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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慧極必傷

  【這章是文中番外,講的是不一樣的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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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州,一葉孤城。

  漓山的冬意來得早,才只是露月中旬,山上就已經轉了寒。

  葉書離從漓山青囊閣里出來,一路朝望舒殿走去,這地方是東君的處所,平日里少有人來,顯得格外清靜。

  占星閣主穆熙雲正坐在望舒殿後院內整理禮單。再過一個多月,便是當朝太后千秋整壽,九州四方的世家城主、各地侯王都要進京祝壽奉禮,一葉孤城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一葉孤城城主葉見微是大乘境,不方便入帝都。按以往常例,會由漓山占星閣主穆熙雲代為入京。

  葉書離喊了聲「師叔」,徑直走到石桌旁坐下,對穆熙雲道:「葯都齊了,等到月底,半夢曇應當就差不多了。」

  穆熙雲點點頭:「等下個月我們去帝都的時候,記得給你大師兄帶上。他現在在武英殿,漓山鞭長莫及,萬事都得靠他自己。」

  提起「武英殿」,葉書離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師叔,我就納了悶了,你說我大師兄他非得去帝都做什麼?楚歆楚琰也都大了,楚琰這幾年在楚氏家學里更是嶄然見頭角,沒那麼好拿捏。我師兄他時常回去看看就是了,偏假稱是『出師歸家』,回去長住。現下倒好,人才剛回去,鍾平侯就把他送進了武英殿。況且他去帝都長住,還得壓境封骨,平日里若要做些什麼,就得受半夢曇的罪,您說他何必呢?」

  穆熙雲聞言放下筆,並沒有回應葉書離的問題,反而說了句與之毫不相干的話:「你師伯曾跟我講,阿月平日里會有幾分嬌氣,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那時我沒接他這話。書離,你見過你師兄嬌氣的樣子么?」

  嬌氣?

  葉書離從小跟楚珩一起長大,最是清楚不過,「師兄」二字就像是刻在楚珩骨子裡的印章。

  即使是作為漓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山花」,也從沒人會將「嬌氣」這兩個字跟楚師兄聯繫起來。至於大師兄漓山東君姬無月,那就更不會「嬌氣」了。

  況且,師伯說「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可放眼整個漓山,平日里哪會有人去「碰」楚珩?

  漓山的弟子各個都親近他們的「楚師兄」,恨不得黏在他身上。而漓山的幾位首座長老看著他長大,一直都知道「楚珩」跟「姬無月」是同一個人。

  別人還是調皮搗蛋的年紀,他已經是歸一境了,為之驕傲還來不及,誰會去教訓他?等後來姬無月更是成了東君,就更沒人會去罰他打他了。

  葉書離不太明白穆熙雲這話從何說起,晃著扇子笑道:「師叔,除了你跟掌門師伯,全漓山還有誰會去『碰』東君?他嬌氣委屈的模樣自然是沒旁人見過。」

  「這話倒是有理。」穆熙雲聞言微微笑了笑:「我是他師娘,他小的時候,摔了碰了都會到我這裡撒嬌喊疼。後來再長大些,他惹見微生氣,受了罰挨了打,也是到我這訴苦委屈,若是被我訓了,就會跟我喊疼討饒。一直到他入境大乘,剛成為東君那會兒,也是如此。」

  葉書離笑眯眯地點點頭:「這像是我大師兄能幹出來的事,他這個人,一向是『威武即屈』,能挨罵就絕不挨打。」

  穆熙雲頷首淺笑,又道:「他從小在我膝下長大,跟星琿沒什麼兩樣。就算他如今是漓山東君,在我跟前,我說一他不敢說二,我要打他也不敢還手。他從小慣會跟我撒嬌,一直都不是什麼要強的性子。如今你師伯既說他平日里會嬌氣,那就是說,他並不是因為長大了些,被他師父教訓時就不求饒不委屈了。」

  穆熙雲說到此處停頓了一會兒,再開口時笑意微斂:「可書離你知道么,我上一次聽他跟我訴苦喊疼,是在三年多以前。」

  「三年多以前?」葉書離不疑有它,摸著下巴思忖了一陣:「那會兒他不是剛入境大乘不久么,那這是做了東君后,慢慢的不好意思跟師叔訴苦了?」

  穆熙雲卻搖了搖頭:「若真是不好意思就好了。你師兄他,是不敢跟我訴苦喊疼了。」

  「不敢?」葉書離晃扇子的手一停,一時有些難以置信。

  「就是不敢,而且再不敢了。」穆熙雲頷首,語氣有些苦澀:「三年多以前,你師兄剛入境大乘那會兒,他同我一起去過一回南隰。我們從越州過去,在玉鸞山腳下,遇著了大巫鏡雪裡。」

