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章 一個包袱
什麼最令人恐慌?遇到敵人?發現敵人異乎尋常的強大?
不,都不是。
如果說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那麼最可怕的事情,其實是發現自己無法打敗曾經可以打敗的敵人,自己做不到以前信手拈來可以隨意做到的事情。
就像現在的盲丞,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隻簽筒,在房間中朝陽照不到的角落裡,盲丞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搖動著手中的簽筒,口中斷斷續續地念念有詞,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簽筒一揚,所有竹籤七零八落摔在地上,發出一陣陣刺耳的聲響,那聲響令他頭疼欲裂,卻無法令竹籤一根接一根掉在地上的脆響馬上停止。
那聲音,盲丞一下都忍受不了,每一聲彷彿都在叫囂,嘲笑盲丞已經再無占卜之力。
怎麼回事兒?盲丞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倒吸進去的涼氣斷續哽咽,他捂著單薄的心口,巨大的恐慌令他恨不得蜷成一團伏在地上。
院落里沒有半點兒聲響,盲丞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會發生什麼,他算不到這夾卷著襲人殺氣而來的到底是什麼人,他能感受到這殺氣中即將滿溢的死亡氣息,卻不知該如何阻止。
直到,一聲有些沙啞但異常決絕的號令聲自院落中響起,那聲音發出迴響,無形的聲線在整個院落中胡亂衝撞,有一些穿過窗扇沖入房內,灌入盲丞耳中。
那是盲丞聽不懂的日語。
「攻擊!必以血祀我戰刀!」
高杉介突然下令,硬生生壓下了對方剛出口唇尚未能發聲的話語,他的聲音略有些含混,又帶著口音,再加上語速急促,令齊孤鴻一時間也沒能聽懂他到底在說什麼,只看到所有浪人在那一聲之後迅速圍在了齊孤鴻左右。
這些上一秒還打算取齊孤鴻性命的人,在下一秒齊聚在齊孤鴻周身,形成了一個密不透風水泄不通的包圍圈,幫他阻擋著所有即將到來的危險。
浪人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出招,手中的苦無飛向四面牆頭,然而還不等苦無抵達敵人所在的位置,那些立於牆頭的黑影已經紛沓而至。
人尚未站穩,手中刀已出。
黑影們攻勢勁猛,一招一招不給人喘息功夫,這些浪人上一秒還處在剛剛放鬆下來的狀態,甚至來不及撿起地上的武士刀,一個個只能飛身輾轉騰挪躲避敵人的攻擊。
「所有人聽好,必須,保護齊孤鴻!」
這一句齊孤鴻仍是沒能聽懂,但他卻能看得出這些浪人的意圖,當黑影們手中的利刃寒光畢現時,他們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以肉身相抗。
很快,半空中出現了血腥的氣味,有人皮肉綻開,鮮血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度,緊跟著,四周開始響起皮肉綻開的聲音。
高杉介是在第一時間衝到齊孤鴻身邊的,正當他以戰刀對付著兩個企圖逼近齊孤鴻的黑影時,齊孤鴻一眼看到從自己肩后斜方直奔高杉介而去的利刃,趕在那刀鋒已經越過齊孤鴻肩頭時,齊孤鴻立刻揪住高杉介的領子,硬生生將他的身體在半空中拽出一個弧度,眼看那黑影一招未能擊中,由此踉蹌著衝出去幾步后,齊孤鴻這才鬆開高杉介。
然而高杉介根本沒有道謝的時間,他的目光只在齊孤鴻身上短暫停留,而後立刻看到不遠處兩個黑影直奔他手下的浪人而去,手中的武士刀立刻橫穿過去,趕在對方躲避之前,竭力攻出,挑破兩人的衣衫和皮肉。
正如高杉介剛剛所說,以血祀吾輩之戰刀,加利刃相報還,這便是武士在戰場上的職責。
齊孤鴻強迫自己收回落在高杉介身上的視線,他在慌亂之中四處尋找,眼光立刻看到了不遠處的吉祥和阿夭,早在這一場戰鬥之前,兩人身負盲丞需要他們故意受傷以誘敵的重任,此時雖已是渾身是傷,卻仍是相互扶持著幫齊孤鴻躲避著黑影的攻擊。
