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大石城宣調令
押車隊伍的校尉名為趙從芳,臉盤削瘦尖下巴,小鬍子看起來挺有精神。他叉手見過李嗣業之後,將他請到館驛二樓房間內,板足案上已經備下了酒菜。
李嗣業低頭去看,案上酒菜異常豐盛,水盆羊肉和烤鹿腿,還有麻油胡餅和小蔥拌肉片,肉片上還擺放著幾粒胡椒,酒竟然是高昌城的葡萄酒。生活水平很高啊,我安西軍中的校尉何時如此豪富了?
趙校尉察覺到李嗣業的神態異樣,苦笑了一聲解釋道:「屬下把這幾個月的俸錢全花在了吃喝上,今天是最後,也是最豐盛的一頓,請將軍就座用餐。」
李嗣業跪坐在他對面,笑道:「那我就感謝趙校尉的盛情款待了。」
趙叢芳神情疲懶,提起酒尊給李嗣業斟滿酒盞,自己也不待上官先吃,仰頭灌進了嘴裡。他抹了抹嘴巴,美滋滋地哈了口氣,帶著調侃的語氣對李嗣業說道:「將軍前途大好,剛剛晉陞為中郎將,為何竟會如屬下一般,也落到此等田地?你我算是同病相憐吶。」
李嗣業愣了下神:「我落到何等田地了?」
趙叢芳以為他這話是強撐自尊,歪著嘴角一笑,再給自己斟了一盞,仰頭再度飲下,又開口說道:「將軍此番面臨這樣的危局,可有解決的辦法?」
李嗣業觀此人倒也是個簡單純粹的漢子,便也笑著說道:「暫時還沒有想到如何應對,不過這類事情不就是察言觀色后隨機應變嗎?」
趙叢芳一怔,不得不重新正視李嗣業,端起酒盞雙手擎著說道:「將軍乃是豁達之人,趙叢芳自愧不如。不過面對怒氣騰騰的突騎施人,隨機應變沒用吧。」他又低頭髮起了牢騷:「我算是看出來了,像我這種不會變通的老實人,到什麼時候都吃虧。我入安西參軍十載,經歷大小數次戰功熬資歷才熬到校尉,和我同年入軍中功勞相當的人,現在都已是懷化郎將、定遠將軍了。」
李嗣業隨口說道:「懷化郎將,定遠將軍算什麼?本人才入安西四年,如今已經是中郎將。」
趙叢芳神情一滯,抽動了一下嘴角,隨即提起筷子夾了一口肉,狠狠地咬了幾口說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就是升得太快了,引起上面的忌憚,所以才派給了你這麼個倒霉差事。」
李嗣業倒也不惱,反而笑著說道:「我總算知道你為何會遲遲得不到升遷了。」
「為何?」
「嘴太臭。」
趙校尉嚼肉的動作停頓,臉上肌肉僵化,隨即他把筷子擱在了案几上,哼聲說道:「反正這趟差事多半是個死,我也不怕得罪你,能搭上一位中郎將共赴黃泉,我也不虧。」
李嗣業又笑著問他:「這次又是得罪了誰,把你派來幹了這倒霉差事?」
「有可能是我曾經的上官司徒南,跳蕩營的押官兼戰鋒隊參軍事,同時也是節度使押衙,他如今應當隨著蓋中丞高升到了河西隴右。因為我在他麾下做校尉期間,孝敬沒有別人給的多,馬屁沒有別人拍得勤,所以臨走前擺了我一道。又有可能是新任跳蕩押官兼戰鋒隊參軍事,想把自己的親信提調為校尉,尚未上任就柿子撿軟的捏,給我找一個送命的差事,這樣我屁股下的位置才能騰出來。」
想象力夠豐富的,這怕是平時工作壓力大,壓出了被害妄想症。
李嗣業嘿然笑道:「據你所述,你似乎也是個懷才不遇之人,不然怎麼會優秀得被風摧殘到這個地步。此次前往碎葉城汗庭王帳宣旨,你可有什麼應對的計策獻給我。」
趙叢芳顯露出醉態哼笑了一聲:「我能有什麼計策?僅僅有一點兒的小主意,將軍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但講。」
「這大石城中駐著第三十四折衝府的三個團,由城使兼押官執掌,如果將軍與這位押官關係不錯,可從他手上借調一個團的兵力,護送著我們去碎葉,這樣即使入城后,突騎施人突然暴怒動手,我們也可以借一個團的兵力刀槍結陣從容退出。」
趙校尉隨即又笑道:「這也不是什麼完全之策,如果賀莫達干鐵了心要叛唐,一個團兩百多人,面對碎葉城中數萬敵軍,估計也是逃不出去的。」
李嗣業呵笑了一聲,這趙叢芳校尉再也讓他提不起半點兒興趣。他伸手端起酒盞一飲而盡,他從案幾前站起說道:「今天吃飽喝足,明日清晨出發,我這就去找這大石城的押官要人。」
趙叢芳坐在酒案前怔了半晌,他只不過是隨便說說,沒想到這李嗣業還真去要人,沒有都護府軍令只能碰一鼻子灰。
他徑直離開了房間,走出館驛去大石城的城樓官邸處,要求見一見這大石城的軍事及行政主官。
站在門外執守的親兵朝他叉手后,立刻到城樓中通報。
片刻之後,城使兼押官親自跑到門外迎接,頗為恭敬地叉了一記手:「卑職蒙余參見聖使。」
李嗣業倒是沒有想到,身上帶著皇命授冊還有這點兒好處,見官大一級。不過這蒙余職官上雖與自己同級,但散官他不過是五品的懷化郎將,就算不是聖使,按規矩他也得給自己行禮。
「蒙將軍不必多禮。」
蒙余親自邀請他來到城樓上議事廳中,這裡倒是光線敞亮,空間很大。十六扇木門次第敞開,外面便是城樓牆垛,可遙望遠方的勃達嶺。
「聖使請。」
李嗣業在台上屏風案幾前坐下,蒙余跪坐在下首,叉手說道:「聖使此番該是前往碎葉鎮懸賞冊封突騎施可汗吧。」
「沒錯,」李嗣業雙手按著膝蓋道:「突騎施黃姓恃功自傲,不服王化,貪得無厭。此次前往碎葉宣旨冊封風險頗大,希望懷化郎將能夠給我派人,保護本使的安全。」
蒙余臉上露出幾分愕然之色,硬生生地斂住了笑容,低頭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叉手說道:」大石城所處之地位置險要,不可有任何閃失,我城內的三個團也只是堪堪夠用。聖使若是有節度使下發的調兵公函,屬下自當遵從,若是沒有軍令,請恕蒙余難以從命。」
「那我若是有調令呢?」
蒙余叉手的動作凝固,神情緊張地從指縫中悄悄抬起眼,去看李嗣業臉上表情,似乎想判斷出對方語調的真實性。
他猶疑地說道:「那……就請聖使出示調令。」
李嗣業從懷裡掏出硬箋紙,伸手遞出去:「這是調令,你自己取來看。」
蒙余雙手撐住膝蓋,倒吸半口涼氣,彷彿得到了與預料中相反的判決結果,卻又難以置信。他猶豫地從地上站起,緩緩伸出去的手懸浮在半空中,彷彿這張箋紙就是伸在空中赤紅的烙鐵。
他最終屏住了呼吸,一把將箋紙捏在手裡,雙手撐開了神色變幻不定,但終究還是抑制住了那股子狂喜的勁頭,肺中憋攢著的濁氣沿著鼻息緩緩排出。
「原來只調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