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回府
天色極暗。
天空如同一卷黑色的絲綢,整個地覆蓋在上麵。
沒有半點星子,更不要說月娘。
黑壓壓地不透半絲光芒,讓人有些壓抑地喘不過氣來。
天黑,車行的便很是緩慢。雖然有火把照著路,但輪下的顛簸卻是沒法避免。一路搖搖晃晃地,晃得嶽寧微微有些困意。莫問見她眼睛張張合合,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
莫問伸手將身上的大氅扯下來,輕輕披在嶽寧的身上。
他動作雖輕,但嶽寧還是一下子驚醒過來。
車窗外透過微弱的光線,照在莫問的臉上,卻讓他的臉部線條顯得柔和許多。
嶽寧望著他,感覺心頭無數的疑問,一時間卻什麽也問不出口。她總覺得,莫問與之前……不一樣了。
莫問盯著她看了兩眼,唇角掛了淡淡的微笑。
“你是不是有很多話要說?或者說……想問我?”他說得輕描淡寫,卻正中嶽寧的心思。
“嗯。”既然被他看穿,嶽寧也不再遮掩。
她斟酌了一下,選了個不是很敏感的問題開口:“莫問……襲擊你的,是什麽人?”
她自以為這個問題並不敏感,卻不想莫問聽到這句話之後,原本掛在唇角的微笑頓時消失,整個人身上都浮起一層肅殺之氣。
“裴皓。”他停了好一會兒,久得讓嶽寧以為他不會回答之時,突然開了口,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這個答案,即在嶽寧意料之中,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在她意料之中,是因為莫問先前的反應。
他對裴皓的態度在這一趟苗疆之行後,完全兩樣。那時候嶽寧就隱約猜到,或許襲擊他的人和裴皓有關。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是因為裴皓如今身中火雲蠱,他還要莫問幫他解開。
若是莫問死了,他估計也不能活。
誰會去破壞自己生的希望呢……
嶽寧實在是想不通,她蹙眉看向莫問,猶豫道:“有沒有可能……是有人冒充了,想嫁禍?”
莫問搖頭,道:“不會。那些人身手極好,刀刀致命。若非……”他停了下,隱去了一些話,“我能看出來,也是偶然。”
“那些刺客幾乎已經得手,我所中的刀,並非你看到的這一處。”莫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心口這裏,也已經被刺中。若非我與常人不同,心髒偏過半寸,隻怕此刻已經是個死人。”
“那時我已經昏迷,為首的刺客上來補刀……”莫問說到此處,眼中露出冰冷的厲光,“多虧我開始就已經放了毒粉……此刻終是發作。他們沒能撐過去,全部倒斃。幸得陳曦來得快,否則我恐怕不能與你再說上半句話。”
說到這裏時,莫問突然壓低了聲音,若非嶽寧用力去聽,隻怕就要漏了過去。
“裴皓府裏的死士,會在胸口都刺上一個‘月’字。應是取‘皓月當空’之意。這事隱秘,不過我卻是知道。”“這些人下手之狠,顯然是沒打算留活口。若非計算錯誤,也不會留下一地屍首,讓人瞧出了他們的身份。”
莫問挑了車簾,往外看了看。
外麵仍舊一片漆黑,讓人分辨不出此刻身在何方。車外寒風呼嘯,從小道兩邊的林間吹過,帶出哨子一般地尖嘯聲。
像是有什麽怪物在尖叫一般,聽著讓人渾身雞皮疙瘩直起。
說完那段經曆,莫問沉默了一下,又挑眉看她:“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明明裴皓還需要我來救他,他卻先來殺我。”
嶽寧點頭。
她覺得最奇怪的地方莫過於此,不過看莫問的樣子,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或者,他覺得自己必死無救,已經沒有求生的欲望。”莫問嗤笑,眸色卻突然陰沉下來,“或者……這火雲蠱,根本就是他自己下的!”
嶽寧不由得想到那日自己見到裴皓的情景。
那樣的可怕……如果是他給自己下的蠱,那是怎麽樣的瘋狂?
況且……他為什麽要給自己下火雲蠱?
為了莫問這個……前皇太孫?
已經被宣告死亡的皇太孫?
