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億不幸
辛千玉轉過臉。
「我知道了,」宿衷說,「我又說了讓你尷尬的話了。」
辛千玉默認。
宿衷便道:「那我們是不是該開始生硬地轉換話題?」
辛千玉有些哭笑不得:「嗯,可以。」
宿衷說:「上市對於一家公司來說都是極為重要的一步,而上市方式的選擇對公司日後的發展有著難以估算的影響……」
「我知道了,」辛千玉眨眨眼,「你又在勸我放棄買殼上市了,對不對?」
「我還是想不明白,」宿衷說,「你為什麼那麼抗拒接受M-GLOBAL的投資?」
辛千玉咽了咽,他的心情其實是很複雜的。但他還是採取了最「官方」的、也就是他用來應對辛慕、朱璞以及米雪兒的統一標準答案:「我們公司的情況你可能還是不太了解,董事會都是姓辛的,他們不會樂意接受外姓人。」
「既然如此,那還為什麼要上市?」宿衷說。
辛千玉咳了咳,說:「這還是不一樣的。我想,如果你要注資的話,應該還是會爭奪話語權吧。」
「你們公司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親族的霸權。」宿衷一針見血地說。
辛千玉無奈地聳聳肩:「是啊……很多諮詢公司都提出過了。」
宿衷說:「其實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引進外部投資人。用資本的力量來打破這種親族的獨裁。另外,你們內部也很少人懂得資本運作的邏輯,在上市後會非常吃虧,這也是你們需要M-GLOBAL的原因。」
辛千玉沉默了,不得不說,宿衷的每一個句話都說在了點子上。
但辛千玉的自尊心卻像一把尖銳的刀子割著他的心。
辛千玉抬起眼皮:「你為什麼要幫我?」
「你可以理解為我是在進行有價值的投資。」宿衷說,「不是我在幫你,是我們互惠互利。這是一個WIN-WIN的情況。」
大概是見宿衷多了,辛千玉漸漸從與他重逢的震驚里緩過來,理智漸漸回籠,心裡的念頭越發明晰,終於要認真審視起宿衷的建議來。
辛千玉想道:宿衷確實是人人傳言的「大白鯊」,他是一個出色的投資者,可不會隨隨便便地花錢。他既然要投資玉琢,自然是有利可圖才這麼做的。我讓他投資,不是乞討他的錢,而是幫他掙錢,怎麼我非要自尊心作祟,生怕拿了錢就矮了他一頭呢?
不過,辛千玉說董事會排斥外姓人,並不是託詞,這是真有其事的。他如果貿然說要引進外部投資,還要讓出股份和投票權,恐怕誰都不會太痛快。
辛千玉在董事會上主要說了兩個問題,一個是秋實教育來搶殼,導致買殼成本超出預期,另一個是M-GLOBAL有意向投資,不但可以緩解集團資金危機,還會幫助玉琢赴美上市。
辛舅父是第一個反對的:「誰知道這個外姓人是什麼心思?這些美國金融大鱷嘴巴都很大的,一口就把我們吞掉了,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呢!」
其他叔父姨婆們也都心懷顧慮。
辛千玉沉默半晌,說:「按照小穆姐的估算,我們買殼上市之後,市值大概是多少?」
辛斯穆慢悠悠地回答:「100億。」
「行,100億是吧?」辛千玉笑笑,「按照他們M-GLOBAL的說法,如果我們赴美上市,他有信心讓我們的市值達到150億!」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沒有人關注這個M-GLOBAL是外姓人了……別說是外姓人,就算是外星人都無所謂。
然而,身為辛斯穆父親的辛舅父仍負隅頑抗,拉著幾個叔父一起反對。
辛千玉也沒想過能夠一口氣說動所有人,但他相信,沒有人能抗拒金錢的魅力。現在集團缺錢,而宿衷有錢,這就意味著離他拿到大部分人支持不遠了。
而辛千玉註冊的「辛氏投資管理公司」也辦好了,他原本只是想把這個公司拿來給親戚們分紅用的,沒想到,他剛成立了公司不久,就有老同學找上門來,問他:「辛公子現在是不是要做投資?不如投資投資我呀?」
辛千玉本來想說「我就是搞個空殼公司用來分紅的」,但聽到「投資」兩字,眼前忽然浮現了宿衷的臉,他便鬼使神差地說:「你說說,我看看。」
這老同學樂不可支,十分恭敬猶如伺候祖宗一樣請辛千玉到自家工作室坐坐。說說「工作室」,看著就挺小作坊的。但辛千玉也不覺得有什麼,畢竟,創業誰能體面?