  葉書離擰眉:「南隰國師鏡雪裡?」

  「是。」穆熙雲點點頭:「我們和鏡雪裡交了手。」

  葉書離神情微變,南隰善巫蠱,同九州中原武道並非是同一系。但鏡雪裡這個人,是南境的大巫,近十年整個南隰國無人能出其右。

  若比照九州武道,鏡雪裡只會是大乘境。三四年前的楚珩,或者說姬無月,在這樣一位絕代大宗師面前,就略顯稚嫩了。

  「這件事從前沒和你們提過,但你猜得到,你師兄他,敗了。」穆熙雲說道:「他當時被鏡雪裡打了一掌,受了內傷。但雖然敗了,你師兄要是想走,天底下沒人能攔得住他。他和鏡雪裡交手時,始終將我護在身後,寸步不肯讓,他挨了一掌,我卻沒受什麼傷。我們從玉鸞山峭崖一路往東,甩開了鏡雪裡的人。」

  「鏡雪裡的那一掌不是那麼好挨的,蠱毒晝伏夜出,天黑后毒性發作,你師兄跟我說他難受,我們在林間山神祠里稍作歇息。他是真的疼,滿頭都是冷汗,我們歇下來就沒再繼續前行。我幫他調息了大半夜,黎明破曉的時候他才枕在我膝上將將睡著一會兒。」

  「那時候他身上還有外傷,人也有些發熱,我同他講,去山祠周圍看看能不能給他尋些止疼的清蘊草。你師兄本有些猶豫,但那時他確實難受得厲害,我說半個時辰以內必定回來,他就同意了。玉鸞山七十峰,南北綿延近百里,但事情就是那麼巧,我們第二次遇上了鏡雪裡的人。」

  葉書離捏著扇子的手一緊。

  穆熙雲繼續道:「半個時辰后,你師兄沒等到我回來。他循著月符找到我時,是在陡崖邊。我這大半輩子曾有過三次命懸一線,其中一次就是在玉鸞山。我同鏡雪裡的人且戰且退,不敵,被逼至峭壁邊上。書離,你見過你大師兄殺人嗎?」

  葉書離沉默一陣,搖了搖頭。

  楚珩這個人,一直以來強大得很克制,甚至近乎慈悲,除非真觸到他的逆鱗,他總會給人留一線。

  穆熙雲平聲道:「南隰鏡雪裡麾下的三十二個一流高手,被你大師兄三十二招后悉數斬殺,一個不留,血濺得他整個袍子都成了赤色。自那日以後,直到我們回到漓山,直到今日,你師兄再沒跟我訴過苦喊過疼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怕了,他晚來一步,可能就見不著我了。后怕之下,他就總覺得是他任性非要在山祠里歇息,才會被鏡雪裡的人追上。是他一直跟我說自己難受,我才要去尋清蘊草,才會遇到鏡雪裡的人,被逼至絕境。他怕當時若我遇到的不是鏡雪裡的手下,而是鏡雪裡本人,連命懸一線的幸運都沒了。」

  「可是他就不會想,玉鸞山綿延百里,山林野道不知凡幾,誰能預想到鏡雪裡居然會派人窮追不捨,還恰巧被我第二次碰上?這天底下又有哪個受了重傷會不嫌疼的?」

  穆熙雲嘆了口氣:「他從前是漓山眾弟子的大師兄,就算總以『楚珩』的面目出現,他也不會在你們面前展現半分脆弱。但是對我們這些長輩,尤其是對我、對他師父,就算成了東君,也還是會流露依賴,時不時就要任性兩下,要我們偏心縱容於他,用你師伯的話說,就是有幾分嬌氣。」

  「可是自那次從玉鸞回來,他就真的成了漓山東君姬無月——並不是說他會顯示東君的身份,而是從前他骨子裡既是『楚珩』,也是『姬無月』。但從那以後,他就只是『姬無月』了——楚珩或許可以任性可以嬌氣可以訴苦喊疼,但姬無月不能,東君不能。」

  穆熙雲頓了頓,悵然道:「越是強大,往往需要背負得就越多。從前他還只是『大師兄』,如今他卻是『東君』。前者只是之於你們這些師弟師妹們的,但『東君』卻是整個漓山的,無關長幼。他在一夕之間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儘管同我親近依舊,卻再也不會在我面前露怯,跟我訴苦了。」

