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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九章 白字文人

  大清早,宋不雙穿著一身白緞子底衣底褲站在院子里侍弄他那一缸蓮花,此時,天色還不大亮。


  宋不雙離開小旅館時嚷嚷著困了,要趕著回家睡覺,可真正到了家,他卻又睡不著,別看他紈絝浮誇胸無大志,可私下裡卻常常是心事重重,直熬得他夜不能寐,每天一大早就起床,然而當副官問他又在謀划什麼大事兒的時候,宋不雙也說不出來,只是擺弄著那一缸蓮花發獃。


  今日如往常一般,家僕已經上下忙活起來了,不過宅子不如往日里熱鬧,因為上個月,宋不雙剛辭退了四五個家奴院工,雖然嘴上說是覺得這些人不得力,要換些更好的,不過管家心裡清楚,這宋不雙是囊中羞澀,再也供不起他以往那般大手大腳了。


  宋不雙伸了個懶腰,依著往常,此時應有個小童兒給他遞來茶壺,他是要喝大不列顛紅茶的,叫什麼?稀爛?錫藍?他記不清楚名字到底叫什麼,不過他這年歲的年輕人都開始流行吃用都要洋玩意兒才夠摩登,宋不雙自然不甘其後,只是他等了片刻卻沒等來茶,這才想起那童兒已經被辭退了,他臉上掛不住又不好發火,這就轉身往內堂自己去煮茶了。


  正當宋不雙琢磨著茶杯和茶濾要怎麼擺弄的時候,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是穿著軍靴的副官進了門,鞋子敲在地上嗒嗒作響,宋不雙連忙放下讓他手忙腳亂的茶濾,故作一臉清閑的樣子,翹著二郎腿,以一手撐著下巴,抬頭望向副官,「今個兒來的這麼早?」


  宋不雙的副官姓蔣,名叫蔣秋中,說起他這個名字,還要講講其緣由。


  蔣秋中今年虛歲二十有一,二十年前仍是大清朝,他爹是個舉子,一生都在聖賢書里打滾兒,自幼開始參加鄉試、撰八股。


  清光緒三十年年既西曆一九零四年,清廷提倡科舉改革,重提因戊戌變法失敗而未能實施的「經濟特科」,以培養「洞達中外時務」之人才,廢八股而改試策論,那一年,蔣秋中的爹做了兩件事兒,一是娶了農戶出身的蔣秋中的娘,二是仔細研究了清廷頒布的《奏定學堂章程》,一心求中,只望踏入官場。


  清光緒三十一年既西曆一九零五年,袁世凱及張之洞奏請即刻停止科舉,因大清之「學」與「考」處於分離狀態,常人多願「考」,既科舉,因科舉與功名利祿等同一詞,而「學」什麼西方時務所能帶來的卻是摸不到看不著的「思想」,因而,想要在這些追名逐利的舉子中設立學校,可謂難於登天,若欲推廣新學學堂,破而後立是不可不為之舉。


  蔣秋中的爹聽到這消息只是一笑了之,心說,當初戊戌變法前不是也提了什麼廢八股么?雖說到頭來的確改試策論,但也有得折騰呢!自己可是請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說自己今年有大運,蔣秋中的爹心想,只要讓自己趕在今年考中,能夠捐個官兒也好做個小吏也罷,且不管他將來怎麼折騰,只要自己這一生能穿上頂戴花翎就算不辱先祖遺訓。


  而在這年秋天裡,蔣秋中那位務農出身且有著健壯身體的母親懷上了蔣家骨血,蔣秋中的爹來了興緻,說自己正打算參加明年的秋試,這孩子來得巧妙,乃是老天給自己的冥冥之兆,故而起名蔣秋中,預示父親秋試必將得中。


  試問……究竟是個怎樣的父親,才會為了自己能夠高中,就把給自己鼓勁兒的口號標語作為即將伴隨兒子一生的名字?


