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二章 明日事
今天的金寒池看起來不太對勁兒,允瓛借著微弱的光亮端詳著金寒池的臉,他又瘦了,臉色發灰,嘴唇不知為何正在微微顫抖,帶著半邊的肩膀都在瑟縮不已,以至於聲音都在晃動,這所有的一切,彷彿都在向允瓛傳遞一個信息。
金寒池現在很虛弱。
可即便如此,那種與生俱來的氣勢仍是半分不減,令允瓛憤怒,卻也令他畏懼。
「你來這裡……」允瓛說話的速度很慢,一邊說著,一邊在心中醞釀。
金寒池來這裡幹什麼?是為了拯救金家,還是為了抹殺掉自己?一想到金寒池出現在這裡的原因無非這兩點時,允瓛便問不出口了,不管是其中哪一個,都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我來看看,金家在你手裡變成了什麼樣子,」金寒池說著打量起這房間,忍不住輕笑了一聲,「還真是讓人意外。」
「什麼意思?」
「一個撐了幾百年的家族,在你手上不過短短十幾天就能變成這麼個樣子,你說讓我怎麼誇你?」
「不是我……這不能……」
「我知道,不能全都算是你的錯,」金寒池說著拍了拍手邊不遠處的柱子,那屹立百年的柱子發出陣陣悶響,細碎的灰塵漫天蓋地無處不在,「這個家的確是到壽數了,只不過……」
只不過是不甘心,金寒池心中是這樣想的,嘴上卻沒有這麼說,為這個家族而不甘心,是金家族長的責任,可金寒池早就對這個身份膩味透了。
「那你來幹什麼?」允瓛鼓起勇氣道:「除了看笑話之外,你想做什麼。」
「給你一些東西。」
金寒池說著向允瓛伸出手,允瓛不明所以,顫顫巍巍伸手去握,他摸到了一把厚厚的破布,金寒池隔著那把破布用力地握了握,允瓛立刻感覺到手上沾了滿滿一把黏膩。
「你的手怎麼了?」
「別廢話,」金寒池終於收斂了臉上漫不經心的笑意,他看著懸在當空的半彎月,「我們的時間不多。」
就在金寒池說這話的時候,後院響起一聲槍響,劃破了寂靜的夜,令允瓛下意識打了個冷顫,他豎著耳朵等待,槍聲沒有再響起,倒是對面的金寒池開了口,語氣顯得比之前急促了一些。
「金家蠱術,以蟾蜍為根本,五行取金,需以金相蟲草煉製……」
在金寒池的話語聲中,隱約摻雜著前院里傳來的咿呀唱腔,允瓛渾身一個激靈,他恍然想到自己曾經見過那女戲子的臉,就是跟在金寒池身邊的休伶。
原來,這一切都是金寒池的安排!然而,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允瓛根本沒有時間向對面的金寒池確認,只聽著金寒池好似背書似的,語速飛快如連珠炮一般。
「所有的蠱術,我只說一遍,你盡量記住,這關乎的不只是你的命,還有其他金家人。」
前院里,休伶朱唇開合,隨著鑼鼓點輕聲唱著,她沒怎麼刻意背過唱本兒,只是因為記得金寒池對她唱著每句唱詞時的樣子,就那麼不知不覺全都記了下來,那些唱詞如水般緩緩流淌,應和著腦海中金寒池的樣子,讓休伶無暇在意對面的日本人都在做些什麼。
只不過那日本軍官雖然聽得如痴如醉,卻還不至於忘我,手下時不時來到他耳邊通報著所有情況,後院里的金家門徒始終牙關緊閉,一個字兒都不肯說,身為主家的允瓛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日本軍官聽著這些消息卻並不擔憂,隨著他每次對著手下晃晃手指,便有人小跑至後院,舉槍擊斃一名金家門徒。
他的確沒什麼好擔憂的,等到所有門徒都倒下后,就該輪到允瓛,這是早就定好了的。
而後院中,金寒池眯著眼睛默背著金家蠱術的煉製方法,就像休伶背唱詞一樣,金寒池每背到一條蠱術,當年自己學習蠱術時的景象也會於眼前浮現,那是他的少年時代,是那時的每一天每一秒,堆砌成了後來的金家族長。
現在,都要一股腦地交給允瓛了。
「蟲草的名字好記,煉製的流程也簡單,但重中之重,是蠱師與蠱的溝通,」金寒池彷彿看到了當年父親的循循善誘,那張面容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突然好像一隻小手捏緊了金寒池的心臟,可他無暇停下來心痛,只是麻木如機器一般,對著對面的允瓛一句不停道:「這就是族長與門徒的不同之處,也是族長之所以是族長的關鍵……」
「等等!」
又一聲槍聲突然響起,允瓛的心隨著每一聲槍響抽動著,早已緊張得無法呼吸,他能聽到金寒池的每一句話,也知道金寒池此時說著的,正是自己之前煉蠱失敗的原因所在,可是,他的大腦偏偏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思考每句話的含義。
此時的允瓛尚且不知那些槍響意味著死亡正在逐步逼近,他只是想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金家門徒。
「別說了,」允瓛揮手打斷了金寒池,他緊緊攥著金寒池消瘦的肩膀,「你聽不到么?有人死了!你就不去管管?你來這兒到底是想做什麼?」
允瓛望著面前的金寒池,雖說緩緩漫進中堂的月光多多少少照亮了金寒池的臉,可是再度看到他的面容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時,允瓛突然感到無比陌生——金寒池看起來是那麼的淡然而平靜,絲毫沒有因那些槍聲而展現出擔憂,就好像那些槍聲終結掉的生命並不是他以前拚命保護的金家門徒,又好像,他也不再是那個為金家命脈而內憂外慮的金家族長。
與允瓛恰恰相反,當金寒池看到允瓛那副神情時,嘴角突然泛起了一抹笑意,他的焦慮讓金寒池感到心安,他不慌不忙地輕聲道:「你會擔心他們?」
「難道你不會嗎?」
金寒池淡然搖頭,「現在的族長是你,我為什麼要擔憂?」
正當這時,又是一聲槍響為這個話題劃下句點,金寒池恢復了之前的平靜,繼續道:「蠱成之時,需以血飼之,你身上流淌著金家的血脈,沒問題的。以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那你呢?」
「時間到了,」金寒池望向窗外,緩緩站起身,「如果今天晚上能活下去,我會為明日做打算。」
允瓛順著金寒池的目光望去,只見一片煙霧已經從金家大宅的四面升騰而起,那是金家的鎮宅蠱,是允瓛聽說過、沒見過的東西,在今天晚上之前,他甚至根本沒想過自己此生會有幸得見。
而當允瓛為此震驚感慨之時,金寒池已經緩緩走向那迷霧中。
「你去哪兒?」
「我不知道今晚會有多少人能活下來,到時就勞煩你帶著他們,為我們斂骨收屍。」
允瓛聽不到金寒池的腳步聲,只聽到迷霧中響起的一聲聲蟾鳴,那些聲音密密麻麻,與波瀾不驚的鼓點和慌亂不已的槍聲,匯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