山寨的不光是唐芒——村寨中有人說來了兩個漢人,年紀輕輕面容英俊。


  這兩人中,其中一個是唐芒,另外一個是察戈。


  唐芒是在路上結識了察戈,兩人很是談得來,成為了一拍即合的好友,察戈便乾脆跟著唐芒遊歷至舍昂。


  是一些很微妙的緣分將一些本不可能相遇的人擰在一起,然後因緣際會機緣巧合地纏在一起,引發出一段羈絆。


  唐芒和察戈很不意外地與什月相識了,繼而又很不意外地同時喜歡上了什月。


  那時候的唐芒張揚不羈,絲毫不遮掩自己身上的鋒芒,那種鋒芒讓什月喜歡上唐芒,也讓察戈黯然失色,以至於察戈在整個過程中,就只能扮演一個背景般的人物,默默守在什月和唐芒身邊。


  性格溫和的察戈覺得,既然什月喜歡唐芒,那麼自己不如祝福他們,雖然每次看到什月滿含愛意的雙眼好似會閃光般望著唐芒時,心都會像被鋼刀插進入使勁兒剮著他的血肉一般,可一人暗自難過,總好過三人痛苦拉扯。


  某日夜裡,暫住在舍昂山寨的唐芒和察戈喝了些酒。


  酒意令唐芒面頰暈紅,月色籠在他的周身好似一層薄紗,可卻有些察戈看不懂的東西盤踞在唐芒的眉眼之間,那些東西令他明朗的雙眼黯然無光。


  「我有些事情沒想好,你幫我想想主意吧。」


  自從與唐芒相識起,察戈便看出唐芒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他對萬事萬物有他自己的看法和決定,很少無措,很少茫然,但是這一刻的唐芒卻顯然因一些無法解答的問題而不解並痛苦著。


  這事情必然與什月有關,所以察戈的酒意一下便醒了,他望著唐芒,呼吸有些沉重,凝眉注目地等了許久,唐芒終於開了口。


  他想娶什月--這在察戈的意料之中,他和什月對對方的愛意,即便是素不相識的路人也能看出來,那種炙熱的情感不僅僅是在眼中,連指尖兒和髮絲都因愛意而蠢蠢欲動。


  他想帶什月離開舍昂--這也在察戈的意料之中,他知道唐芒身份不凡,必然不會就這樣留在舍昂這個小山寨里,那麼什月跟他離開,也是早晚的事情。


  這些問題都沒什麼好睏惑的,察戈靜靜地等著,等著唐芒說出那個能令他也不知所措的困擾。


  「可是……唐家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察戈聽唐芒告訴自己,他生於斯長於斯的那個唐家,那個給了他顯赫地位的地方,是在一片荒郊孤墳之下,唐家的人們一年四季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下,百年間,唐家所有的孩子自出生便沒有見過太陽……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帶她回去……」


  唐芒有些痛苦地抓著頭髮,他的手擋住了視線,在手指縫兒中,他看到對面的察戈騰地一下起身。


  「你不應該,沒什麼好猶豫的,你不該。」


  察戈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他望著面前的唐芒,腦海之中想著的卻是初見什月的那一刻--夕陽灑在什月身上,在她藍底兒綉著粉色花朵的裙擺上勾勒出了一圈金光,即便太陽快要落山,可什月的笑容卻明亮得刺眼。


  那一幕讓察戈覺得,什月的笑容簡直可以取代太陽。


  而現在,唐芒說要帶她去一個永遠見不到太陽的地方生活?簡直可笑!那樣爽朗又明媚的女人就好像花一樣,她註定了該生活在日光之下,暗不見天日的唐家,只會讓她身上的爽朗和明媚都迅速枯萎。


  「你明知道那樣的地方令人痛苦,又為什麼要接近她?想要讓她在欲罷不能的時候無法選擇,只能聽天由命的跟著你走?你自私!唐芒!你自己生活在那樣的地方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害別人?」


  這些話並不讓察戈感到意外,甚至唐芒很早以前也這樣想過,他在心底對自己說的話就和此時察戈對自己說的話一模一樣。


  但是,人啊,都是渴望愛的,那種暖洋洋熱乎乎好像小火苗般溫柔而又不灼燙的愛,對於生活在地下的人來說,簡直就好像沙漠中的人渴望綠洲一樣。


  察戈沒有在地下生活過,所以他不似唐芒那樣,對什月有著如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的痴迷,更不懂唐芒對明亮的渴望,就像察戈所說,他也覺得什月的笑容好似太陽,他是多渴望將這顆太陽帶回去,溫暖他在地底下漫長而無盡頭的歲月。


  只是,察戈的話終究還是點醒了唐芒,尤其是那兩個字。


  「枯萎」,多麼可怕的一個詞。


  唐芒記得在他九歲的時候,和後來的垚一一樣,他也是在九歲那年第一次跟著他爹來到地面上,晚上回家時,他爹告訴他喜歡什麼可以買一點帶回去,唐芒望著集市上各種吃喝玩樂都沒有興趣,最後,在回唐家墳的路上,唐芒在路邊摘了一大簇野花。


  這種長在泥土中的東西與集市上賣的東西都不同,什麼吃食穿戴也好金銀珠寶也罷,終歸是死物,但這長在地上的東西卻可以長久,它生於天地之間,以山河大地和陽光雨露為食。


  在那時的唐芒眼中,這一簇野花,就代表著天地,代表著外面的世界,代表著生命和延續。


  只是,唐芒卻在父親眼中看到了一些淡淡的傷感。


  父親沒有多說什麼,但他壓在心裡的話,唐芒幾天之後便懂了。


  在看到花葉凋零時,唐芒便懂了,不管他如何澆水施肥,終究阻擋不了花葉的枯萎,曾經的花團錦簇最終變成了一根根枯枝,一碰就碎。


  唐芒忘了自己最後是如何憤怒地將那枯萎的花葉扔到了一個無人的角落裡,他不想再看到這枯萎,對著乾枯的花葉狠狠踩了幾腳,將枝葉踩得粉碎。


  少年不知道自己的憤怒其實是來自於自身的無力和對家族的不平,他將憤怒全部施加在那些花枝上,如憎恨自己一般,憎恨那些花兒不爭氣,唐家人在地下都活得好好的,它為什麼就這麼不爭氣,為什麼一定會枯萎掉?

  可最後看到那些乾枯的花葉被踩得粉碎時,唐芒跪在地上,哭到泣不成聲。


  這一切都被唐芒的父親看在眼裡,他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然後默默走掉,他不能安慰唐芒,因為安慰毫無意義,這是唐家人的宿命,無法因一個人而扭轉,他接受了,唐芒也該學著接受。


  從意識到去接受再好看的花也無法在地下生存開始,漸漸學著接受唐家人的命運與整個世界不同,學會接受命運,接受他們與大地上美好的一切無緣。


  而真正理解並接受這一點,正是從唐芒意識到自己不能帶著什月回那個地獄開始。


  他愛的東西是那麼美好,不能毀在不美好的自己手上。


  唐芒沒有和察戈爭辯,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在察戈回房睡下之後,唐芒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牽著他的瘦馬,借著凌晨清冷的光離開了。


  那天夜裡雲遮月,暗淡的蒼穹正襯著唐芒空蕩蕩的心,他強迫自己加快腳步。


  唐芒不想在朝陽下與什月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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