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二章 父之業,女之魘
民國十五年,是日,農曆八月二十五日,位於上海的齊孤鴻宅邸里,這座幾乎荒廢又被重新整修過、曾經寂寥而又短暫熱鬧過的宅子里,只有彌光一人。
上午時,盲丞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帶人出門。
「都跟我走,有一個算一個,」盲丞一邊說著,一邊系著長衫的扣子,這是一件粗布麻衣,不太符合他平日里綾羅綢緞從不離身的風格,「快去收拾東西,傍晚前,我們要出城門。」
齊家沒有太多家丁下仆,此時,衷珩、七樹、魏大鎚、刑三、吉祥和阿夭等人站在大廳里看著盲丞,一個個都是一頭霧水。
大概是沒有聽到眾人的回應聲,盲丞停下手中的動作。
「都愣著幹嘛?沒聽明白嗎?咱們趕時間!」
彌光推開眾人來到盲丞面前,按住了他整理衣衫的手,「你要去哪兒?」
「現在還說不好,路上再算,」盲丞說著,摸出懷裡那個巴掌大的青銅羅盤,「先往南邊去,瞎子我腿腳不便,得提前上路才能趕得上,就這麼日夜兼程,怕是也要個十天半月。」
「去幹什麼?」
「少奶奶……」盲丞叫了一聲,而後想了想,又很快變了口風,嬉皮笑臉地湊到彌光耳邊輕聲道:「齊少奶奶,您最想見的,是什麼人?」
去南邊,十天半月,去見彌光最想見的人……
聽到這裡時,彌光心中已經有了個大概,只是礙於身後還有這麼多人在,彌光不好意思暴露自己心中的狂喜,只是猶豫片刻便急急地輕聲道:「我也去收拾……」
「且慢,」這次輪到盲丞抓著彌光不放,只見這瞎子清秀的臉上端正了幾分顏色,「少奶奶雖然能文能武不讓鬚眉,但這一趟要去的,卻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他們去得,我怎麼去不得?」
「暫且不說你若有個磕磕碰碰他要鬧脾氣,大事當前,瞎子不跟你扯兒女情長,七少太太,您是這宅子的女主人,我們是不得不去,您卻要在這裡坐鎮。」
瞎子用力攥著彌光的手,那空蕩蕩凹陷下去的眼窩就對著彌光的臉,一字一頓,置地鏗鏘。
一個小時之後,彌光親自替所有人打包好了行囊,又親自將他們送到了門口。
「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我們不在了,」瞎子背著他那貼身的小包袱,笑眯眯道:「您可要自己好生照顧著自己,免得那兩位爺回來了拿我們問罪。」
「我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瞎子這次沒有馬上回來,而是略有片刻思索。
「總會回來,一定會,所以,就要勞煩您幫我們好生守著這座宅子了。」
而從眼下這情況看來,彌光似乎只需要動動手指頭,就能號令齊家的蠱蛇來看守這座宅院,這份工作好像遠遠沒有盲丞口中千叮嚀萬囑咐的那般艱難,但彌光知道這只是第一步,真正要來的,還沒開始。
當初齊孤鴻與彌光道別的時候,倒是沒有像盲丞一樣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說自己一定會帶唐鬼回來,他只說讓彌光一定要保住她自身的周全。
「日本人肯定會來,」當日與高杉介分別時,對方雖然明確表示願意與齊孤鴻合作,但是齊孤鴻乃是親眼目睹過中島江沿和橫野下二在這漫長的幾十年裡是如何對待齊以的,早已親身體會過那種痛苦的齊孤鴻不得不防,「我雖然不會下齊家的鎮宅蠱,但是這些蠱蟲至少能夠幫你擋住日本人的攻擊,而只要他們見過這蠱蟲,就不會對你做什麼,他們會暫時留著我們,因為還有用。」
彌光此時居高臨下地望著不遠處的橫野下二,他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而在這一刻,除了石井和橫野下二之外,還有其他人得知了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那個人就是中島江沿。
以中島江沿的職位,雖然不能像石井和橫野下二知道的那麼清楚詳細,但根據他所掌握的有限線索,中島江沿好歹能夠確定一個推測,那就是,抓捕齊孤鴻的行動一定失敗了。
中島江沿是在晚飯吃到一半時得到了這個消息的,他去接電話時,碗里的米飯只吃了一半,而現在,幾個小時過去了,他的飯菜仍擺在桌子上紋絲未動,而中島江沿坐在書房裡,他的思緒在飛馳,人卻好像硬生生坐成了一尊雕塑。