  「人沒有不會難受不會怕疼的,他也不例外,他只是——不敢再喊疼了。不僅是不敢跟我,全漓山除了你掌門師伯,他再不敢跟第二個人說疼了。所以那日你師伯跟我講阿月會嬌氣,我沒有接話,因為他嬌氣的樣子,如今整個漓山,只有你師伯一個人能看見了。」

  葉書離沉默一陣,頓了頓開口道:「因為師伯是東都境主,強大如斯,他在師伯面前,可以只是『楚珩』,可以不用做『姬無月』,不用做東君。」

  「對。」穆熙雲點點頭,臉上浮現悵惘的神色,澀聲道:「因為在玉鸞山命懸一線的是我,所以他才那麼怕,怕到要對自己苛刻之極,將自己的弦拉到最緊,就算是在平常,也不敢再輕易任性了。」

  「從前他被你師伯打了罰了,會到我這裡來訴苦,可後來就算是難受到吐血,都不會再跟我喊疼了。他並不是長大了,就開始要強了,也不是與我生分。我知道,他是怕一個簡單的「疼」字說出口,心裡那根名為「責任」的弦以後就再也綳不住了。他才二十歲,什麼時候喊疼對他而言,居然會成為一種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穆熙雲看向葉書離,道:「你剛才不是問我他為什麼非得去帝都嗎?是我讓他去的,因為去帝都可以做楚珩,在漓山,他永遠都是姬無月。」

  「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不是的,他不是真的因為挨罵受罰而委屈,更不是被你師伯打一下就要跟他鬧半天脾氣,他只是想借著難得的『委屈』,在你師伯那裡稍微歇一歇,哪怕就一小會兒。可是他出了長極殿還要綳著自己的弦,所以這些話他不敢對你師伯說。」

  穆熙雲頓了頓,低聲道:「我捨不得,這是我養大的孩子。我寧願他真的只是什麼都不會的楚珩,都不想他活得那麼辛苦。他有多強大,就有多脆弱,他心裡的那根弦綳得實在太緊,連明遠的死都悶在心裡。再這樣下去,他會被壓垮的。」

  「阿月從來都不要強,他怕疼也怕苦,只是在漓山,不敢罷了。旁人家的孩子在自己家裡最是可以任性,最是可以放縱,可是他卻反過來了。出了漓山他還能做做楚珩,能隨心一些,能活得真實一些,不用將痛處苦楚都藏起來往心底咽,而在此間他就是姬無月、是東君,如何能言疼呢?」

  葉書離默然。

  穆熙雲抬眸望向遠方天際,悵然道:「當年訴樰把阿月交到我手裡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她對阿月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期許,她只是說『若是以後能遇到個他喜歡的,也疼他愛他的人,好好地過一輩子,這便就最好了』。我從前覺得這樣的人並不難找,喜歡不就是了,可現在才知道,沒什麼比這再難了。」

  「慧極必傷,你師兄和他母親真的很像,長得像,性子也像,哪哪都像,都是一樣的天驕,所以也是一樣的辛苦。阿月此人,越是對親近在意的人,就越是不敢與之言疼,苦楚都往自己心裡咽,什麼都往自己肩上扛,除非他所在意的那個人也跟他一樣,強大到他不用時刻挺直肩膀,不用一直那麼辛苦,他才敢說自己累,才敢說自己疼。可你說這樣的人,天底下能有幾個?」

  「我們都是在用自以為合適的方式疼他,但其實卻並不是他最需要的,真正能疼得起他的人必得跟他一樣強大。所以你訴樰師叔說的那樣的人,到哪裡找呢?」

  穆熙雲神色黯淡,繼續看起了禮單,葉書離知他師叔心裡難過,出聲道:「或許有吧,緣分都是天註定,說不定哪天我師兄他就碰上了,到時候他別把自己給賣了就行。」

  儘管知他是安慰之語,穆熙雲聞言還是輕輕笑了笑,順著他的話道:「賣了就賣了吧,給人當上門女婿也挺好的,以後漓山還能省份聘禮錢,只要別倒貼就行了。」

  彼時遠在帝都敬誠殿里當值的楚珩不由打了兩個噴嚏,凌燁瞥他一眼,笑道:「有人罵你?」

  楚珩一窒,有些遲疑著道:「不太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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