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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一件舊衣

  盲丞,是他自己給自己的名字,本家姓閻,閻王的閻,至於名字嘛,盲丞不想說。


  這瞎子經常說,卜者之所以能占卜,其實並沒有什麼神奇之處,並不是真的能與神明怨鬼溝通,更沒有上天入地穿梭古今的本領。


  卜者,只是多知罷了,知得多了,就能知之人先,掌握了萬物的規律和人心的走向,就能在事情發生之前做出判斷。


  就比如說此時,盲丞感覺到齊孤鴻手上的動作在短暫的停頓之後,重新開始幫自己擦拭一雙盲眼,但此時這動作顯然比之前遲疑了許多,也輕柔了許多,盲丞便差不多猜出了齊孤鴻在想什麼。


  「我這眼啊,基本也就能算是天生就瞎的。」


  是,齊孤鴻確實是想問盲丞這雙眼睛是什麼時候瞎掉的。


  天生,既是生之前,後天,則為生之後。


  盲丞瞎的時候,年紀小得還來不及知曉世事,在他看來那還不算是真正的生下去、活下來、成為人了。


  直到人有了意志和記憶后,才算是真的與這世界相識。


  該怎麼說呢?在眼睛瞎掉之前發生的事情,盲丞都記得不大清楚了,唯獨這雙眼瞎掉的時候,那算是盲丞一生中的第一段記憶,在這段記憶之後他的世界里就再無陽光了。


  眼睛被刺瞎的時候,是白天還是晚上來著?盲丞已經想不清楚了,他只記得房內昏暗,有限的光亮分不清是燭光還是微弱的日光,總之只能勉強照亮盲丞眼前那面銅鏡。


  銅鏡以黃銅製成,鏡子邊緣和手柄上刻著一種奇怪的花紋,盲丞後來才知道那種花紋原來是一雙雙眼睛,代表著盲巫閻家世世代代的巫者之眼,即是說,閻家多一個盲巫,就會多一個瞎子,這鏡子上就會被多刻上一雙眼睛。


  從那些眼睛的數量繁多甚至重疊在一起以至於令人根本分辨不出來那花紋究竟為何物來看,便可料想到這鏡子是從多少人手中傳下來的,它在這世間流轉了多少年,帶走了多少人的光明。


  也正因如此,鏡面被摩得十分光滑,鏡子中,盲丞的面容也越發清晰,他看著自己的眉眼,新奇地摸摸鼻子又摸摸下巴,驚奇於自己的臉原來是這個模樣。


  只是還不等盲丞清楚地將那張面容記錄在腦海中,便已經有人將鏡子從盲丞手中奪去了。


  「閻族后小,天賦異稟,有卜曉天地之才,獲輔佐人王之力……」


  當時那段話很長,啰哩啰嗦的大意就是說盲丞有著成為閻家盲巫的天賦。


  年幼的孩子還不知這是不是算得上讚揚,也不知自己是否需要為此沾沾自喜,更不知道另一種命運已經悄無聲息地降臨在他的身上。


  盲丞記得,在那段長篇累牘的宣讀末尾,最後的一句話是:「為,以永生長夜幽幽換卜者神能,故,取其昏濁雙目以避塵世雜垢染之,賦,其通曉天地熟稔萬物之力。」


  現在想來那大意應該就是,用刺瞎雙眼為代價,讓盲丞得到成為盲巫的神力。


  如果現在的盲丞能回到當年,一定要對那些人大罵一聲「放屁」。


  只可惜,萬事一過,再無如果。


  盲丞就是在那最後一句話說完之後被按在了一塊紅色的拜墩兒上,兩把帶著寒光的匕首就這麼刺瞎了他的眼睛。


  事情發生得太快,很多細節即便是在事後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來思考和追憶,盲丞也找不出個準確的答案,比如他經常摸著自己臉上那兩個肉洞,回憶著匕首的形狀,究竟是將自己的眼睛刺成了兩個怎樣的洞,會不會很難看?因當時人便疼得昏厥過去,他也不知道後來大人們有沒有給自己處理過傷口,比如說將形狀縫合得比較好看一點。