她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所有的一切,都是這樣的不合理。仿佛穿得極好的鏈子,突然少了一環。怎麽也扣不上。
她剛要說什麽,卻見莫問又看了看窗外。
看他總往外看,嶽寧不由得也湊了過去……隻是窗外仍舊同方才一樣,除了大片的黑,還是大片的黑。
並沒有半點變化。
她略有疑惑。
莫問看著她的神色,淡然道:“我是想看看,這樣的黑夜,‘李記’那些冤死的亡魂,會不會跟著我們,一起去尋裴皓。”
“……”嶽寧盯著他看了半天,將身上的大氅拉得死緊。
她幾乎可以肯定,莫問一定是刺激受深了。
不管亡魂們有沒有跟著,車子卻是片刻不停的。
嶽寧他們來時快馬加鞭,此刻回程也未曾耽誤。子時剛過,車駕便已經停在了順郡王府的後門。
烏黑的小門此時已經敞開。
裏麵點了幾盞燈籠,雖然並不明亮,卻足以照亮眾人腳下的路。
莫問扶著嶽寧,緩緩下了車。
即使如此晚,門內卻還是早已經有人在候著。
他一身白衣,在這樣黯淡的光芒下,靜靜地坐著。腳下堆了燃得極旺的銀蘿碳,身上披了厚重的玄狐披風。
臉色慘白一片,雙眸輕闔,臉上神情死板,被火光一襯,像極了……死人。
嶽寧看見他,不由得一驚。
倒不是被他的樣子嚇到,而是沒有想到,他會在這裏等著。
看樣子,已經等了很久——他身側的內侍已經凍得唇色微微發青,看著和裴皓的死人臉倒也搭得極和諧。
聽到聲響,裴皓緩緩睜了眼,向著幾人看過來。
“莫先生……拓拔世子……寧兒……”他一個個點了名,念前兩者名字的時候,聲音聽著極是冰冷。唯獨念到嶽寧的時候,他的聲線一下子平和下去,帶了幾分溫柔。
想到莫問說的,裴皓早知自己身份,嶽寧不由得往莫問身後縮了縮。
裴皓眸色微黯,又看向莫問:“莫先生不是去了苗疆,為何又折轉回來?或許是尋得了救治本王的法子?”
莫問恢複了往常的麵癱臉,聲音平板:“王爺不是已經不需要在下的醫治了麽?”
他這話說出口時,嶽寧注意到了裴皓臉上一閃而逝的訝色。他這樣的神情……是不明白莫問話裏的意思麽?
“先生說笑。”裴皓起了身,聲音突然又和緩下來,“天冷,還是先進屋吧。莫要無端受了風寒。”
他隻字不提派兵去追的事情,也不提李記……就好像當真是在屋裏等著幾人回來,顯得很是平常。
嶽寧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莫問:“你腳下慢些。”
莫問輕輕頷首,緊趕一步走在嶽寧的前頭。寬厚的後背將她整個擋在後麵。正巧將裴皓的目光遮了整個兒。
裴皓深深看他一眼,轉身往屋內行去。
屋內也早已經燃了炭盆,隻烘得屋內很是暖和。嶽寧方進來,便覺得身上一下子暖和起來,眼睛掃了一下,卻不知道那炭盆放在哪裏。
裴皓向著嶽寧溫和地笑了笑:“本王體弱氣虛,寒熱都受不得,隻這種溫度才覺得舒服……白日裏多謝嶽姑娘搭救了。”
他這樣一說,嶽寧才記起,白日裏……自己的確是救了他。
不過幾個時辰的事情,此刻想來,卻恍若隔世。
屋內有美婢隨侍。
等裴皓坐定,躬身行了大禮,緩緩鋪開茶器,之前的工藝已經早備好,此刻不過是從精致的銀盒中挑出茶沫,巧手抹茶。
旁人的嶽寧不知道,隻是呈到她麵前的這碗明顯是精心而成的點茶。
圖案清晰分明。
是一朵怒放的……襲月花。
碗裏的茶不冷不熱,溫度是正好。是以碗壁並沒有感覺到太多的溫度,還微著覺得有些涼。嶽寧捧了那黑瓷的茶碗,怔怔地出神。
首座上的裴皓一直盯著她,看著她發怔之後,似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將目光投入拓拔宏和莫問兩人。
“二位,”他沉吟了一下,“先前屬下或有不敬,二位請莫要放在心上。莫先生身上傷,非本王所為。”
他這話一出,莫問倒真是露出了詫異地神色。
他真真沒有想到,裴皓會很直白的說了這事。原以為他會裝聾作啞,對此事裝做不知。不想他竟然……
他抬眉。
“先生信我。”裴皓開口,目光堅定地看著他,“本王尚需先生醫治,自是不會將自己的性命親手斷送。”
言罷,又怕莫問不信,他竟然伸手掀了衣裳。
重重華服下露出的皮膚,竟然再度有些泛了……透明。
嶽寧一眼看過去,不由得有些心驚。她白日裏,已經用藥壓了下去,此刻……不知道中途發了什麽變故,那火雲蠱看上去,已經漸漸蘇醒。
或者是藥沒能壓住也說不定。
而在一邊一直沒說話的拓拔宏看到,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是從未見過裴皓衣裳下的樣子,此刻乍一看,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這樣透明的皮膚,看上去,著實恐怖可怕。
好半天,莫問才輕微地點了點頭。
“好,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