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一章 煮茶陰謀論
已過午後,日頭也愈發毒辣,李嗣業從花萼樓的側殿樓梯上走下來,燕小四已經牽著馬站在台階前等待。
李嗣業從他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準備回府邸。安祿山乘坐的寶鸞車從他的旁邊駛過,車轍壓在黃土中發出吱呀的聲音,看起來車子的分量不輕。安祿山不注意鍛煉身體減肥,他這個體量已經不能夠騎馬了。
安胖子從車廂中掀起簾幕嘟著胖臉朝他笑了一下,然後扔下簾幕鑽進了車中。
他們穿過橫街到達興道坊附近時,安祿山的馬車不緊不慢地追了上來,此人再度掀開簾幕說道:「李大夫,酒水喝多了容易發福,我知道長安縣安福坊里有個茶堂,煎煮的茶不但能夠解酒,還能夠驅除腹中的油脂。我想請你前去,你我二人好好真真正正地談一次。」
李嗣業反問他:「剛才在男內聖人的花萼樓不是談過了嗎?」
「談過了嗎?」安祿山裝糊塗似地問道。
李嗣業哼笑出聲,扭頭看了看前後,才點點頭說道:「那就請安大夫的馬車在前面引路。」
所謂的茶堂是一個幽靜的不足兩畝的狹長院落,兩人都把隨從留在院外等待,沿著院中長長的花圃中央的道路,來到盡頭一座具有江南風格的懸山頂房屋前。茶堂門口的婢女拉開門扇,請兩位貴客進去。
安祿山主動介紹道:「這裡雅緻的很,長安城中很少有人知道這裡。」
茶堂的女主人濃妝艷抹上來殷勤問候,安祿山抬起胖手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隔壁的煮茶間里一個男子下意識地低下了頭,蠕動著喉結捏著長柄鏟子往茶鍑中填木炭。
女主人抬手命令兩個婢女侍候,走進煮茶室拽著男子的后衣襟往門外提拉,嘩啦一聲關上了隔扇門。
兩人分別坐在兩個案幾前,安祿山指著身邊的婢女說道:「她們兩個是聾啞女,我們在這裡說的話,絕對不會傳到第三個人的耳朵里去。」
李嗣業敲著案幾說:「安大夫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從我李嗣業嘴裡說出的話,不會害怕任何人聽到。」
「呵,這裡不是聖人的花萼樓,你我也沒必要再配合演戲,咱倆各自執掌隴西與河北,之間沒有太大的過節。我安祿山雖然給你製造過一些小麻煩,但遠不如李林甫和楊國忠給你的麻煩大。同是執掌邊鎮,我們倆的麻煩是一樣的,辛辛苦苦為陛下鎮守邊疆,回到朝中卻要受到幾個腐儒和某些人的詆毀和懷疑。」
李嗣業低頭捏起婢女剛剛倒滿的茶盞,將半盞茶水噙入口中,感覺滋味有些發澀發苦,笑著說道:「這茶味道不怎麼樣? 若只是為了解酒或驅油脂? 還是可以喝一些的。」
安祿山見他不搭這個茬,只好跟著說道:「不然? 你現在喝下去感覺有苦澀? 但這一天里都會感覺口齒余香。這就跟我們一般,若要成就功業? 自然是要先吃苦頭的。想當初我為捉生將被敵人差點俘獲,跳進冰冷的河中飄了一整夜? 第二日爬上岸來的時候? 全身沒有一處不刺痛。」
「李大夫你也能明白這種感受,我們這種從底層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功勛,雖承蒙陛下的聖恩,但多半的功勞都是自己掙下的。不像某些人? 既無才能? 也無功勛,只是靠著貴妃娘娘的榮寵才竊取相位。更可惱的是這種人竟無自知之明,竟然對你我兄弟指手畫腳,甚至還要在聖人面前離間中傷我們。」
李嗣業這次很難得地接了他一句話:「說的是,自古忠臣良將多死於奸臣之手。」
安祿山身體後仰哈哈笑道:「那些被諂媚小人殺死的功臣不過是蠢而已? 一味的愚忠害人害己,難道非要等別人把我們像牛羊一樣吊在架子上? 才會想到要反抗嗎?到那個時候就已經遲了。」
李嗣業洞悉其心,問出一個巧妙又誅心的問題:「那麼安大夫該如何分辨界定這個點?是聞風而動?還是聞變而動?」
安胖子攥緊了酒盞? 一雙如鷹隼般的小眼死死地盯著李嗣業的臉,似乎想從上面找到某些他關注的東西。
「俺發跡之前在營州做販羊生意? 發現一種動物最聰明? 那就是兔子。兔子鑽進草從中挖洞做窩? 如果聽到風聲就動未免太過,但若等獵狗撲進洞里,就太遲了。但它能聞到獵狗的味道,就算做個不那麼聰明的兔子,聞到兩次味道,也足以讓它做出反應了。」
這個比喻不那麼恰當,但李嗣業聽明白了,他是或要利用被害妄想來替自己的野心找借口,或是這位粟特人的三觀還沒有受到儒家忠義的洗腦。
安祿山繼續笑著說道:「我知道李大夫也不是一個愚忠之輩,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活著,然後才可以實現抱負,成就功業。」
「活著固然重要,但安大夫應該考慮別的方面,衡量一下自我能力,不要因為個人的所欲,把身邊所有人都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之中。」
安祿山臉上的小鬍子翹起,露出滲人的笑容:「李大夫是不是以為,維持現狀什麼都不做,就可以安穩過一生?安祿山雖讀書不多,也知道古往今來戰功赫赫手握重兵者橫死暴亡者居多,不說前朝,就說在你我之前節度四鎮的王忠嗣,最終不也落了一個貶官身死的下場。」
李嗣業沒有接話,也沒有吐露出任何的心跡,端起婢女倒滿的茶盞,慢慢地品嘗。安祿山正面望向他,目光中頗有玩味之色。李嗣業突然放下了茶盞,呵呵笑了一聲說道:「你倒是想的挺多得,就是有些不通透,安大夫今年有五十了吧?」
安祿山臉色一變:「你這是什麼意思?」
「長命百歲的人不是沒有,但絕不是我們這些前半輩子勞力,後半輩子勞心的武夫。孔子說五十知天命。如果我到了天命之年,就會選擇一個穩妥的法子穩固權勢,而不是想著搏一搏毛驢變駿馬。」
他把手中的茶盞放在了案几上,雙手扶著膝蓋站起,朝安祿山抱了一拳說道:「這是我的一點建議,大夫思之慎之。」
說罷他轉身走出了茶室,只留下安祿山和兩名婢女,穿過長長的花圃走出了院子。
茶室里樓梯上兩個急促的腳步走下來,其中一人手執羽扇,一人頭戴茶色襆頭,正是安祿山的左右兩大軍師高尚和嚴庄。
高尚神色有些焦急地說道:「主公為何要及早向此人透露心跡,恐怕他眼下回去就要向皇帝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