  而且盲丞多年間都在後悔,早知道那是自己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的臉,他一定要好好記下來的,才不至於像現在一樣。


  「哎……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盲丞托腮嘆息了一聲道:「光是聽別人誇我長得好看,可是自己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聽盲丞說出這麼一句,齊孤鴻也就放心了,知道這瞎子的確是將瞎眼的事情拋諸腦後去了。


  「不過,或許你們家族的人這樣做也是有原因的。」


  齊孤鴻是想安慰盲丞一下,對面的盲丞接下話茬之後,倒是抿著嘴,居然還真是點了點頭。


  「可能是有點兒道理,比如說,人一瞎啊,心就靜了,想的就多了,又比如說,瞎了就會事事小心,凡事都要思來想去,去捋順其中的關係,總是在算自己下一步是否安全,久而久之自然也就能算出來別人的事情了。」


  齊孤鴻點了點頭后才想起來盲丞看不到,於是又「嗯」了一聲,然後去解開了盲丞的包袱,從裡面隨手抽出一套衣裳。


  「底衣換了吧。」


  齊孤鴻說著,不等盲丞回答,已經幫他解開了底衣上的綁帶,這瞎子也乖順,三兩下脫掉衣服,齊孤鴻忍不住嘖嘖一聲道:「你未免瘦得也有些過分,不是聽說挺能吃的嗎?」


  「其實經常餓,」盲丞砸吧著嘴道:「也不敢多吃,人吃得太多,胃曩大了,胃口就收不住了。」


  「那就儘管放開吃便是,說不定還能長些個子,唐鬼總不至於養不起你。」


  「不,不敢吃,」齊孤鴻已經幫盲丞套上了底衣,他雙手綁著帶子,那動作倒是熟練,嘴上道:「我是總叫餓,就因為餐餐不肯吃太多,所以經常餓。可又是怕哪日會挨餓,真是落魄成了窮人,倒是不至於餓得太厲害。」


  齊孤鴻沒有說話,若是換做唐鬼,怕是要罵盲丞杞人憂天,或是要嘲諷盲丞既然是巫者,何不給自己算算哪天會餓死,但齊孤鴻沒有唐鬼那麼刻薄直接,他能理解盲丞的無助和擔憂。


  正當齊孤鴻沉默的時候,盲丞摸索著想回到床邊,齊孤鴻拽著他,將他送到床邊坐下,見盲丞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小包袱中摸索著拽出一套衣裳,齊孤鴻接過道:「今日想穿這件?」


  齊孤鴻正想幫盲丞將衣服穿上,卻見盲丞擺擺手道:「不,是給你的。」


  將那衣服展開后,齊孤鴻才發現手中的,正是自己當時在山寨中穿的那套盲丞的衣裳,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初唐鬼將這套衣裳從盲丞那兒搶來的時候,盲丞無眼而不可見,偏偏什麼東西都想要最好看的,為這套衣裳生生哭得快要斷氣。


  「這……」


  盲丞細細地摩挲著衣料,就像當日唐鬼下令讓刑三和魏大鎚帶他離開山寨前,他細細摸著這衣料的時候。


  當時盲丞將這衣裳仔細疊好,特意卷緊了,方便放進包袱中,他沒有替唐鬼占卜,卻料到總有一日還要見到齊孤鴻,他知道唐鬼既然為了齊孤鴻赴死一戰,那麼,哪怕唐鬼自己都丟了性命,他也一定會保住齊孤鴻的命。


  看來,自己的確沒有算錯。


  齊孤鴻望著衣裳,心中陣陣酸澀翻湧,對面的盲丞卻笑了。


  「我都洗好疊好的,你好生穿著,我知道,咱們都能好好的,好好地離開這鬼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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