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四章 破門而出
年少輕狂時,金寒池曾信誓旦旦稱自己絕不打沒把握的仗,在那時的他眼中看來,所有沒把握的仗都是先輩們的盲目和失誤,但是現在,他的想法變了。
當年的口放狂言,不過是因為自己還沒經歷過真正的大風大浪,如今事到眼前,才能真切感受到當年先輩們的無助。
金寒池回望著背後的祠堂,幽暗的房間里,隱約能看到一塊塊祖宗排位,他們安安穩穩地立於供桌上,千百年來目睹著這座宅子的興盛,或許壓根兒忘了這金家縱然手握通天蠱術,卻也和芸芸眾生一樣,脫不開生死存亡。
而現在,他們將和自己一同目睹這座宅子的衰敗,看著一切發生,卻回天乏術無可奈何。
前院的槍聲並未驚擾到金寒池,他的指頭一根根動著,循序攥在一起,而後循序鬆開。
一五、一十、二五……
金寒池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心中突然苦笑,希望那些蠱蟲趕緊將門徒送走,否則自己這九根手指怕是不夠用。
此時指尖兒傳來的陣陣痛楚,無異於是對金寒池那份年少輕狂的一記耳光,本來么,但凡要是還有別的辦法,誰願意切掉自己的一根手指來做什麼樁。
樁,在金家人眼中……不,準確來說是在族長眼中,金家的大部分東西都可以與門徒共享,唯獨一些關乎命脈的秘密,比如這「樁」,就是族長嚴防密守的秘密之一。
在金家族長們眼中,樁是金家真正的「根本」,是對整個家族的庇護,也是在不得已之時,整個家族最後的支撐,簡單來說,只要有樁在,金家就在,哪怕這家族已經覆滅成一攤廢墟,在廢墟之下,也會有星星之火隱藏其中,尋找機會蓄勢待發。
至於其具體情況,憑著金寒池從族錄中得到的種種線索來看,金家的樁早在數百年前就出現了,而且一直延續至今,期間因種種原因,樁的形態發生過數次改變,在金寒池和父親這代,金家的樁就是那隻匣子。
也就是說,金寒池是用自己的手指頭,換了那隻匣子,一方面是因為那隻匣子是金玢一定要的東西,他有十根指頭,但那匣子,天上地下卻只有這麼一個;另外一方面,則也與樁的形態有關。
金寒池清楚記得,自己曾在族錄上看到過,金家第一代的樁,就是族長的手指,那在當年,是金家開始興盛的標誌,在當下,是金寒池唯一能施以依託的迷信。
護送門徒離開的蠱蟲氣息已經逐漸變得微弱,幾不可聞,這意味著門徒們已經向著安全的地方漸行漸遠;而宅子里,鎮宅蠱的氣息愈加強烈,這則意味著金寒池的戰爭即將開始。
隨著一聲吱嘎的聲響,金寒池對面的大門被人推開,隨著那個纖瘦的黑影拖著疲憊的步子踉踉蹌蹌進入院落正中,月光也逐漸爬上休伶的裙擺,銀輝將戲袍上的金絲銀線映襯得美艷絕倫,卻躲過了血跡和槍孔,又或者說,是被吸了進去,那是一個個黑洞,吸食日月,吸食人的精氣和活力,也吸食著希望。
好在,金寒池在休伶即將摔倒的那一刻迎向了她,一直以來,金寒池總覺得對人張開雙臂是一個危險的動作,但在這一刻,他卻本能地將休伶攏入懷中。
懷抱之中,是金寒池的安全範圍,敏感如他,自然是不肯輕易對人敞開,依著他的話來說,人永遠無法預測出撲向自己懷中的,究竟是柔軟的軀體,還是鋒利的鋼刀。
所以,當休伶那柔軟的身軀好似慢動作一般衝進金寒池的懷抱時,他一隻手摟住休伶的腰身,另一隻手則是突然攥住了休伶的腕子。
「你不會撒謊,所以你不喜歡說話,但是,動作有時候也會出賣你自己……」
金寒池說話間,低頭望向了休伶的腕子,一隻獨瑟蠱蟲正要從她的袖口中衝出,卻因金寒池那一個動作而被扼在休伶的袖中,雖然沒看清那蠱蟲的模樣,但是金寒池猜測那應該是一隻能讓自己昏睡不醒的小東西。