老同學在做手游開發,給辛千玉試玩了一下。辛千玉覺得這遊戲挺有趣的,就是有點粗糙。老同學就說:「粗糙是正常的,有錢誰不想精緻呢?」
辛千玉覺得好玩,就問:「你還差多少?」
老同學說:「兩百萬。」
辛千玉一陣愴然:「你現在窮到兩百萬都要借了?」
老同學一臉菜色:「因為我爸不支持我的事業,非要我回去繼承我家的礦。」
辛千玉拍拍老同學的肩頭:「行,你給我一份計劃書。我回去公司走走流程再通知你。」
老同學感動得幾乎落淚。
然而,其實投資的事情,辛千玉也不太懂,回頭一想,覺得老同學雖然是老交情,兩百萬雖然也是他隨時拿得出手的錢,但是要真的被坑了,也是不爽的。辛千玉想了想,打電話跟宿衷說了這回事,宿衷說:「那我也來看看。」
掛了電話后,辛千玉才覺得自己這是麻煩人家宿衷了。讓宿衷去看一個價值兩百萬的投資計劃,不就等於叫辛千玉去賣二十塊錢的奶茶嗎?
然而,宿衷似乎很樂意幫這個忙,第二天就出現在約定地點。
辛千玉和宿衷一起去了老同學的工作室逛了一圈。老同學陪在宿衷身側,笑著給泡茶,說:「這位先生我雖然第一次見,卻覺得很是面善。向來是這位先生氣宇軒昂,有不凡氣度,一看就是貴人。」
宿衷說:「你差五百萬是嗎?」
「兩百萬……」老同學說。
宿衷說:「要做就做最好,我給你投兩千萬,好好乾。」
老同學感動落淚:「您真是個大善人啊,宿先生!」
宿衷一怔:「你怎麼知道我姓宿?」
老同學不好意思地說:「嗯,今天看了熱搜……」
「熱搜?」宿衷和辛千玉都愣了愣。
辛千玉忙拿起手機,果然看到宿衷上了熱門話題,原來是米雪兒的採訪出爐了。這個米雪兒作為財經記者,卻因為戰場在社交媒體,所以標題總是寫得很轟動,這回的專訪副標題是【M-GLOBAL總裁宿衷: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來了華爾街,儘管掙上百億我也是不幸福的】。
網友們紛紛調侃:
後悔掙了一百億?
這是什麼新的裝逼方式?
現在的有錢人能不能樸實一點……
百億不幸宿總裁!
請把這不幸給我承受吧!
只有我在看他的臉嗎?
好帥啊,老公!
老公不哭,讓我來溫暖你!
……
總之,宿衷因為「百億不幸」的發言而上了熱搜,而他的容貌氣質也為他的熱度添磚加瓦。
然而,宿衷並不想紅。這些熱度對他而言是困擾多於好處。
不過,這篇訪問紅了,也是有人受益的——比如,米雪兒。
米雪兒出了一篇閱讀量如洪水般的文章,簡直開心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為此,米雪兒還打電話給辛千玉致謝,並邀請辛千玉一同去晚會喝酒。
辛千玉應邀而去,在晚會上又看見了宿衷本人。
但這其實也不奇怪,畢竟,這是一個行業聚會。然而,讓辛千玉感到出奇的是,宿衷身邊站著湯瑪斯和李莉斯。
湯瑪斯就算了,畢竟是宿衷的助理,跟著宿衷來亞洲好像也很正常,但李莉斯呢?
辛千玉不願深想,但酒興瞬間淡了幾分,漠然地轉過臉,獨自走到陽台吹風。
他剛站到陽台幾分鐘,就聽到李莉斯的身影從背後傳來了:「是辛千玉嗎?」
辛千玉擰了擰眉,滿臉不爽,但轉正了臉來的時候,又是職業假笑:「是你啊?你不是在美國總部嗎?」
李莉斯笑道:「嗯,老宿要來亞太區當總裁,我當然要跟著來。畢竟,我們關係好嘛!」
辛千玉冷笑:「是嗎?那麼好,為什麼兩年了都沒把他拿下啊?是你不行還是他不行?」
李莉斯的臉僵了半秒,但很快就端出委屈的表情:「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和他只是GAY蜜。」
「別跟我說這個。」辛千玉以前不願意和李莉斯虛與委蛇,現在就更不顧忌,冷冷地說,「我沒興趣知道,你愛咋咋地,反正我也不要他了……」
「你不要我了?」宿衷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辛千玉循聲望去,見宿衷一身白襯衫,白西裝搭在手上,看起來十分俊朗,但臉上卻是與這「白馬王子」打扮並不相配的脆弱和茫然。
這很尷尬。
更尷尬的是宿衷旁邊還站著個湯瑪斯。
湯瑪斯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乾巴巴地說:「噢,其實我中文不太好,你們剛剛說的我一句話沒聽懂?」
辛千玉別過臉,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了。
李莉斯當場落淚,楚楚可憐。
宿衷卻視她如無物,徑自往辛千玉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辛千玉給米雪兒發了條信息,說自己先回去了,便走出了會場。
沒想到,宿衷會從背後追了上來。
辛千玉盯著宿衷,越發感到意外:好像自己生氣,宿衷追上來,還是頭一回。
宿衷還是那個委屈屈的樣子:「你去哪兒?」語氣和「你不要我了」一模一樣。
辛千玉轉過臉,說:「我先回家。」
「我送你吧。」宿衷道。
辛千玉道:「我自己開車。」
「那不可。」宿衷斷然道,「你喝了酒。」
辛千玉這下啞巴了。
宿衷領著辛千玉上了自己的車,並非常熟練地往辛千玉住宅的方向開。
辛千玉懷疑宿衷一直在跟蹤自己,不然怎麼老是能偶遇,還知道辛千玉住宅在哪兒?
