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韜光養晦
高力士連忙跑去攙扶李隆基,以為太上皇已經悲傷到了用笑來詮釋的境界,李隆基扶著胸脯笑道:「我自幽居禁宮以來,一直鬱鬱寡歡,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歡快過。」
李嗣業低頭悶悶地說道:「我來可不是陪你談笑解悶的。」
老皇帝虛弱地喘口了氣:「你難道是來給我講大道理的?」
「道理我這裡有一大堆,但對你這樣的垂暮老人來說,沒有什麼用處。因為它不是無上至理的世間大道,無需你朝聞道昔可死矣,只是心裡有一些東西,不吐不快。」
老皇帝悲愴地笑了笑:「回想起昔日在興慶宮中時,朕十分討厭那些前來奏事的言官,不願意聽他們口中重複乏味的道理。可是今日深宮之中門庭羅雀,我想要他們前來說道說道我昔日施政上的弊端,可是沒人前來跟我說這些了。」
李嗣業很隨意地側坐在宮殿中的地板上,侃侃而談道:「他們說那些,自然是老生常談,而且出發點屁股就是歪的。你們這些皇帝,最大的問題就是把天下當成了自己的家,把天下人當成了你們的奴僕,所有人都在為你服務。就算有一天把自己的家給拆了,死了許多百姓,你也只會覺得這只是你自己的損失。你心裡想的也是對不起自己的祖宗,心裡從來沒想過愧對蒼生百姓。」
李隆基瞪起眼睛望向李嗣業,眸子中的怒意流淌,逐漸變得黯淡平和。
李嗣業眼睛中閃爍著光亮,神情恍惚似乎在回憶往昔:「我記得初入長安之時,周圍的一切都還不錯,西市上商旅來往熙熙,販夫走卒在里巷間遊盪。有幾個不良人維持地面,他們每日賺取錢財僅夠溫飽,也許還能買幾壺濁酒。當時山東的青米一斗才七文錢,酒也不貴。有一個攬長安安危為己任的不良帥,仗義疏財,有遊俠風骨。一個西市上的粟特胡商,一個提著籃子的少年在街上兜售胡餅,同住在放生池草棚中的祖母相依為命。一個住在新昌坊的商人的娘子,雖然愛慕虛榮,也守不住寂寞,但心底善良從不與人相爭。他們的生活雖然有些小苦,但還能夠過得去,心中懷著希望要把日子過好。」
「但是這一切都破碎了,無數人家破人亡,百姓流離失所,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你,跳出一朝一代的範疇,你可以被稱之為千古罪人。到現在為止你都看不到天下人的悲苦,叛軍屠城,唐軍抓丁,新婚夫婦當夜離別,陰陽永割變為白骨累累,八十老翁瘦骨嶙峋仍然被拉上戰場服役,參軍的士卒返回家鄉,整個村落被屠殺殆盡,舉目四望皆為墳塋。這些事一樁樁件件哪個不是人間大悲。不比你失去自己的女人更痛苦?你捫心自問,還有什麼資格舔著個臉皮傷春悲秋懷念妃子?」
太上皇受到這些言語的打擊,早已坐在榻下泣不成聲,高力士自知自己勸不住皇帝,氣惱地衝上來指著李嗣業怒聲咆哮道:「你他媽的給我閉嘴,我告訴你!別人都有資格指責他,就你他媽的沒資格,因為你今天的這一切都是他給的!」
李嗣業抬起頭面對高力士的指責熟視無睹,他認為自己也很快會陷入無能狂怒的境地。他一度以為某些人會以蒼生百姓為重,等到平叛結束后才會翻臉。可人家根本不願意等到那個時候。
誰顧慮太多誰就會失去主動。殘忍漠視生命的人因為無所顧忌而佔盡優勢,猶豫不願意荼毒百姓的人反而處處受制。
……
他離開太極宮出承天門,從皇城的朱雀門沿著直道而出,拐進了廣福坊的西涼王府中。府中下人很多,家人卻很少,這樣也好,至少將來拖家帶口不會太繁瑣。
十二娘進入到書房中,看見丈夫握著書卷,欲言又止地說道:「今日我帶著下人乘車出門時候,發現有幾個人鬼鬼祟祟地跟著。」
李嗣業仔細想了想,這定然是李輔國派出的探子,說道:「這些人不必理會,不過,近幾日還是少出門。」
