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六章 通鋪店
三朴鎮的青樓對面,是一家通鋪店,兩家店子整日相對,算得上是一對兒頂頭冤家。
財大氣粗的青樓嫌棄通鋪店開在對面煞風景,整日嚷嚷著要買下通鋪店讓他們卷著鋪蓋捲兒滾蛋,然而這通鋪店世代紮根兒於此已經幹了三輩兒有餘,再加上店裡往來的住客多是些窮鬼光棍,光是憑著對面的三分春色,也為這通鋪店的生意添了把火,那通鋪店的老闆娘雖然天天指桑罵槐說滿大街都是狐騷味兒,但就偏要死守著這地界不肯挪動半步。
這兩家一個有錢,一個有理,每日三次比吃飯還準時的鬥嘴稱得上是這條街上一道特殊的風景。
此時此刻,如果鎮三八不是在忙著欣賞他的那道「紅霞」的話,他只需推開窗探出頭,便能看到倚在通鋪店窗邊的一張小臉。
通鋪店,顧名思義,是以幾張大通鋪為過往行腳商提供住所的店子,四海之內從不缺窮人,這專門為窮人行便利的通鋪店也開遍了大江南北,南方叫豆莢店,北方叫雞毛店,別管名字是否相同,通鋪永遠是這種店子的共同特徵。
沉重的夜色如一張巨大的毯子壓在整座鎮子上,除了通鋪店對面的青樓里仍亮著曖昧的紅光,只可惜,盲丞看不到。
夜裡的通鋪店就像波濤洶湧的大海——海浪般的鼾聲此起彼伏,各有千秋,其中不乏磨牙放屁聲,一聲一聲交疊在一起,如同奏鳴曲一般,盲丞起初是用袖子捂著嘴,以此阻擋各種汗臭、腳臭、屁臭,可此時他改為用袖子捂著耳朵,要知道,這瞎子眼不得見,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耳朵也不聽使喚了,但是眼下生生被這陣奏鳴曲逼得巴不得自己是個聾子。
輾轉反側之際,盲丞再度回想起自己住進這通鋪店時的場景,在心裡將魏大鎚和刑三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通透。
自上海出發后,盲丞算了一卦,卜出來的結果讓他有些發矇,聯繫著當時的時局,總覺得難以置信,其實別說是盲丞自己,當他將那結果告訴衷衡、七樹、吉祥和阿夭時,這四人也是連連咋舌。
「你們齊家,有異相,怕是要去看看。」
衷衡四人起初只是覺得奇怪,阿夭忍不住先問了一聲道:「咱的瞎子爺,我們這是聽您老的囑咐跟著一起出了上海,怎麼這是剛出來又讓我們回去的意思?」
「不,」盲丞皺眉,他稍作停頓,在心中將卦象又琢磨了一遍,確認自己的確沒有解錯卦象后,一字一頓甚是鄭重道:「我說的是你們千古鎮上的齊家老宅。」
枯木發新枝,生為主,說的是那卦象切切實實地是指向齊孤鴻。
盲丞尚且還不知道這新相說的到底是什麼,而衷衡四人聽了這話后也是坐不住,盲丞便當即讓他們前往千古鎮上一探究竟,而後儘快帶著消息前往舍昂與他們回合。
且說這一別之後,七人分為兩隊,分道揚鑣往各自的目標而去,至於這盲丞,自然是跟著魏大鎚和刑三直奔舍昂。
這一路上盲丞走得是很滿意,但那只是起初,後來便越發不滿,為了能堵住盲丞那張嘴,魏大鎚對他可是好一通的巴結伺候,恨不得給他上天摘星下海攬月,可這兜里的銀子自然也是越來越少。
等今日抵達三朴鎮時,魏大鎚結結巴巴一陣,只說是這鎮子上沒什麼正兒八經的客店,只能讓盲丞暫且湊合一晚。
三人是中午進了通鋪店的,那時候店裡的客人都已經出門討生活去了,一張大通鋪上就只有盲丞一人,他在刑三的攙扶下爬上通鋪,伸手四下里細細地摸了摸,床是硬木板,一張褥子薄且不說,上面乃是千瘡百孔,不過好在盲丞隨身帶著張裘皮披風,冷了可以禦寒,睡覺時還能當被褥,他嘆了一聲,倒是也就認了。
