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 海運航線
北平,金家。
紫禁城沒有春秋,是冬夏格外長,金寒池並不喜歡春天,冬日的雪化了,再裹上春風裡的雜塵,地上便是一層層黑湯,到了這些日子他是不喜歡出門的,他怕髒了鞋。
金寒池仍是不大喜歡說話,在這段時間裡,處理了金家的生意后,他便藏在第六道跨院東北角那座聳立高起的藏丑樓中。
依著金寒池的性格,天底下的東西,他總喜歡好的、美的、閃閃發光的,而這藏丑樓的名字未免太難聽,總讓人覺得好像誰藏在這裡,誰就成了那個丑,如若不是這個「丑」字對於金家上下有著不同含義的話,他或許會很厭惡這裡。
金家詹丑蠱門,其詹,自然就是取自「蟾」之無蟲詹,亦有另外的解釋,說金家的開山老祖便叫金詹,故而取名如此,丑嘛,也是實話,畢竟金家的確是以樣貌醜陋的蟾蜍為其主蠱。
但是在所有金家蠱師眼中看來,丑不醜無所謂,重要的是,蟾蜍是他們的命。
金寒池此刻躲在藏丑樓中,就是在找救他命的法子——是,要讓他說真話,的確如同要金寒池的命一般,隱藏在他血脈之中的吐真蠱讓金寒池沒辦法張口說話,手頭的所有事情都因此停滯,更要命的是,他好不容易打定決心說出了關於休仟的事情,他自以為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卻被葉君霖所揭露的真相如一記耳光狠狠打在了自己臉上。
不行,這些事情金寒池不願再想,他在心中告訴自己,要多花心思去處理金家的生意,處理金家的秘密,處理……反正不是處理感情,不是處理守在門外的休伶。
自從回到金家之後,金寒池第一不飲酒,第二不對休伶說話,他只是悶頭在藏丑樓中翻閱金家蠱門典籍,尋找解開自己身上吐真蠱的辦法。
這吐真蠱是金寒池下給守汶的,而後又被那小子不知以什麼方式反噬在自己身上,在那之後,金寒池用盡辦法,竟然解不開反噬在自己身上的詹丑吐真蠱,這讓金寒池很是惱怒卻又無處發泄。
藏丑樓里不見光,金寒池面前的白蠟燃到了頭兒,燭火猛地高高躥了一下之後便徹底熄滅了,化作黑暗中金寒池不得見的青煙,他這才揉揉眼睛自樓上下來,只見門外天色已經暗了,夕陽照在碧瓦上閃閃發光,往上看是一片柳條發枝隨風搖曳的柔美春景,往下看卻是院落中無論怎麼掃也掃不盡的化雪和泥。
休伶仍站在門口,仍穿著她那一身黑色的衣裳,金寒池假裝視而不見,反正他知道就算自己一言不發,不管自己去了哪兒,她也總會跟在後面。
只是,此刻在休伶對面還多了個人,來者穿著一身藏藍色綉福祿紋長衫配黑色錦緞馬褂,頭上則帶著一頂西式禮帽,文明棍兒倒是沒拄,留在了門外,生怕被金寒池的爹看到後會受到訓斥,他頂見不得這中不中西不西的打扮,這禮帽許是一時間忘了摘,不過好在金寒池並沒那麼古板。
來者叫金順,也是金家門徒,論年紀的話,算金寒池的叔叔輩兒,但因他身為金家門徒,所以即便年紀較長,也只能乖乖跪在這年輕的金家族長面前。
「族長,」金順聽見了腳步聲,人仍不敢回頭,只是垂著頭低眉順目道:「金順來同族長告辭。」
金寒池隨意揚了揚手道:「起來吧,這勞什子規矩看得人膩得慌。」
「是,」有了金寒池的允許,金順這才從地上爬起來,長衫膝蓋位置已經被泥水浸透,他卻全不在意,對著金寒池一笑道:「聽休伶姑娘說族長在裡面看書,金順這就在外面等著來著,不敢攪擾您。」
金寒池沒有與金順廢話的意思,他擺弄著手上的扳指,對著金順問道:「上海的事情可是已經打理好了?」
「盤子是差不多齊活兒了,本來也是接三爺的盤子,三爺做事兒那多縝密,輪不著我跟著操心著急。」
金順口中說的三爺,算親戚關係是金寒池的三叔,但只是姑表親,而非他金家嫡系血脈,此人之前一直經營金家在上海的船運碼頭,無奈如今年事已高,就被接回了北平養老,而金順則被安排著前往上海接替三爺,成為海運生意的負責人。
金家人丁不旺,本族都留在北平處理家族內的重要事宜,至於這些單純的生意,金寒池並不看重,旁系沒有那麼多人手,交給門徒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兒,反正沒有落到旁人手裡,而金順跟在金家日子也不短了,且如他所說,金寒池的表三叔兒之前將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金順只需全盤接收、稍作調整便是。
