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歸者未歸
「阿姐,我已懷上了他的孩子。族長後繼有人,唐家上下歡喜……」
在那時候,什嫆還經常能接到什月的信件。
不知道什月是真的不知道察戈喜歡她,還是故意對這份感情裝作視而不見,她的信雖然多是通過察戈的手送到什嫆那裡,但是信件中很少提及察戈的名字,通篇的文字都寫滿了什月對於新生活、對於唐芒、對於身體中孕育著的這個小生命那種毫不遮掩的熱愛。
懷胎十月,什嫆每個月都能收到什月的信件,直到什月接近臨盆的日子。
最後一封信中,什月說自己已經能隔著肚皮看到孩子的小手小腳,彷彿迫不及待想要來到這個世界上。
什月告訴什嫆,她和唐芒早有商定,等到她出了月子,身子恢復后,就會和唐芒一起帶著孩子回到舍昂。
什嫆是過來人,知道產子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在身體上是一種多麼大的負荷,她能理解也料定什月可能一陣子都沒有精力給自己寫信,她靜靜地等待著,等著什月給自己的信裡帶來好消息,等著她告訴自己什麼時候開始啟程歸鄉。
又或者說,以什月古靈精怪的性格,或許會直接出現在自己面前才對嘛!
一想到什月抱著孩子突然出現的景象,什嫆便忍不住滿臉笑意,在什月離開之後,寨子里發生了不少事情,什嫆有一肚子話想要告訴什月,對,她還打算告訴什月,她的女兒已經和伢緬家的小兒子索岐訂了親,等女兒到了年紀,就會被迎娶到伢緬家。
常年生活在深山裡的什嫆沒見過伢緬,但知道那是山寨中的苗王,自己的女兒嫁給舍昂山寨的苗王,那麼她們這一脈除了是鬼師外,又和苗王攀親,很多事情應該便好辦多了,比如說,什月在山寨里的日子應該會好過許多。
怎麼說呢,世間大多事情都發生得奇妙,什嫆沒有等來什月的書信,來的是唐家人,這似乎多多少少符合了什嫆的一些猜想,但她當初想象的是什月突然出現的驚喜,卻不想等來的事情卻是讓她有驚無喜。
唐家人的隊伍浩浩蕩蕩,人很多,唯獨沒有什月。
當時什嫆的女兒已經嫁給了索岐,伢緬雖然不太喜歡來自鬼師家族的兒媳,但兩家好歹算是親戚,他對這些唐姓人還算客氣。
然而讓伢緬沒想到的是,這些唐姓人在山寨中抓起了很多人,逼問什月家的下落,四處進行搜查。
事情的經過,什嫆並不完全清楚,她只知道第三天夜裡,當唐家人逼迫他們道出什月的家,否則就要將山寨付之一炬的時候,山寨中發生了異動。
「整座山寨都陷入地下,然後……大地就好像一張巨口……」
即便是時隔多年的如今,回想起當年的事情,什嫆都會因恐懼而顫慄,她結結巴巴地描述著當年她站在山上時看到的情況。
也幸虧什嫆當時站在山上,才沒有被埋入地下,才得以將當時事情的整個過程盡收眼底。
正如什嫆所說,大地好像一張巨口長大了,山寨被完完整整地吞了進去,整個地面都陷了下去,而且輪廓分明,就整整齊齊地沿著山寨外沿的形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起初,什嫆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地動,但她很快發現,大地並沒有為此發生震顫,山寨是緩緩落下去的,在所有人都熟睡著的時候。
然後地面再次聚攏,泥土好似有生命一般重新聚合,覆蓋在山寨上方。
大地合攏了巨口,駐紮在山寨外的唐家人沒有被攏入地面下,頗有嫌棄地被留在山寨外的空地上,地面重新變得平整起來,就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山寨一般。
這一切都被什嫆看在眼中,她等著唐家人離開之後衝下山,挖著土,拍打著地面哭嚎,可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改變,她的女兒跟著苗王的兒子索岐一起被埋葬在了山下,舍昂山寨不在,附近方圓百里就只剩下了什嫆孤身一人。
