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
知道林爸爸從鐵牢里出來之後,林天佑率先趕回了家。
他以為,將要面臨的會是不堪的一幕。
可是當他看到父親若無其事,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坐在沙發上的時候。
他看著這個又愛又恨的父親,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便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
「爸。」
林天佑遞給林爸爸一支煙和打火機,一顆心忐忑著獻殷勤。
「來,吹支煙!」
林爸爸接過他遞來的煙,拿起打火機,咔嚓一聲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微閉著眼吞雲吐霧,纏繞繾綣的煙霧從他的口鼻中輸出,並不作聲。
林天佑識趣地把整包煙都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坐在一旁如坐針氈,眼神十分警惕地時不時瞄林爸爸一眼。
總是擔心著林爸爸會不會突然衝過來,狠狠地揍他一頓。
或是狂暴而起操刀拿棍的,時刻提防著他會不會做出些什麼事來。
可是林爸爸吹完一支煙之後,便走到廚房揭開鍋,見鍋里沒飯,就開始掏米下鍋煮飯。
又拿他的衣服出來清洗,什麼家務活都做,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也沒有說些瘋言瘋語。
林天佑丈二摸不著頭腦。
看他瘋又不像瘋,說他正常卻也是有過病根,傷害過人的,一顆心總是懸挂著不上不下。
但他觀察了林爸爸好久,見他都沒什麼,才逐漸地把心放寬了下來。
因為酒店不夠人手,林家美比林天佑遲了幾天才回到冷清蕭索的家。
家裡比起以往冷清了許多,連同空氣都透著些許的悲涼。
曾經的歡聲笑語,也隨著小不點的離去,一起埋進了黃土。
她來到小不點躺過的那條長椅,伸出手輕輕碰觸,指尖傳來一陣噬骨的冰冷。
彷彿化作一把利刃狠狠地插進了她的心。
他曾經苟延殘喘地躺在這裡。
氣若遊絲地熬過了一天又一天。
睜著那雙沒有焦點散煥的眼睛,日日夜夜地盼望著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媽媽。
等著那個渴望已久的擁抱,心中希冀的母愛。
在彌留的最後一刻。
他什麼都沒有等到!
就連他最喜歡的小姑,都絕情地沒有回來看他最後一眼。
在往生的路上。
他幼小的靈魂,是多麼的絕望與悲涼。
她以為。
隨著時間的流逝。
伴著離去的人已漸漸遠去。
記憶也開始模糊不清的時候,再想起時便不會那麼痛了。
她以為。
她可以淡忘……
當她觸及所有與他有關的東西,發生的一切,都仿若昨日。
回憶如潮般洶湧而至。
過去的辛酸苦澀,如電影般一幕幕地在腦海里重演。
淚水在眼眶裡徘徊,她倔強地不讓脆弱的眼淚流下。
心隱隱地絞痛著,彷彿有一隻食人蟲,一寸一寸地攻破著她內心的城池。
吞噬著她的堅強。
小不點去世之後,習慣寫日記的她,一直沒有勇氣去記錄,小不點離去的悲哀。
下筆的每一個字,都會讓她痛徹心扉,心肺俱裂。
她沒有勇氣去面對。
沒有勇氣去記錄,這生離死別的痛楚。
寧願漠視內心深處的悲涼,也不願抽出來鞭得自己滿身傷痕。
沒有記錄小不點離世的一頁,就像小不點還活在這個世上。
她寧願自欺欺人地騙自己。
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他的照片來看。
流盡透骨的思念,又枕著濕透的枕頭睡去,祈盼著能夠與他在夢裡相見。
可是有一天,小不點的照片,突然就消失不見。
所有的東西都在,唯獨不見他的照片。
她含著眼淚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
「你是不是把小不點的照片拿走了?」
林家美問夏雨。
所有東西都按原位置擺放著,沒想到還是讓家美髮現她翻找過的痕迹。
夏雨的心怯了一下,輕聲安慰。
「你不要想那麼多了!」
想起小不點,心底湧起一陣陣抽痛。
林家美的眼裡蒙上了一層水霧,帶著輕微的啜泣。
「你可以把小不點的照片還給我嗎?」
我已經失去了他。
請你們不要那麼殘忍地把他的照片都拿走。
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如果沒有了照片。
我害怕隨著時間的流逝,記不清他的樣子。
連一個模糊的印象都沒有。
夏雨也跟著落下了淚。
「人都已經不在了,還留著他的照片幹嘛?我已經扔了!」
天佑哥吩咐過,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把照片還給家美。
免得她睹物思人,而過於傷心。
「我只是想留下他的照片,我不會想不開的!」
你們為什麼要拿走他的照片?
為什麼要拿走呢!
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小不點。
他已經埋進了黃土,在寂寥的不歸山孤寂地長眠。
你們為什麼要毀掉他的照片?
這是唯一證明,他存在過的東西。
你們為什麼要強行抹去,屬於他的記憶?