「行了,那也就沒什麼好囑咐的了。」
「是,順兒今個兒就是來跟您道個別。」
金寒池擺擺手道:「又不是什麼山高水遠,上海的話,我也時常會去,如今世道不像往昔,火車一開,天南海北也是近在眼前,行了,我也不留你,回去早早歇著,明日……」
話說到這兒,金寒池突然停了下來,金順也立馬一臉緊張地望向金寒池,只見他微微閉目沉思片刻,抬頭道:「我想起來了,三叔回來時同我說過,上海的碼頭停了幾條日本人的海運航線,說是之前船上的東西有問題,至於是什麼問題還沒查明,不過在那之前,航線還是不要給他們開,至於要怎麼去說,不用我教你吧?」
「是!是!」金順心領神會,且不說金寒池的性格是從哪兒來的,反正金家上上下下不是混官場就是混商場,比起來那是一個賽一個的機靈油滑,他忙不迭應聲道:「東洋人不會打太極,老祖宗沒教過他們!」
「總之你去處理就好,」金寒池抬眼看了看天邊的夕陽,聽下人說休伶最近鬧胃口不好,他讓人準備了湯羹,涼了可不好,想到這裡,金寒池擺擺手,「走吧,有什麼事情發電報打電話都能說,不用在這兒浪費口舌。」
金順點頭,起身迅速離門而去,他一路沿著彎曲盤繞的游廊自旁門出了龐大如迷宮般的金家,在牆角找到他那根文明棍兒夾在腋下,隨後上了他的洋車,用文明棍兒杵了杵車夫消瘦的后脊樑,「走!喳兒衚衕。」
自金家至喳兒衚衕,拉車的溜溜地跑了一個半時辰,停在珙王爺宅子門口的時候,車夫臉上的汗珠兒滴滴答答往下掉,金順斜眼瞥了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個大錢扔給車夫,「去,給自個兒找點兒吃的,吃完就在外面候著。」
不等車夫那句「謝爺的賞」說完,金順的文明棍兒早跨過了那道朱漆已剝蝕殆盡的大門。
金順剛邁過第二道跨院的大門,便聽到珙王爺在裡面發脾氣。
「我說了多少次!晚上有客人來!你就給本王……」說到這裡的時候,珙王爺明顯停頓了一下,生生將那個「爺」字咽了回去后,才繼續怒喝道:「吃這個?」
時代不同,喊了大半輩子的稱號此刻也顯得不合時宜了,如今再以「王爺」自稱,連珙王爺自己都會感到羞愧,這令他的火氣更盛,乾脆對著跪地不起的管家踹了一腳。
管家已過花甲之年,他自九歲起開始服侍珙王爺的爺爺,年輕時又跟隨在老王爺身邊,珙王爺落生時,是他抱著送到老王爺手中的,他在這王府中迎來送往地服侍了三代主子,若是朝臣,那得叫三朝元老,可他過了大半生從未遇到過珙王爺如今這般的對待。
是,不光是珙王爺對待他的態度變了,自然也是這宅子的命運變了,由盛轉衰,這和大清朝的滅亡一樣不可挽留、無法逆轉。
其實早在十來年前,管家便已經主動請辭,想要告老還鄉,誰知那年大清沒了,王爺也不再是王爺了,王府上下大亂,是珙王爺哀聲挽留,還請他在陪這王府走一程,當時那情景令管家受寵若驚,萬不敢想自己在珙王爺眼中竟如此重要,可如今再看,便知道他只是不想再花錢請一條看門狗罷了。
今日惹得珙王爺發怒的,乃是席上的一桌飯菜--八菜一湯,六葷兩素,四冷四熱,擺上來的都是宮廷菜,只因當年的廚子已經走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這些雖然也能對付日常飲食,不過太複雜的菜色卻是做不了了,但是,且不說與尋常人家比,就是同如今城中幾家老字號的南北大菜相比,這一桌飯菜也是並不遜色的啊。
管家本是跪在地上,此時挨了這麼一腳,人便向後倒坐過去,他歪著頭,肩膀瑟縮顫抖,看得旁邊的允瓛也是不忍心,這便對著父親輕聲道:「罷了,不過只是一桌飯菜,更何況只是給門徒。」
「你懂什麼!」珙王爺肥厚的巴掌重重落在桌上,「他在金家是門徒,可在咱們這兒,就是財路!」
正當珙王爺如此說著的時候,金順已經到了門口,他笑眯眯地望著珙王爺,「見過王爺。」
很顯然,珙王爺那一番話都已一字不落地被金順聽在耳中,昔日高高在上的王爺如今也要靠金家的門徒討生活,這個念頭令珙王爺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