宿衷跟蹤自己?
——這個念頭讓辛千玉莫名發冷,搓了搓手臂。
「冷嗎?」宿衷問。
「嗯。」辛千玉淡淡點頭:他現在對宿衷會察言觀色這件事已經不感到驚訝了。
宿衷從儲物格里拿出了一條淡棕色的羊絨毯子。
看到這條羊絨毯子的瞬間,辛千玉怔忡了。
這是辛千玉從前用慣了的毯子。
以前在宿衷學生宿舍,辛千玉就習慣披著它。他們同居以後,辛千玉也經常披著這條毯子在家裡看電視。
這條毯子……應該放在他們從前同居的家裡吧?
他們從前同居的家裡……
辛千玉恍惚起來。
自從決心和宿衷分手之後,辛千玉就再沒回到那兒去了。
畢竟,那個住宅是宿衷的私人財產。
說起來,辛千玉放在那兒的衣物、用品,現在都在哪兒呢?
按理說,應該都被宿衷清走了吧?
然而,當看到宿衷自然地拿出舊毯子的那一刻,辛千玉就不確定了。
辛千玉圍上毯子,乾巴巴地說:「這麼舊了,你還沒扔呢?」
「這是你的東西,」宿衷道,「所以保留著。」
辛千玉撇過頭,說:「那你讓李莉斯披過嗎?」
這問題問得太怪了,辛千玉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說這個。
宿衷似乎也覺得很奇怪,道:「為什麼要給她用?」
辛千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有些不陰不陽地說:「她也冷了呢?」
「關我什麼事?」宿衷疑惑地說。
「……」辛千玉一時無言以對,但胸中那股不陰不陽的氣好像就散了。
辛千玉攏了攏披肩,又說:「她怎麼不在美國?」
「這是總部決定的人事調動。」宿衷說。
辛千玉其實也大概知道,應該是李莉斯主動申請跟宿衷來亞太區。真是陰魂不散。
辛千玉嘟囔說:「她可真是殷勤。」
宿衷彷彿不理解:「你很關心她?」
辛千玉一怔:「誰說的?」
宿衷彷彿不高興:「你剛剛還關心她冷不冷。」
「……」辛千玉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得望向窗邊。
宿衷將辛千玉送到家樓下。辛千玉將毯子脫下來,準備下車,卻聽見宿衷說:「從前的東西都在,你有什麼想要的,可以回來拿。」
辛千玉聞言一怔,又心煩意亂:「我沒什麼想要的。」
「也是。」宿衷說,「你連我也不要了。」
辛千玉心口一悸,卻假裝沒聽見,徑自推門下車。
「我說的是真的,但沒有人相信我。」宿衷聲音里充滿苦惱。
辛千玉忍不住回頭:「什麼?」
「我最後悔的事情是去了華爾街,無論獲得了什麼都仍感不幸。」
宿衷凝視辛千玉的眼神比路燈背後的夜色更深沉。
宿衷的手摸在胸膛的位置,那兒是澎湃的,卻又是沉寂的,像一片洶湧在萬里之下的海。
宿衷的眼睛像一雙漩渦,彷彿隨時能將辛千玉扯進極深的、無法掙脫的地方。這引起辛千玉的害怕,認為自己應該轉身就跑,離他遠遠的。但這漩渦好像已經產生了吸力,將辛千玉的雙腳牢固地困在原地。辛千玉甚至被蠱惑,問出了根本不應該問的問題:「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