就像自己對待金家門徒一樣,她是想趁著自己昏睡之時將自己送離這個危險之地,金寒池早就猜到了她會這樣做,她不該用自己用過的老套路來對付自己。
「你看,」金寒池虛弱的臉上再度擠出了平日里那副淡然的笑容,「我本來是打算讓你和我一起打完這最後一仗的,可既然你對我耍這種手段,就別怪我懲罰你……」
休伶已經虛弱得不需要金寒池動用蠱術,他在話音未落時猛地出手對著休伶後頸就是狠狠一劈。
而就在金寒池打算喚出蠱蟲送走休伶的時候,一道陰影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院落當中,不偏不倚,就落在金寒池面前。
金寒池不用抬頭,就能猜得到那個身影的主人是何身份,畢竟,此時此刻能夠出現在這裡的人,實在不多。
「你是來看這宅子最後一眼?」
「如果真是最後一眼也沒什麼不好,活得太久也會膩,不過,你還不能死。」
出現在飛檐上方的,自然不會是日本人,知道這一點的不僅僅是院落中的金寒池,還有守在門外的三澄六郎。
作為支那駐屯軍的一名中隊長,三澄六郎此時帶兵守在這裡,實在是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從理上來講,他完全沒必要受裡面那位小隊長的調派指揮,從情上來講,這批從上海調來的傢伙實在是目中無人狂妄至極。
然而,當滿腹怨氣的三澄六郎站在金家大宅門口時,之前的怨怒被一種沒由來的恐懼取而代之,他眯著眼睛望著那扇緊閉著的房門,從高高的院牆後面,隱約還能看到柔和的燈光,只是這片詭異的靜寂,彷彿在無聲地提醒他,裡面有什麼不可名狀的事情正在發生著。
「長官,要派人進去查看么?」
差不多是半個小時前,三澄六郎得知這座宅院中發生槍戰,槍聲持續了足有一刻鐘的功夫,然而現在裡面卻安靜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如果不是那群混世魔王在裡面大開殺戒屠殺了所有人,三澄六郎絕不相信事情會這樣消無聲息地結束。
好歹也該傳出來些炫耀的哄鬧聲才符合常理。
三澄六郎擰眉猶豫半晌,這才終於大手一揮,隨著他這一聲令下,九名日軍士兵排列為三角隊形迅速向大門口逼近,另有狙擊手迅速佔領了周圍的高地,這一系列行動幾乎是在眨眼間的功夫一氣呵成,令三澄六郎十分滿意,畢竟,在他看來自己乃是從戰場上真刀真槍與敵人搏殺過的,和裡面那些酒囊飯袋自然不同。
直到這個時候,三澄六郎也從沒仔細想過為什麼那些在他看來百無一用的飯桶會受到上級如此的重視,他甚至從沒想過這些人之所以會前來北平,乃是因為一個他連想都不敢想的目的。
就因為這一點,三澄六郎已經輸了一大半,而就在他毫無察覺的時候,不遠處的狙擊手輕聲發出了一個信號。
院內大霧瀰漫,他們看不清楚任何情況,更別說什麼鎖定目標了。
三澄六郎詫異地再三確認信號,仍是不敢相信高處傳來的消息——頭頂上便是一片月朗星稀,讓三澄六郎怎麼相信煙霧會老老實實守在那院子里。
此時,步兵已經迫近大門,三澄六郎深吸了口氣最後對著那大門用日語高聲通報幾聲,在確定裡面的確沒有任何日軍士兵的回應后,他終於揮下高舉著的手。
巷子深處的,是對此大惑不解的百姓,經歷過剛剛那陣槍聲的響起和平復,一顆顆心好不容易才剛剛放下,這一聲爆炸便令他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兒。
炸彈聲起初只是響起了一聲,作為三澄六郎的作戰計劃,這一枚越牆而入的炸彈是對立面的人最後的警告,隨著炮彈的餘音緩緩散去,三澄六郎最後的耐心也隨之煙消雲散,他凝望著那扇大門,彷彿正在將近期來所有的怨怒都投射到那厚重的房門上。
「攻擊,破門!」