「好,」她剛要轉身離去,李嗣業突然說道:「最近家裡可能不會清靜,我要在家裡舉辦鬥雞會,還可能要辦宴會招待賓客。」
十二娘低頭寬厚地笑了笑:「沒關係,反正我從來沒把這裡當做家。」
李嗣業又道:「李崇雲回來的話,就讓他到我的書房來一趟。」
十二娘見丈夫的臉色不對,連忙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就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他。」
下午時分,李崇雲從公主府回到了西涼王府,來到了李嗣業的書房裡,迎面碰到了李嗣業諷刺式的笑容:「駙馬回來了?」
李崇雲豈能聽不出他話中的怒意,慌忙跪倒在了地上叩頭道:「兒子到底做錯了什麼,還請父親示下?」
「前日在紫宸殿朝參上,因為牽涉了李璘謀反案,有兩個駙馬被坐罪賜死。這事情你有沒有聽說過。」
「兒子沒有聽說。」
李嗣業從案幾後面走出來,提著鞭子重重地抽打在李崇雲的肩頭上:「現在我就讓你聽說聽說!你有幾條命!敢派你的人進宮驅趕太上皇!你不過是個外人!敢對皇家的事情指手畫腳,你是嫌命長嗎?「
李崇雲硬著頭皮硬頂了幾鞭,額頭上暴起青筋大聲道:「兒子沒有!」
十二娘慌忙從外面闖進來,擋在了李嗣業和兒子面前:「阿郎,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嗎?為什麼要打他?」
李嗣業放下鞭子盯著他問:「你真的沒有?」
李崇雲高舉起手掌道:「兒子敢對天發誓,我絕對沒有。」
「沒有就好,你只需聽我一句話,不要參與任何宗室之間的內部鬥爭,你這條命賠不起。李唐家連自己的兒子都能輕鬆殺掉,別說你一個破駙馬。」
「兒子謹記在心。」
十二娘見到自己兒子沒有過錯,便惱聲對李嗣業抱怨道:「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他,你難道不能先問清楚!」
李嗣業沉默片刻,沒有再說話。
……
第二日,李嗣業在後花園中邀請長安城一些擅長鬥雞的混混,諸如三教九流之輩前來參加鬥雞大賽,相互之間交流鬥雞的心得,還為鬥雞賽設置了三個獎項,分別是用府上財物打造的金杯,銀杯和銅杯。
第三日,他繼續邀請擅長鬥雞的懶散漢子們到府上做客,經常酩酊大醉后才開始比賽,整得府上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第四日,第五日,依舊是如此,西涼王府上門庭若市,不管身份高低貴賤,只要你拎一隻鬥雞上門,就會受到接待。
一個姓陳的御史去向皇帝告狀,彈劾當朝太尉,正值國家離亂之日,竟在府中大開筵席,歌舞絲竹之聲繞樑,糾集魚龍混雜之人走雞斗狗,可堪為天下武官表率乎?
李亨把御史彈劾的奏疏壓下來,心中反倒很高興,對站在身邊的李輔國說道:「他這可能是韜光養晦,或者真的意志消沉?不管怎麼樣,繼續嚴加監視。」
……
第九日下午,李嗣業乘車從崇仁坊間街道上經過,發現周圍有眾多書生聚集在杜府的妝樓前,面帶桃花相互高談闊論,遂掀開車簾問跟在身後的庫班尼:「這是出了什麼事情?」
庫班尼興緻勃勃地上前講述道:「今日是杜府九娘子出閣的日子,這位九娘子被人稱之為京城第一美人,出落的花容月貌,沉魚落雁,只可惜阿爺死得早。她的阿爺你也知道,就是被哥舒翰殺掉的杜乾運。這九娘子為杜府妾室所出,沒了父親撐腰,卻被主母所嫉,要把她嫁給長安城中的紈絝子弟或巨富商賈。誰知這九娘子不甘被主母擺布,寫了一首藏頭詩傳出閣內,引得長安城文人雅士競相誦讀,今日便是她在妝樓上拋繡球擇如意郎君的日子。」
「說了許多,就最後一句有用。」李嗣業招呼車夫道:「先停下來,我們也看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