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 皆為匹夫
人常說因愛生恨,或者說,有愛才會有恨,若根本沒有愛的話,便是連恨都談不上。
仔細想想,或許是因為愛著一個人,將一個人放在心裡,所以那個人才能精確地瞄準到心房並狠狠插下一刀,而那些根本沒被放在心上的人,即便是想要傷人,怕是也找不準地方。
葉君霖之所以會覺得痛苦,乃是因為,她知道在這件事情上,她的敵人是葉景蓮。
而章杳也明白這一點,而且作為旁觀者的他,看得遠比葉君霖還要透徹——葉景蓮真正傷害到的,不僅僅只是葉家門徒,正所謂一物降一物,看似什麼本事都沒有的葉景蓮偏偏能讓身懷蠱術無所不能的葉君霖在他面前無計可施。
只可惜,旁觀者清,倒不是因旁觀者多麼聰明或者眼光多麼長遠,而是因為身在局中的人被愛恨蒙蔽雙眼,哪怕那些最簡單不過的事實就擺在他們面前,自己也會選擇視而不見。
就像此時的葉君霖,她無奈地輕嘆一聲,望著地上的自己的影子苦笑著搖頭,「景蓮那孩子對我和家母的話向來是充耳不聞,偏偏就對你言聽計從,這一次,怕是要請你出面,才能說服他與日本人撇清干係……」
章杳早就猜到如此,即便葉君霖不這麼說,他也能猜到她想說的是什麼,身在局中的葉君霖果然仍是執迷不悟,以為只要讓章杳勸說葉景蓮便能化解這一次的難關,可葉君霖卻仍是不明白,她若不能撫平葉景蓮心中的積怨,就算解決了日本人,將來還會有其他什麼人出現在葉景蓮身邊任其為虎作倀,而說不定接下來的某一次,便會生出讓他們都後悔莫及卻無力回天的惡果。
「我可以說服葉景蓮幫你救你的葉家門徒,可你若再執迷不悟,我不光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他。」
章杳是男兒,又出身戎馬,向來不喜歡女人式婆婆媽媽的處理方法,這就好比治病用藥,話雖然說得重了,可若不能一針見血藥到病除,拖拖拉拉下去,只會病入膏肓。
不過,好在葉君霖接下來的舉動,倒也沒讓章杳失望,就連兩人潛到葉景蓮背後,章杳正打算動手時,也是葉君霖按住了他的肩膀,用堅定的目光告訴章杳,這一次她打算自己面對。
雖說這一行的目的是為了救出葉家門徒,送走葉景蓮只不過是這一任務中的第一步,但在章杳看來,卻是對葉君霖而言最為關鍵也最艱難的一步,只要能看到她的決心,章杳認為其他的困難,都算不上困難。
此時,葉君霖和章杳穿著一身日軍士兵的軍裝,兩人扶著昏迷不醒的葉景蓮,將他拖到後門外,綁在了伴生蠱的身上,葉君霖將尋屍蠱下在葉景蓮身上,以免這路上萬一出了什麼變故,自己好歹能找到葉景蓮,將蠱下好后,她還不忘將外套嚴嚴實實地裹在葉景蓮身上,直到那伴生蠱馱著葉景蓮遠去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最濃郁的黑暗中,葉君霖的視線仍是久久不肯收回。
「好了,既然是決定這麼做,就不能再回頭了。」
說完這話時,連章杳自己都覺得奇怪,他從沒想過自己的聲音竟也會如此溫柔。
而且,今日說起的這些話,也是絕不可能出現在以前的章杳的腦海中的。
這個孑然一身慣於獨行的人突然發現自己好像變了,說來慚愧,以前的章杳熱衷於獨行,並對任何堅持人和人需要結伴抱團的論調嗤之以鼻,因那時的他足夠強大也足夠自信,從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是需要其他人幫助才能完成的,對於一個自認為無所不能的人來說,「同伴」二字的含義,等同於累贅。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的話,那隻能說現在的這個章杳開始需要同伴了,論其弊端,是這個章杳不再如以往般強大,相伴而來的優勢,則是鐵石心腸終於開始變得柔軟。
章杳無暇分析其中利弊,倒是稍稍覺得這份柔軟多多少少也令他樂得享受其中。
相對而言,葉君霖對這種事情倒是沒有太深的感觸,此時她的心思都在葉景蓮和自家門徒身上,也實在沒能感覺到章杳語氣中的不同尋常之處,只是覺得章杳那低沉渾厚的嗓音讓自己感到心安。
在送走了葉景蓮之後,葉君霖那顆懸在半空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而此時,她和章杳站在窗口看著黑黝黝的走廊盡頭,葉君霖摸向懷中那一隻只小瓷瓶,章杳則握緊了手中的槍……