二十多年了,太多的事情在中島江沿的腦袋裡翻飛著,有一些是正確的,有一些是錯誤的,這些事件互相交疊在一起,對中島江沿來說,就好像是一隻杯子,不斷有水倒進去又不斷灑出來,多年過去之後,杯子仍是那個杯子,裡面的水也和當初一樣不多不少,好像一切加加減減后都被扯平了,但彼此的命運卻在悄無聲息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是的,中島江沿一直在想著的那個人就是愧古,又或者說,他現在不得不稱呼他為「齊以」,自己囚禁他那麼多年,中島江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將這個名字還給他了。
只是中島江沿不知道怎麼還,這麼多年的恩怨對錯根本扯不平,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毫無波瀾,在那之下卻是波濤暗涌,甚至於,以一個較為陰暗的想法來說,中島江沿甚至害怕如果自己將真相告訴齊以的話,自己會死在他手中那自己多年求而不得的齊家蠱術之下。
凌晨時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中島江沿的思緒,僕人匆匆忙忙地直接衝進了書房中,可還不等中島江沿發怒,就從僕人的口中得知中島菡子又犯病了。
中島江沿腳步不停地直奔樓下,自從中島菡子開始變得神志不清之後,先是中島江沿生怕自己照顧不周,便乾脆從前面的小樓搬到女兒所居住的後面那座小樓里,再後來又因為中島菡子幾次失足從樓上掉下去,中島江沿又將她安置在一樓。
但是即便如此,這個已經連父親都認不出來的中島菡子每天卻還是能想出各種各樣出人意料的方式來傷害自己。
以至於中島江沿幾乎因此落下病根,沒當僕人突然跑來時,他不光會渾身冒冷汗,右手也會不停顫抖,好像癲癇發作一般。
伴隨著中島江沿一步步跌跌撞撞地沖向中島菡子的房間,走廊上也接二連三地響起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中島江沿早已不在意菡子又在發狂的時候摔碎了什麼珍貴的古董,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希望這孩子千萬不要傷到她自己……
就在中島江沿帶著這個想法剛來到門口的時候,房間里混亂的響聲卻突然停了下來。
急促的喘息聲正在漸漸變得平穩,一聲聲溫柔低沉的聲音間雜其中,中島江沿來到門口,正看到中島菡子跪在地上,同樣跪在對面並將她摟在懷中的,正是齊以。
「沒什麼,好了……好了,不要怕……」
齊以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撫摸著中島菡子的長發,而她的表情也因此漸漸變得溫柔而順從起來,好像個天真而又粘人的孩子一樣,她緊緊地拉著齊以的手,跟著他一步步來到床邊。
整個中島家,包括從小看著中島菡子長大的中島江沿和中島鴻枝在內,上上下下就只有齊以一人能夠安撫中島菡子的癲狂,中島江沿知道她之所以會在齊以的安撫下平靜下來,乃是因為對他有著依賴和信任,可中島江沿想不通的是,自己是她的父親,從她出生起到現在一直陪在她身邊的人……
或許唯一能夠作為解釋的理由就是報應吧,這就是自己囚禁齊以多年後,上蒼對自己的懲罰。
「沒什麼,」說這話時,齊以拉著一把椅子坐在中島菡子的床邊,他隨意披著一件外套,赤著一隻腳,不知是來的路上跑丟了還是根本沒來得及穿,但齊以並不在意,他的面容疲憊,另一隻手卻仍是懸空著送到中島菡子枕邊,任由她就這麼緊緊地握著,生怕自己抽出手後會將她再度驚醒或陷入噩夢,「可能是做噩夢了吧。」
這話令中島江沿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種沉重的感觸,因剛剛中島菡子的發狂,房間里此時一片狼藉,中島江沿乾脆就席地而坐,視線剛好與菡子微微眨動的睫毛相對,他不知道她在做著什麼樣的夢,不知是怎樣的噩夢會讓她如此恐懼癲狂。
會是因為自己被人囚禁多年么?會是因為她從小失去父親的保護和陪伴么?這就是中島江沿心中的感慨,他隱約覺得或許女兒的夢魘,正是自己對其他人所做的惡性。
「齊……」中島江沿說到這裡,喉頭一陣哽咽,終究還是沒能叫出那個名字,在齊以一隻手被中島菡子握著的同時,中島江沿拉住了齊以的另一隻手,「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