她是鬼師,為舍昂山寨服務,而現在,她的一切都沒了。
什嫆曾想過要離開,她不知道自己還留在這裡幹嘛,更何況每天看向舍昂山寨的時候,都要忍受自己被奪取一切的痛苦。
什嫆甚至為女兒和女婿做了小小的墳墓,一座單薄的衣冠冢,她想守過七七四十九天就離開山寨,但是她沒想到的是,就在第三十三天後,有人出現了。
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一夜之間重新出現在地面上,他們一無所有,好似憑空出現一般,什嫆衝下山寨,想找女兒問清究竟,卻被伢緬劈頭蓋臉狠狠痛斥,甚至想要將索岐的妻子趕走。
因為伢緬告訴什嫆,那些唐姓人因什月而來,是什月的家族給舍昂山寨帶來不幸,他們在地下過了暗無天日的三十三天,最終在一個蒙面人的帶領下離開了地下回到地面之上,但那個蒙面人也告訴他們,地下的山寨被詛咒,從今往後沒有人可以進入下面,除非甘心送死。
山寨真的恢復平靜了嗎?什嫆不知道,只是她再也不能回到山寨,不能面對山寨人對什月的痛恨。
後來,女兒生了外孫守汶,
再後來,夫妻二人死於一場災難之中,什嫆便帶著守汶在山裡生活。
而後來的後來,什嫆為了守汶的未來,帶著他回到伢緬家。
將這一切都告知於唐鬼之後,天已經蒙蒙亮了,什嫆的聲音沙啞,唐鬼將茶杯推到什嫆面前,她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把她的整顆心都冰透了。
不知道地下是不是也這麼冷,不知道棺材里是不是也這麼冷,但什嫆了無遺憾了。
一夜時間,什嫆好像已經對唐鬼說完了自己的一生,所有壓在她心底的,該說的不該說的,她都告訴了唐鬼,這種感覺讓她連呼吸都覺得比以前順暢了很多,身子也好像輕了很多,那些沉重的背負,已經被她完全卸下來了。
當什嫆對唐鬼說著這些的時候,齊孤鴻、金寒池和盲丞正坐在守汶的房間里。
這房間的布局擺設算不上奢華但也說不上窮酸,房內不待客,所以也沒有太多桌椅,金寒池坐在窗台上,齊孤鴻將盲丞安頓在床邊坐下,自己則拽了張板凳。
想到什嫆和唐鬼之前的態度,齊孤鴻不免替唐鬼有些擔憂,不知道什嫆會對他說些什麼。
人這輩子總有些話是自己不想聽,可又不得不聽的。
齊孤鴻若有所思的時候,金寒池卻在打量著守汶,從守汶的表情來看,他可以確定守汶的確是想不起來自己了,他那目光令守汶有點兒緊張,他與盲丞分別坐在床的一邊,低頭擺弄著什嫆給他做的枕頭,一下一下地捏著裡面的蕎殼。
「我說,」金寒池率先打破了這片靜寂,好奇地望著守汶道:「你能和蟲子說話?」
守汶想點頭,但是想想看,什嫆始終不讓他將自己這一特殊的能力告訴他人,而且守汶也感覺到了危險,如果自己說了的話,這些漢人不知道會不會將自己帶走。
正當守汶猶豫的時候,盲丞已經摸索著湊到了守汶的身邊,他在守汶的腿上摸到了他的手腕,用力地攥了攥,沒好氣兒地囑咐道:「不用搭理他,他說的話,你一句都不用答。」
守汶看了看盲丞又看了看那金寒池,他在場子上見過金寒池幫盲丞對付寨子里的苗民,按理來說他們是一夥的,天真的孩子不懂盲丞為什麼會對金寒池有這麼大的敵意。
「哈,」金寒池聳聳肩膀笑了笑道:「咱們現在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知道什麼不就代表你們知道什麼?」
「是啊,你知道什麼都得告訴我們,但我們知道什麼,可未必要告訴你!」
盲丞說這話的時候梗著脖子,理直氣壯地望著金寒池聲音傳來的方向,唐鬼不在,他就好像要接替唐鬼的那份刻薄似的,說起話來嘴唇像兩片刀子。
「你想知道什麼也可以,」盲丞就坐在守汶身邊,下意識地將守汶往自己身後護了護,「先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再說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