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談敵友
「好了,上車吧。」
彌光站在日軍俱樂部門口的台階上,她不知道自己當日曾在袁兢家見過金寒池,但凡她若是記得當日的情況,恐怕很難相信那個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男人此時竟會如此狼狽。
金寒池僅著一身單衣,在寒風之中雖然未曾瑟瑟發抖,但也已是面無血色。
而在他懷中的休伶面無血色,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她被金寒池抱在懷裡,小腿的槍傷傷口中,血流如注,鮮血在她的小腿上分岔出數條脈絡,最終又聚攏匯交在腳踝處,一滴滴灑落在地上,滲透並侵蝕淺灰色的水泥地,彌光盯著那片血跡,心中莫名其妙生出一種想法——
這女子在這片地面上留下了她的痕迹,從今往後無論這些日本士兵如何洗刷,這些痕迹都不會被抹去,將來這片宅子或許會轉手歸屬他人,或許是日本人、德國人抑或美國人,宅子的新主人將在這裡進進出出,將看到這片奇怪的血跡,卻無從揣測這片血跡的來由。
人活在世上總會留下痕迹,在人不停留下痕迹的同時也在追尋別人的痕迹,自己也是如此。
彌光這樣想著的時候,金寒池正站在路邊看向遠方,彌光見金寒池對自己的話沒有反應,再次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黑色轎車,「你住在什麼地方?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金寒池終於回過頭來看向彌光,他用一種令彌光有些不舒服的審視目光上下打量著彌光。
彌光一眼便能看出金寒池身上的老派作風,瞧他的穿著,不算富甲一方也至少是家境優渥,像他這個年紀、這種經濟能力的年輕人,多是喜歡洋裝的,很少見有人會像他一樣對長袍馬褂如此執著。
如是這般,那這目光也就不算奇怪了,彌光輕咳一聲,挑眉望著金寒池道:「你不用妄自揣測,想知道什麼就直說。」
「那你知道我想知道什麼。」
這人與齊孤鴻認識,而自己與齊孤鴻又是同時出現的,在齊孤鴻與日本人推杯換盞的時候,又出來代替齊孤鴻送他離開,彌光心中想笑,滿不在意道:「我是他的內人。」
彌光故意用「內人」這種老式稱呼,言語之中已經不用再強調他對金寒池老派作風的鄙夷。
「這個傢伙變了。」
有這麼個奇怪的說法,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很難察覺到身邊的人發生變化,反倒是平日里不常相見的人會在一瞬間感受到異樣,就好比金寒池對齊孤鴻。
其實說起來,兩人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但金寒池卻莫名其妙地將齊孤鴻當成了朋友,這件事情在金寒池看來順理成章得根本不需質疑——為什麼不呢?他是金寒池,高高在上的金寒池,有什麼人會選擇不和他做朋友呢?
