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章 跪亦無用
常言道,受人魚不如授之以漁。
唐冕乃是帶著赴死的決心來到上海,可是那個女人的話讓唐冕頓悟了許多道理,他能為唐鬼做多少?能保護多久?最重要的到底是為他掃清影響性命的障礙,還是教他保命的本事?
那日,唐冕與那女子分開后,向唐鬼離開的方向疾馳而去,一路循著唐鬼身上的蠱,終於在天剛亮的時候追上了唐鬼。
準確來說也不知道說「追上」是否準確,唐冕趕到的時候,唐鬼正坐在一個路邊小攤上吃著雲吞,他頭也不抬,努努嘴指了指手邊的另一碗雲吞。
「吃,有什麼事兒吃飽了再說,」唐鬼頭也不抬,倒是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將勺子里的小雲吞送入口中后,許是太燙,唐鬼翻著舌頭,含混不清道:「有些事兒,早說完早了。」
躲是沒辦法的,唐鬼早就看明白了這道理,當年他娘帶著他隱居在舍昂,唐家若真有心放過他們母子倆,也不會一路追殺過去,還搞得整個舍昂寨子里的人都對他們諱莫如深,恨得要死要活的。
而現在,唐鬼要做一件大事兒,在做這件事情之前,他認為自己有必要掃平一切障礙,比如面前這個不知是何身份的人。
聽到唐鬼的話后,唐冕也拽了只小板凳在攤子前坐下,如果是從背後來看,倒的確像一對父子,人這東西生得奇怪,有時候說不上究竟是什麼地方,可是有親緣的人就是會有些說不出來的相似。
唐冕是真的餓了,也累了,餓的是身子,累的是腦子,是那來歷不明的女人說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話,但不可否認的是,那些話的確說到了唐冕的骨子裡,足以讓他如著了道般跟著她的想法往前走。
他太想吃頓舒舒服服的飽飯,也太想讓唐鬼活下去。
唐冕連灌了兩大口雲吞,都沒嘗到味道,但肚子里那熱熱乎乎的踏實讓他有種突然活過來了的感覺,唐冕餘光瞥見唐鬼已經放下空碗,便從懷裡摸出一隻銀角子扔到桌子上。
「哎,」唐鬼說著將唐冕的錢推了回去,「人家小攤小販找不出零錢,更何況,我還沒混到吃碗雲吞都要讓你們本家掏錢的份兒上!您是長輩,甭管是不是殺我來的,掏碗飯錢還是應該的。」
不知為何,這話讓唐冕突然想到唐垚一。
後來,隨著垚一漸漸長大后,對於出門這件事情就不那麼抵觸了,或者該說是不再抵觸得那麼明顯,大概是上次還是上上次來著,唐冕帶垚一出門時,父子倆來到集市上,也是吃了這麼一碗餛飩,然後,付賬的時候,垚一搶先掏出幾枚銅板。
那個動作,讓唐冕莫名有種心頭一震的感覺,就是如被那個小小的動作砸在心頭,如一記重鎚,不是難過,而是一種感慨和狂喜,唐冕突然意識到,垚一長大了。
「我娘給的壓歲錢,平日沒處花,給爹買吃的,應該的。」
世間最真的東西,向來都是那些不加修飾的,任何繁複華麗的讚美在熱騰騰的真摯面前都顯得不堪一擊。
然而,看似是相同的舉動,但唐鬼的舉動卻令唐冕感到心酸。
這大概是第一次唐鬼見到唐冕后沒有逃跑,他就這樣慢慢地等著,等著唐冕將雲吞吹涼了送到嘴裡慢慢嚼著,等他吹開湯上浮著的油星,咽喉緩緩上下滾動,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最後一口湯。
自始至終,唐冕都沒有從唐鬼身上感覺到想要逃跑的氣息。
「飯也吃完了,咱們可以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唐鬼說著起身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道:「我建議去你那兒,你別看我這人穿得隨意,我可愛乾淨,不喜歡弄得到處是血。」
唐冕不反駁也不同他逗趣,順手叫了兩輛黃包車后,唐冕和唐鬼一先一后坐上車,在上海灘晨間清脆的車鈴聲中穿行。
時代果然是變了,唐冕迎著晨風吸了口氣,唐家似乎也真的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唐家了,幼年時騎著蠱馬隨父親穿梭在黃沙之中的時代不復存在,現在的他們穿著長衫馬褂,如身旁那些捧著公文包爬上電車的人沒什麼差別。
有些事情仔細想想是挺有趣的,當這些黃包車夫拉著唐冕和唐鬼時,一定想不到他們其實是可以駕蠱而行,如仙人般穿梭在山間峭壁中的人。
時代並未察覺到他們,但他們感知著時代,唐冕想,自己絕不是第一個面臨時代變更的唐家人,在自己之前,有著千百年歷史的唐家必然經歷過無數次的時代更迭,那麼,到底是自己太敏感、太大驚小怪?還是說,任何一代唐家人在面臨時代變換時,都會有與自己相差無幾的恐慌和無措感?
他們是否也像自己一樣,擔心蠱術會就此被時代的龐大車輪碾碎,然後,在撐過了變革的動蕩后,因確定唐家仍舊穩穩地紮根在這片黃土地之下而長出口氣?
雖然現在已經感覺不到鎮斈司的氣息,但唐冕知道自己註定無法幸免於難,他只好奇,唐鬼會不會是那個能撐到最後長出口氣的人。
車子很快停在了靜安一處弄堂口,叔侄二人下車后鑽進弄堂,很快來到二樓的一間小屋。
弄堂中的小格子格局大概都相同,一面明一面暗,狹窄陰暗潮濕如一口口堆疊在一處的小棺材,那些走廊對唐鬼來說太過狹窄,他矮著身子隨唐冕走入盡頭處的房間后,大大咧咧在房裡轉了一圈兒,說是轉一圈兒,不過也就是走兩步,只需兩步人也就到了窗邊,而後,唐鬼看到對面房頂上潮濕粘膩的青苔,心中那黏糊糊濕噠噠的感覺又多了一分,忍不住回頭揶揄一聲道:「唐家人該不會就住這種地方?窮鬼啊!好歹混了那麼多年怎麼……就混成這樣?」
在唐鬼的句子中,有一個明顯的停頓,他剛轉身時,聽到背後響起一聲撞擊聲響,等人將整個身子扭轉過來,目光便迎上了唐冕的腦袋。
然而,唐鬼還是把那句話說完了,在短暫的停頓之後,語調仍是四平八穩地說完了那句譏諷的話。
唐冕好似沒聽到似的,雙膝貼地,他很久都沒有跪過,所以這感覺有些陌生,但當全身的重量都通過膝蓋扎在地上時,卻莫名感覺到一種安心,不知是身體的感覺,還是這一跪帶來的解脫。
「我這一下,跪你母親、我大嫂,」唐冕垂著頭,聲音沉悶,「跪當年那一把火,跪我……無能。」
「別跪了,」唐鬼嘴上這樣說著,人順勢坐在了窗邊的書桌上,寬厚的脊樑將晨光完全擋在背後,哼笑一聲道:「跪了也沒用,我娘死了,你跪多少次,她都活不回來。更何況,該跪的不是你,你不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