與此同時,向來酒色笙歌的羣玉坊里卻沒有這麼熱鬧,天快亮了,客人們躡手躡腳地離開青樓,一個個裹緊衣衫歸家而去,唯有溫香閣中,金寒池和齊孤鴻相對而坐,一言不發。
桌上的酒壺已經空了,齊孤鴻將最後一杯酒一飲而盡后,對著對面的金寒池道:「金兄見多識廣,錦衣玉食龍髓鳳肝都不在話下,不知今日這杯薄酒,倒是可還讓金兄滿意?」
「酒是好酒,只可惜沒有姑娘啊……」
「金兄,該不會是醉了吧?」
齊孤鴻之所以出此言論,倒不是因金寒池說的話,而是從剛剛開始,金寒池的目光就始終獃獃地看著腳邊的地面,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青磚,卻好像被他看出了花。
金寒池知道自己此舉許是有些怪異,但他卻並不在意,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地面,在他前方不遠處的桌腳旁,有那麼一小搓甚是不顯眼的泥巴,是金寒池剛剛趁著齊孤鴻沒曾注意時,從腳底板下摳出來扔在桌腳的。
時間一點點過去,金寒池卻是不慌不忙,好似在他眼裡那不是泥巴而是個美人像似的,令他看得著實是津津有味。
就在連金寒池都覺得全身已坐得僵固時,一個細小的黑影突然出現在那塊泥巴旁邊,金寒池使勁兒眨了下眼睛,略為清晰的視線中,金寒池看到了一隻赤紅色的蠍子,只見那蠍子好像個怕生的小孩兒似的,左右徘徊了幾次后,直奔那泥巴便去。
接下來,幾乎就在金寒池一眨眼的功夫,那隻小蠍和地上的泥巴都在頃刻間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金寒池的表情稍稍有所變化,一抹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
齊孤鴻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金寒池臉上的表情,只是還不等他發問,倒是金寒池自己主動張了口。
「齊家禁蠱多年,聽說齊老祖不許任何人提起有關蠱術的事情,倒不知他可曾向你囑咐過辨識蠱師的方法?」
「自然是講過。」
齊家雖然禁蠱,但身處湘西腹地,門徒又常年在外做游醫,正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這辨識蠱師的方式,自然也要傳授給眾人。
齊孤鴻清楚記得齊秉醫曾說過,辨別一戶人家是否養蠱的方式有多種,譬如是否在牆角擺放蠱壇,又或者天窗下的地面是否有經常被翻動挖開的跡象,除此之外,若是懷疑某人家中養蠱,在進其家門后,可在地上吐痰或者將腳底的臟土灑在地上。
「因蠱蟲好乾凈,若發現地上的塵土或痰消失不見,便可確定這家中有蠱……」
齊孤鴻說到這裡,抬起頭來疑惑地看向金寒池,一時間還分不清楚金寒池這話里究竟有何含義。
「齊少爺,這酒雖好,不過卻是借花獻佛,倒是不知道本主什麼時候才能現身呢?」
金寒池一邊說著,一邊笑眯眯地望向齊孤鴻,到了這一刻,金寒池已經對齊孤鴻之所以會帶自己來這裡的原因心有定論了。
說起來,金寒池對青樓這種地方是較為敏感的,其原因,正在於葉家女子多是混跡於風月場中,以此隱藏自己的蠱師身份。
而齊孤鴻帶金寒池進入這青樓后,就只有他們兩人相對而坐,自始至終也不見有煙花女子笑臉相迎,這實在是不合乎常理。
最後呢,剛剛出現的那隻蠱蠍,則印證了金寒池所有的猜想——齊孤鴻曾說過,今日這飯局上還有其他人,而他也說過,以前不肯和金寒池合作,但若有其他人參與進來的話,他或許就會答應。
將這些思緒重新整理了一遍之後,金寒池突然覺得有些想笑。
「金某愚鈍,還真是沒想過齊少爺會拉葉家人一起入伙。」
「愚鈍倒算不上,」被金寒池看穿了自己的想法后,齊孤鴻也忍不住搖頭笑了,「準確來說,其實連我自己都沒想到,一時起意之事,自然難以料想。」
「那麼,」確定了的確是有葉君霖加入后,金寒池不免還有些緊張,他稍稍坐直了身子,「就是不知主人打算何時現身了?」
「倒也談不上主人,只是借葉家一方寶地而已,」齊孤鴻沉了沉聲道:「蠱門五族同處危亡之中,我等皆為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