她問了好久,夏雨都沒有把照片還給她。
在這個世上,她再也找不到一點點。
屬於小不點的東西。
只有這張他離去時躺過的長椅,遺留著他躺過的痕迹。
小輝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地上。
目光茫然,不知冷暖。
在這個世間。
再也沒有人像小不點那樣陪著他一起玩耍。
再也不會有人護著他了。
從此以後。
只有他一個人孤單單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回來了?」
背後響起爸爸的聲音。
林家美收起眼底的憂傷,悲喜參半地看著許久未見的父親。
原以為。
爸爸會在那個暗無天日的鐵牢里活到老死。
就算病重危難。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活著,都不會有人敢把他放出來。
如果有一天他可以離開。
離開禁錮著他的囚籠的,必定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每次想到這種慘無人道的下場。
林家美的心就隱隱作痛,難過得想要流眼淚。
因為她不希望父親以最殘忍的結局,走完他的下半生。
哪怕他罪有應得,無可寬恕。
這也不是關他一輩子的理由。
可是現在,他活生生地出來了。
這是天意!
這一切都是天意!
如果不是天意,在沒有任何利器的鐵牢里。
為什麼會有一塊磨刀石,讓爸爸有機會磨斷鋼鐵,逃出生天。
「嗯……」
林家美看著爸爸消瘦的身影,憔悴蒼老的面容,凌亂不堪的頭髮。
輕輕地握著他的手,觸摸著他手背上乾癟的皮膚,手心粗糙的手繭。
這些都是他為這個家,付出的印記。
她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握著爸爸的手,像這樣近距離地挨著他。
因為爸爸的身上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
讓她產生一種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膽怯。
對他的愛,只能深深地埋藏於心底,從來都不曾表露。
直到這一刻。
她才知道,這種根深蒂固的嚴父形象。
也不過是由於她怕,才不敢靠近。
後來,她從不吝於表達自己對父親的情感。
和他聊天或是通電話的時候,會對他說:「爸,我是很愛您的!」
「您是我爸爸,我最疼的就是您!」
她變得古靈精怪地哄他開心。
她希望爸爸開開心心的不再病發。
這也是她內心深處,最想和父親說的話。
也許這些充滿『愛』的話語,碰觸到爸爸內心深處的柔軟,他會有點扭擰地「嗯」一聲。
如果爸爸沒有回應,她會重複地說多一次:「爸,您聽到沒有?我說我很愛您!」
直到爸爸回應,她才作罷。
當爸爸病重產生幻覺,說外面有很多人包圍他的時候,她會哄著他安慰。
「那些都是我們的人,他們都是特種兵,武功高強,是我派他們暗中保護您的,您不用怕啊!」
她開始像哄小孩一樣哄著爸爸。
只為了安撫他那顆不安的心,寬慰他如驚弓之鳥般無處安放的靈魂,
「您怎麼就出來了呢?」
林家美小心翼翼地問。
媽媽在爸爸出來的那一天,就已經逃到了舅舅家。
因為媽媽害怕爸爸出來之後,會傷害她。
去舅舅家住了幾天都不敢回來。
「我隨時都可以出來……」
林爸爸的語調黯淡了下來,彷彿有什麼觸到他的痛處。
「只是我不想出……」
林家美的心一揪。
有一種痛在心底悄無聲息地蔓延。
鼻子酸酸的有點難受,眼裡蒙上一層水霧,瞬間又隱沒。
為什麼不想出來?
您是想贖罪嗎?
是不是覺得小不點已經離去。
您的罪,也隨著他的離去而消減了些?
所以您出來了!
可是您知不知道。
您的罪,無法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免去。
這輩子,都無法赦免您的罪!
可是過去的,已經翻篇成為過去。
慢慢地在心裡塵封起來。
誰也不願再去翻閱那些痛徹心扉的過往。
一直糾結著過去的辛酸與苦澀,而不願放下。
痛苦的,也是活著的人。
她寧願放下!
哪怕痛得心肺俱裂,離去的已然離去,再也挽回不了。
而留下的,還要繼續在這個世間生存。
因為生活無法止步於此。
但是怨恨可以到此為止。
保護不了離去的,就守護好現在擁有的吧!
「您的皮膚過敏好了沒?」
林家美轉移了話題。
她不想讓自己陷在痛苦的過往中去。
爸爸已經不再年輕,臉上有了深刻的皺紋。
既然恨。
也不能挽回已經失去的。
那就寬恕他所有的罪,讓他過上正常的生活。
小不點,你恨爺爺嗎?
恨他手刃你的生命。
恨他結束你在人世間,短暫的旅程嗎?
原諒我吧!
我恨不了……
我無法狠下心去恨一個病人!
相信你也一樣。
希望爺爺好好的……
這個家,好好的!
林爸爸說:「已經好了,就是腿有點風濕痛!」
「我到時給您買治風濕的葯。現在天氣這麼冷,您穿這麼少的衣服,冷不冷?」
從來都沒有試過,用這種溫柔的語調。
對這個曾經威嚴的父親噓寒問暖,在他的耳邊低聲說話。
以前都是她問候一句,父親答一句地尷聊。
現在可以無所顧忌地厚著臉皮問東問西。
「不冷。」
「我怕您穿少了感冒。」
她仍是溫柔的語氣。
可是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要在腦海中酙酌再三,才敢說出口。
生怕她萬一說錯話,而觸怒他脆弱的神經。
「不會的,暖和著呢!」
「那就好。」
看著平靜如常的父親。
林家美所有的擔憂與忐忑,隨著幾句交談,慢慢地變成了絲許喜悅。
就像在黑暗的地洞中看到一絲曙光,對未來充滿著希望。
她以為。
黑暗的歲月終將過去,迎來的將會是艷陽。
可是最後的摧毀。
直接讓這個家,陷入一無所有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