破門而入應該是一件富有爽感的事情,沖入別人的領地,這一舉動本身就代表著權力的示威,除非有一種最糟糕的情況,那就是門內的傢伙有著超乎自己數倍的力量,那麼示威就會變成送死。
在那扇大門打開的瞬間,一陣縹緲厚重的霧氣升騰而出,擋住了三澄六郎的視線,傳向眾人的就只有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那陣陣聲響令所有人的汗毛樹立肌肉緊繃,幾乎不需要三澄六郎下令,士兵們已經本能地舉槍相向。
後院里,金寒池席地而坐,任由休伶軟踏踏地躺在他的腿上,金寒池不是不想抱住她,只是實在沒有力氣,說來奇怪,他最後的力氣在見到金玢的那一刻突然被抽空了,也或許是之前的他已經做好在臨終前將所有力量宣洩出來的準備,所以才會在重新看到生的希望時,終於放鬆下來。
死是不會死了,疼卻還是會疼的,金玢能看到金寒池的臉時不時抽在一起,俊美的五官都有些扭曲,如若前院里傳來爆炸聲,他的身體甚至會本能地蜷縮在一處。
「現在後悔了嗎?」
金寒池沒有回答金玢的問題,他現在沒工夫後悔,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佔據了所有的思緒。
難怪……第一個樁會是族長的手指,金寒池現在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金家族長的信物或者軀體會成為樁,真正在保護金家的並非鎮宅蠱,而是族長自己——那根手指成了金寒池和這座宅子之間的維繫,他看似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裡,可是,所有落在圍牆門柱上的槍炮子彈,那些痛楚都落在金寒池的身上,是他,幫這座宅子承受了一切。
「不後悔的話,」金玢站起身來,很是大方地對著金寒池伸出手來,「就走吧,你要為我做的事情還沒做完。」
「等等……」
金寒池說著抬眼看向前院,他本來沒想過自己還有機會能看到自己謀划好的那一幕,現在機會來了,實在讓人捨不得放棄。
金家大宅門口,那片霧氣正在漸漸散去,可三澄六郎卻沒有在自己視線平視的位置看到半個人影,直到他低下頭,才看到滿地橫七豎八的屍體。
還不等三澄六郎驚駭喘息,在這片死寂之中,大門口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吱嘎聲響,緊跟著,一個身影出現在三澄六郎眼前。
那人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白衣,衣服上沒有半點兒血跡或是煙塵,全然不像是一個該出現在此地的身影。
而就在那人身後不遠處的房頂上,金寒池凝望著允瓛的背影,竟然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他就站在金家的朱漆大門前,目光坦然地望著對面的日軍士兵,那聲音平靜低沉,卻彷彿有著千鈞之力。
「這金家大宅,由鄙人來守護,想要進去的,請……」
三澄六郎沒明白這傢伙在說什麼,可就在允瓛話音未落之時,數只蠱蟲,已經從他背後湧出,一張張血盆大口直奔日軍士兵而去。
也是在這時,金寒池才終於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他將那些金家門徒送來的蠱瓶小心翼翼藏在屋檐下,他知道總有一天,那些重返金家的門徒還用得上這些空瓶子。
「好了,」金寒池揉了揉耳朵,外面的慘叫聲他已經聽得有些煩了,轉過頭來對著金玢淡然一笑道:「我們去哪兒?」
「千古鎮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