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二章 門外人
「還請先生再飲一杯……」
溫香閣二樓的一間廂房裡,葉君霖拿起酒壺,纖細的壺嘴對著酒杯,酒水汩汩而出,只是還未倒滿那一杯,酒壺便空了。
這已經是第三壺了。
若是尋常的酒也就罷了,真是碰上幾個千杯不醉的,也不算稀罕,可這畢竟是葉家的蠱酒,葉君霖藏在小指甲里的蠱葯都已經下光了,但這男人偏偏就是沒有半點兒反應。
此人看起來四十歲出頭,相貌平平,穿著一身長袍,禮帽和文明棍兒就擺在一邊,但那溫文儒雅的長相之下,卻難掩雙目之中若隱若現的狡黠。
苗疆蠱門,除齊、唐、葉、金、章五大家族外,還有分佈各地的各族蠱師,但論其勢力和實力,皆屬五門之下,故而,那些零零散散的蠱師鮮有敢向五門滋事的。
更何況,蠱族的活動範圍多在湘西一代,包括五族。
以蠱行醫的齊家雖然常年派遣族人前往北平上海乃至海外學習醫術,但在學習結束后,族人都會返回位於湘西的千古鎮;
唐家對外的身份乃是殺手家族,他們常年久居於地下,行事詭秘莫測,歷朝歷代都參與著一些暗不見光的行刺之事,但說起世人最常見到他們的地方,也仍是湘西;
金家因其皇室身份,曾輾轉於西安、金陵和北平,不過聽說仍留著其中一脈在湘西鎮守其族地;
而葉家是因為生意、章家是因入了軍閥一道,這兩族算是在清末才開始活動於大江南北,在此之前都是紮根於湘西。
五族都是因家族的大局才派出分支離開族地,但自始至終還是願意將重寶押在湘西本族境內,這道理說來也簡單,巫蠱之術之所以是源起於湘西,與其地勢、地貌、植被、物種乃至氣候都有關係,就如荔枝生於嶺南、黑李生於嶺北,上蒼令你生於何處,也就意味著那是最適合你的地方,強大如五族一般,離開領地也有諸多弊端,其他族群便是不用說了,更有一些蠱師一生都從未離開過自己的領地。
那麼,出現在這裡的會是什麼人?
「敢問……」葉君霖倒出酒壺裡的最後一滴酒,卻不急於將杯子送到男人面前,她格外專心致志地把玩著面前的杯子,不慌不忙道:「先生出身是在門內還是門外?南山還是北地?此番不遠萬里到上海這一方寶地,怕不會是專程為我葉家吧?若是如此,還真叫君霖受寵若驚了!」
門內與門外,這「門」指的便是這齊、唐、葉、金、章五門,而南山和北地,說的則是蠱家白苗人和黑苗之分界,前者乃是以蠱救世,後者便是以蠱為巫。
就像上海灘的青幫自有其唇典黑話用於溝通,蠱門內,也有他們自己的溝通方式。
葉君霖這話看似只是不經意的攀談,而隱藏在字裡行間的,則是來自獨瑟葉家的示威——若是五門中人,需知這五門彼此之間互不侵犯的協定古已有之,若是門外人,想要挑釁獨瑟葉家,可是要先掂清楚自己的斤兩,最重要的是,他該知道自己的名字,該知道此時坐在他面前的,是這獨瑟葉家的族長,葉君霖。
但男人並未說話,只是將手輕輕放在了桌上。
手,對於所有蠱師來說,都是個敏感部位,這讓葉君霖突然想到自己年輕走湘南時的經歷,那裡的人對蠱師多有畏懼和抵觸,在她離家前,葉旻曾教她如何辨別蠱師的方式,更是教她如何掩藏住那些蠱師的特徵,以隱瞞身份。
而這些特徵多在手上。
在男人剛進門時,他一直將雙手半遮半掩地藏在袖子中,光是憑這一點,便讓葉君霖先入為主地將男人劃分在了蠱門內。
然而此時,當葉君霖打量著男人的手時,卻發現他的指甲很短,就貼著手指邊緣,不像一般蠱師為了便於將蠱葯下在飯菜中,會特意留長指甲用來藏蠱葯。
而且,此人的手背上雖然遍布著年累月留下的深淺不一的傷痕,但這傷疤多是兵器所留,卻不見蛇蟲鼠蟻叮咬的傷口,實在不像是曾煉過蠱的。
葉君霖突然覺得恐慌,原來這男人遮遮掩掩的動作,根本不是跟其他蠱師一樣在掩藏身份,恰恰相反,他是不想讓葉君霖發現他根本不是蠱師!