中午刑三買了幾張黑麥麵餅,盲丞沒吃,倒不是嫌棄,只是心裡有些事情卡在胸前讓他吃不下去,起初剛一進這三朴鎮的時候,盲丞心裡就起了種奇怪的感覺,一時間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眼下安頓下來后,盲丞立馬卜了一卦,人跟著就緊張起來。
「這卦象說,在鎮上是要遇故人啊……」
盲丞低聲呢喃著自言自語,對面的魏大鎚聽罷立馬一拍大腿道:「該不是咱當家的就在這鎮上吧?」
對於魏大鎚的說法,盲丞不置可否,許是不敢相信自己能這麼幸運吧,他沉吟了許久,噘著嘴道:「這地方一股子酸臭味兒,你們去買點兒熏香,地方是小,仔細找找肯定是有的,那個……」
魏大鎚和刑三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盲丞,一時間沒想明白盲丞在這節骨眼兒上還要什麼熏香,緊跟著,他們便聽到盲丞含混地嘀咕道:「路上仔細瞧著點兒,說不上就遇到什麼熟人了……」
兩人得了這話,將剩下的麵餅叼在嘴裡便下床撿起布鞋套在腳上——買什麼香薰是假,找那位「熟人」才是真格的,兩人本著這個想法,就這麼傻乎乎地一直從晌午找到了半夜,而在兩人離開后,隨著爬上這通鋪的人越來越多,盲丞漸漸明白了魏大鎚口中的「湊合」到底是怎麼個湊合法。
「找找找,」盲丞整個人蜷成一團靠在窗邊,天氣雖熱,他卻仍將裘皮披風卷在懷裡,生怕一不小心沾染上旁邊離他不到半寸的臭汗,忍不住低聲咒罵,「都是榆木腦袋死心眼的!這大半夜的,到街上去找鬼啊!」
正當盲丞這樣想著的時候,身旁那男人的鼾聲比起剛才又高了一個調子,彷彿快把喉嚨都扯破了,他滿腔長長地吸滿了口氣,鼾音效卡在嗓子眼兒后就這麼停了。
周圍暫時平靜下來后,盲丞也終於放下小手,鬆了松酸痛的胳膊。
然而就在這一片短暫的靜寂聲中,盲丞突然側過頭,將腦袋貼向窗外一側。
在窗外,正前方的位置,長久的沉靜中,盲丞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剛聽到那腳步聲的瞬間,盲丞並未多想,只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似一記重鎚狠狠敲在他心頭,令盲丞一時間喘不過氣,緊跟著就是鼻頭酸澀喉嚨哽咽。
這是……
彷彿是察覺到自己已經被盲丞發現了,腳步的主人偏偏突然停下步子,如果盲丞此時能看到對面的情況,迎上的應該是一雙充滿調皮惡趣味的眼睛。
只可惜盲丞看不到,而且他也聽不到,就在他等待著再度確認那腳步聲時,一個女人的慘叫聲劃破街頭的死寂,將所有人的睡夢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
「來人啊!出事兒了!」
「死人了!」
「啊!怎麼來的?這是從哪兒來的?」
「蟲子!壁虎!蟲……」
青樓里的陣陣尖叫完全壓過了通鋪店裡的鼾聲,也不知道這能不能算是青樓的一次勝利,緊隨其後,窗內窗外都響起了騷動聲,不管是通鋪店裡的住客,還是對面青樓里的恩客。
整個鎮子彷彿都已經隨之沸騰起來了一般,山呼海嘯震耳欲聾的聲音交疊在一起,將那陣腳步聲徹底淹沒。
而在那通鋪店的窗邊,盲丞抓著窗框,半個身子都已經探出窗戶,側著耳朵仍在不甘心地尋找著那個聲音,直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貫了他滿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