就在眼看一個黑影一腳將阿夭踹翻在地的時候,兩名浪人橫刀而去,一人舉刀正砍中黑衣人的大腿,可還不等他抽刀出來,胸前的汩汩暖意引他低頭,這便看到粘著血肉的刀鋒已經自背後貫入胸中。
血腥的味道太過刺鼻,一時間令齊孤鴻有些睜不開眼,就在眼前迷離之際,不遠處響起一聲槍響,緊跟著便是一枚子彈從齊孤鴻的耳邊穿過,那子彈在他眼中簡直如同慢動作一般,眼看著子彈將他的一縷髮絲一分為二,而後直奔齊孤鴻斜後方。
溫熱的血水迸濺在齊孤鴻眼中,彷彿整個天地都被血染紅,他在那一片混沌的血紅色中,看到一個黑影捂著雙眼蜷倒在地上。
可還不等齊孤鴻從那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彌光的尖叫聲就從槍聲響起的方向傳來,齊孤鴻回頭立刻看到一個黑影已經自背後箍住彌光的咽喉,將她向後猛拽,彌光兩條腿在地上胡蹬亂踹,身子卻不受控制地被拖出去兩米遠。
齊孤鴻立刻衝出去兩步,視線死死盯著彌光,他憑著餘光瞥見一抹橫在地上的寒光,腳步不停地彎身順勢將那寒光抄在手中,也顧不上手裡握著的是鋒利的刀刃,直將那利刃橫在胸前便直奔彌光而去。
惶恐和恨意令齊孤鴻根本無從察覺手中的劇痛,他猛地衝上前一把抓住彌光的胳膊將她用力甩向一邊,同時用盡全力將手中的刀直直劈砍下去。
有很多事情是出乎意料的,人們在應對一些事情的時候會憑經驗做出判斷,但當一些事情與自己的判斷或者經驗背道而馳時,人會不可避免地感到茫然,而如若這些事情發生在根本不容人做出思考的短暫瞬間,當本能告訴人無法應對眼前的變故時,便會在心中生出恐慌。
這就是齊孤鴻此時感到恐慌的原因,他沒想到那黑影在面對自己的劈砍時竟然毫無躲避之意,他就這麼直勾勾地挺立在遠處,任憑齊孤鴻手中的利刃落入他的肩膀。
刀柄,是落在這黑影的肩后,靠近刀柄處的是刀刃最寬的位置,三分之二都沒入了黑影的肩頭,從他那黑衣上看不出血色,卻能看出濕潤的液體將他的衣服打濕,而齊孤鴻握著刀尖處的手掌也早已被利刃割破,鮮血染紅刀尖,兩人就這麼站著,一動不動地對望著對方,直到那黑影自肩頭流下的血沿著刀刃與齊孤鴻的鮮血相匯聚在一處。
時間在他們兩人的世界中彷彿停止了,但其他人的時間卻未曾止息,當兩人一動不動的時候,三個黑影分別從不同方向直奔齊孤鴻而來,高杉介眼疾手快衝上前方,兩把刀橫縱交錯,絕殺之意已在不留死角的刀鋒之中展露無遺。
「停!」
「停!」
同時響起的是那黑影和齊孤鴻的異口同聲,這急促響起的兩聲早已無法叫停高杉介的動作,殺意已出,若不傷人,唯有克己,無奈之下,高杉介猛地跳起將那兩把刀狠狠插入青石板中,這才勉強穩住身子。
而那三個黑影為錯開對準齊孤鴻的刀鋒,三人在半空中騰空翻起,踉蹌著衝出去十幾步,才總算勉強停下身子。
院落之中再度安靜下來。
想要停止殺戮最好的辦法絕對不是殺掉敵人,而是,先放下自己手中的刀。
這是齊孤鴻面前這黑影的初衷,也正因如此,齊孤鴻會與他同時叫停。
「我無傷你之意,」黑影彷彿察覺不到肩頭的疼痛一般,他淡然地望著對面的齊孤鴻,這年輕人便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畢竟,人世間有多少仇恨真的是仇恨?恐怕更多的是誤會吧,就像這黑影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傷害齊孤鴻,不過是因高杉介的草木皆兵才引發了這一場戰局罷了,這樣看來,肩頭的傷痕與他的目的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語氣便也隨之平靜下來,不慌不忙道:「我只是來交給你一樣東西。」
黑影說著,慢慢地解下肩頭的包袱遞給齊孤鴻。
那是一個溫熱的、濕漉漉的、沉甸甸的包袱,齊孤鴻拿在手中,雙手因那觸感莫名地開始顫抖起來,幾乎捧不住手中這人頭大小的包袱。
「不對,還是不對……」
房內,盲丞焦慮地來回踱步,他始終覺得哪裡不對,外面的殺戮聲雖然是停止了,可晨風中死亡的氣息卻沒有絲毫褪去。
巨大的恐慌和一陣毫無緣由的悲愴令盲丞哽咽顫抖,在這黎明前的一片死寂中,他情難自已地發出一聲哀痛不已的哭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