但偏偏就是這種感覺是讓金寒池覺得不舒服的地方,因為齊孤鴻變了,以前的金寒池能肯定齊孤鴻沒理由不和自己做朋友,現在的情況讓他有所猶豫,向來對自己的地位沒有任何懷疑的金寒池在此時的齊孤鴻面前,開始有所動搖。
這個傢伙的確是變了,在短短時間內,變得讓金寒池在他面前都沒了底氣。
彌光並不知道這金寒池和齊孤鴻的交情有幾深幾淺,聽到這話的時候,彌光忍不住將視線投向背後那明明暗暗的窗戶,有一個人影映在窗帘上,那人揮著手侃侃而談,彌光不能確定那個身影是不是齊孤鴻。
她對齊孤鴻並不熟悉,更談不上看到個影子就能判斷出是不是他,但她能體會金寒池話里的意思。
「人都是會變的,變了未必是好事,不變也未必是不好的,」彌光輕聲呢喃著,似乎是在對金寒池說話,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語,「重要的是,對他來說你是誰,他打算怎麼對待你。」
其實,在彌光尚未察覺的時候,這些想法早已在她的腦海中出現過無數次,只是,彌光無法面對卻也無法逃避,她只能拖延,只能等著唐鬼回來,她想和唐鬼分享齊孤鴻身上的改變,卻在此刻不知不覺地在金寒池提起這件事情時,毫無察覺地說出了她始終竭力壓進她心中那一汪池水裡的木葫蘆。
「那他對你呢?這變化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
彌光愣了一下,這是一個她從來沒考慮過的問題,彌光壓根兒不擔心齊孤鴻會對她怎樣,變化與否都不重要,這個想法之所以能百轉千回地在她心中纏擾不休,是因為唐鬼,彌光生怕唐鬼再回來的時候,後來的齊孤鴻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值得讓唐鬼甘心情願不顧一切的人,她怕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像個笑話般毫無意義。
金寒池突然露出的笑容打斷了彌光的思緒,他望著彌光,用篤定的語氣一字一頓道:「看來你這位齊太太做的不是很稱職呢。」
「你想說什麼?」
「你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關於齊孤鴻身上發生的變化,金寒池的心裡已經有了大概的推測,而彌光剛剛出自本能的呆愣,則讓金寒池徹底堅定了他的想法,「或許這話你不愛聽,當然,愛聽與否還要看你和他在一起的原因,我只是說,你不是齊太太,因為齊先生的世界里沒有你。」
彌光一時語塞,只能靜靜地看著金寒池,夜風有些冷,但卻冷不過金寒池的話,彌光倒也不是傷心,只是覺得膽寒,這傢伙的眼神之毒辣,的確足以讓彌光感到可怕。
對話進行到這一地步已經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好在,正當彌光不知道該如何結束這對話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自彌光的轎車旁經過,不偏不倚正停在金寒池身邊。
司機殷勤下車幫金寒池拉開車門,金寒池小心翼翼地將懷裡的休伶放進後座上后,自己從另一側上車,輕柔地將她半個身子拽進自己懷裡。
待到金寒池坐穩后,司機才幫忙關上車門,他將這一切看在眼底,雖然跟著金寒池有一陣子,然而面對這位神出鬼沒的主人,司機卻從未猜透他的想法過,就比如今天,司機始終不知道金寒池下車后在寺廟四角埋下的詹丑蠱時,其實已經將蟲師操控在羅漢體內的蟲屍取而代之;司機也不知道金寒池在寺廟裡隻身一人用詹丑蠱對付了十幾個蠱羅漢,他因擔心休伶而失去理智,撇下司機后,用蠱術穿牆過院,眨眼間便出現在日軍俱樂部;他更不知道就在剛剛,金寒池幾乎為了休伶差點兒在日本人面前動用蠱術,畢竟,在日本人面前暴露身份,對蠱門中人來說,簡直就等於自己把自己推上死刑台……
自然,此時此刻,司機也不明白躺在金寒池懷裡的這個紅衣女子對金寒池來說有什麼特殊意義,他靜靜地望著後座的休伶,若說長相,這女子樣貌算不上美艷、氣質也算不上過人,憑著金寒池的地位,類似的女子那是一抓一大把的,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他在金寒池臉上看到了那麼濃重的愧疚和憂傷?
車下的彌光並不在意司機思考著的這些問題,她眼看著並未與自己道別的金寒池駕車遠去,在狹小的後車玻璃里,彌光看著金寒池孤獨的背影,心中突然湧現出一種奇怪的想法……
如果可以的話,彌光希望以後不會再見到這金寒池,也不用再與他打交道,倒說不上討厭,她只是覺得留在這個世界里會加深他的孤獨和痛苦,雖然尚且不知是敵是友,彌光卻希望金寒池能遠離他們,遠離她、唐鬼、齊孤鴻這種人。
然而彌光心裡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局面如此,早已是誰都逃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