實在……不對。
一種不好的感覺令葉君霖的呼吸都有些不暢,彷彿正好解釋了她之前的擔憂,原來最可怕的不是蠱師來尋釁滋事,可怕的是這人根本不是蠱師,但卻偏偏打破了葉家安然無恙維持這麼多年的運轉法則。
思量間,葉君霖抿著嘴唇從桌子邊緣拿起了第四壺酒,她的心思不在此處,嘴上不慌不忙的細碎話語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心中則是一刻不停地思量著對策。
「先生真是千杯不醉令人……」
還不等葉君霖把話說完,那人卻抬起手來,攥住了葉君霖的手腕,剛剛送到杯子邊緣的酒壺被他推開,酒水灑在桌上,蜿蜿蜒蜒好似一條細流。
「且慢,常聽人說這溫香閣里的姑娘本領可大,自有妙法能讓男人神魂顛倒,可這位君霖小姐你卻只是一個勁兒地灌我的酒,這真叫我好生失望啊。」
昏暗的燈光下,葉君霖抬起頭來望著男人的臉,這男人還在唾沫橫飛地喋喋不休,一雙三白眼中,眼底隱隱可見一片迷霧般的暗灰色。
「倒是也請讓我見識見識你們葉家女人的本領吧,也不枉費我特意來這麼一趟……」
男人的聲音在葉君霖的耳朵中變得有些模糊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葉旻的聲音。
「中蠱之人,眼上生一條黑線,若服過解蠱葯,黑線便會散開,如雲霧般在眼底……」
「說!」葉君霖一聲厲喝打斷了男人的話,還不等這男人反應過來,葉君霖已經反擒住男人抓著她腕子的那隻手狠狠地一扭,男人連連叫痛,上半身也趕緊跟著轉過去,卻正被葉君霖壓倒在桌面上,只見她掀起裙擺,金蓮輕點在椅子上,縱身一躍便跳上桌,膝蓋頂在男人胸口,同時,葉君霖騰出另一隻手抄起了桌上的燭台,懸在男人眼睛上方,「誰給你的蠱葯?」
前後不過喘口氣的功夫,男人都想不明白這天旋地轉間自己是怎麼就被葉君霖給制服了,不過他也沒時間想這些,此時眼睛上方,傾斜的紅燭上火光盈盈,眼看蠟滴就要奔著自己的眼睛來了。
「是你們葉家!」男人慌亂地大叫一聲道:「是你們葉家當家人給我的解蠱葯!」
葉家當家的?
這話果然令葉君霖愣了一下,而那男人則趁著這功夫猛地將葉君霖從他胸前推開,翻身跳出去幾步之後迅速拔出搶來對準了葉君霖。
只是,還不等這男人給子彈上膛,葉君霖已經抬起腕子,她連看都沒看那男人一眼,一隻獨瑟蠍蠱便從她的袖口中飛出,直奔男人而去。
既然癥結不在這男人身上,對她來說,這男人便沒什麼可怕的,眼下唯一要弄清楚的,是這男人口中那個所謂的「葉家當家人」……
就在葉君霖這樣想著的時候,一陣疾風馳入房內,一道黑影自窗外跳入,不假思索便擋在男人身前,葉君霖驚得回頭一看,立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而那蠍蠱,不偏不倚正落在男人脖頸間,血盆大口張開,帶著蠱毒的獠牙對著男人白皙的脖子便是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