  反正從歷史的發展看來,不管蔣秋中的爹怎麼折騰,他終究是沒能考中科舉,因為在第二年,清光緒三十二年既西曆一九零六年,也就是蔣秋中出生的那年,清廷詔准了張之洞和袁世凱的奏請,立刻叫停鄉試、會試及各省歲科,在這片土地上施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度就此廢除。


  這個消息是在蔣秋中出生之前宣布的,當時蔣秋中的爹正趴在炕頭兒上溫書,挺著大肚子的媳婦兒正坐在對面縫製小衣服小鞋子,有鄰居進門,先是問了產婦的狀況,而後又不經意地對蔣秋中的爹說起科舉被廢除了。


  「什麼?廢除了?」蔣秋中的爹登時從炕上跳起來,然後又直勾勾地摔了下去,人撅著屁股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你怎麼不早告訴我?管他什麼孩子呢?科舉都不考了,這日子還能過么?」


  蔣秋中的爹自此鬱鬱寡歡,有老人說,等孩子生了,沖沖喜,他也就忘了讀書的事兒了,可誰知自那之後,蔣秋中的爹當真不再過問妻兒之事,老婆臨盆的時候,他還躲在灶膛旁燒他那一堆聖賢書,而給蔣秋中擺滿月宴時,他爹已經倒在病榻上,有人來道喜,他問人家喜從何來,他指著蔣秋中破口大罵說算命先生說了我今年有喜,說的明明是登科之喜,卻是這孽障來了,硬生生擋走了我的頂戴花翎……


  張口說話如開閘放水,什麼事兒,一旦開了這個口兒,便越發再無遮攔,蔣秋中的爹日日在病榻上咒罵兒子,蔣秋中一天天長大,漸漸能在院子里跑動時,蔣秋中的爹已經在病榻上再爬不起來,最終帶著怨恨和咒罵死在了他的故紙堆中。


  老爹過了七七后,蔣秋中彪悍爽快的娘當家做主扔了家中所有筆墨紙硯,她拎著擀麵杖站在蔣家門口對所有登門勸說的遠親近鄰破口大罵,說那死鬼就是中了聖賢書的毒才魔障而死,她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卻也不見影響她吃飯穿衣量家當,故而,在她的理論中,書是魔鬼、字是冤魂,她不許蔣秋中讀書,家裡多張紙就抽他大耳瓜子。


  而後於是便養成了蔣秋中如今的性格——大字不識一個,因為吃了文化上的虧,所以更要在人情世故方面下功夫,方能在世間立足存身,不過,如他娘當初所說,不識字沒影響什麼吃飯穿衣量家當,可她忘了一個問題,她是個女人,自可一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蔣秋中是男兒,總要出門討生活,人走出來,到了上流社會,到了文人墨客中間,才發現自己的粗俗無知那麼可怕……


  所以,蔣秋中這人,其性格一方面是人情練達,一方面則是常因自己沒文化而自卑反酸,也巧了,越是沒文化的人就越想假裝自己有文化,所以附庸風雅吟詩答對成了蔣秋中的人生終極目標。


  而說起蔣秋中和宋不雙的相識,也是件趣事兒,兩人在某個飯局上偶遇,蔣秋中過往自稱自己就讀於某校,宋不雙驚然發現對方與自己是校友,所以很是熱絡上前與蔣秋中聊起校園舊事,宋不雙起初並無察覺且信以為真,直到半年後,宋不雙發現蔣秋中竟然不會寫字,這才發覺不對。


  只不過,查出真相的宋不雙不但沒有因此事與蔣秋中交惡,反倒覺得這人有意思,既然能將自己騙的團團轉,自然也能矇騙別人,宋不雙乾脆將蔣秋中留在身邊,為他斡旋交際,倒是為宋不雙處理了不少棘手之事,到後來又是如何因機緣巧合令其成為自己的副官,那便是后話,此刻再不提。


  今日只說蔣秋中登門來訪的緣由,他是趕著來邀功,急著告訴宋不雙,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動用上下交際關係,終於將那兩名小兵給保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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