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送劍
翌日冬月十七,儲君歸京途中遇刺的消息傳遍帝都,京畿二百里以內全線封鎖,拱衛帝都東西南北四方的孟章、監兵、陵光、執明四座關隘隨之戒嚴。1
皇帝震怒,急召尚書台、樞密院、鴻臚寺以及在京的所有將領,至敬誠殿議事。
刺殺太子是虞疆聖子赫蘭拓,此舉幾乎等同於虞疆十六部向大胤宣戰。
而兵部原先擬定開闢的靖南絲路道,恰好途經虞疆領土,不得不因此叫停。
西北戰事一觸即發,樞密院八百里加急傳令封鎖國境。身在帝都的所有虞疆人一律不準離京,由五城兵馬司盤查審問。
與此同時,以國師鏡雪裡為首的南隰使團已經進入陵光關,即將抵達帝都,鴻臚寺奉旨接待。
今日大雨,天色晦暗,敬誠殿的明燭燃了足足一上午,幾位公卿侯相出來的時候,正巧看到一輛烏木鎏金的寬架馬車踏著一地碎雨,以十分囂張僭越的姿態越過崇極門,直入靖章宮。
靖章宮是皇帝起居問政的地方。國法有明令,除皇帝外,只有皇後殿下的車駕可以在靖章宮內暢行無阻,若沒有特旨,就算是太子也要在崇極門前下馬駐轎。
駕車的是天子影衛,車裡的這位顯然不是一般人,一群公卿大臣不約而同地往月台上望去,就見敬誠殿的掌殿高匪已經領著舉傘的內侍,親自在暖閣前躬身候著了。
馬車行到殿階前緩緩停下,不多時,從裡頭下來一個身著紅白雙色錦衫的男子,他抬起頭,臉上銀質面具躍入眾人的眼帘,一行人瞬間知曉了來人的身份——
漓山東君姬無月。
昨日就是這位恰好途經官道,幫忙攔了刺客。
高匪連忙施禮迎了上去,撐傘打簾,畢恭畢敬地將人請進暖閣。
這一幕落入幾位世族出身的公侯卿相眼裡,一群人心裡微微泛起異樣。
皇權與世家分庭抗禮,維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平衡。近些年,一葉孤城的勢力愈發令人不敢小覷,但漓山秉承的態度卻十分中立,一直置身於九州朝局事外,城主葉見微身為大乘境,更是多年不曾踏足帝都。
若非是姬無月那個姓楚名珩的師弟舊傷複發,東君自然也不會過來。
如今因為太子的緣故,本該離開帝都的漓山東君卻與皇帝來往甚密,這對於世家門閥而言,委實不是一件好事。
幾位公侯思及此,不禁都往顏懋的方向瞅了幾眼,初十那日,朝堂上已經分辯過了,鍾平侯府的這位二公子之所以會得病,都是被顏相的人給嚇的。
顏懋也不知察沒察覺到旁人遞過來的眼刀,連個眼風也沒施捨給他們,雙眼徑直盯著姬無月的方向。
或許是他的目光太專註,遠處將要踏進殿門的漓山東君忽然停住了腳,直直朝他們的方向看來。東君隔著長長的走廊與顏相對視片時,很快又收回視線進了暖閣。
一定是在記顏相的仇,幾位公卿暗暗地想。
楚珩心裡其實在敲小鼓。
他昨天已經看出來陛下不太待見姬無月了,但卻不知為何,今日未時末,影衛副統領容善又一次奉旨到露園來「請」他,順帶還看望了一下卧病在床的「楚珩」。
雖然他以靜心宜養的由頭擋了一擋,只讓容善匆匆見了「楚珩」一面,但他心裡還是覺得不太實在,甚至隱隱地有些發慌。
是以容善說皇帝午間要請宴致謝的時候,楚珩當下便推辭了一番,但卻沒能如願,還是被容善滴水不漏地給擋了回來。
沒辦法,皇帝要找姬無月其實很容易。
用請的——不去不行的請。
法子不怕舊,好使就行。偏偏容善來的時候,楚珩正和葉書離一起吃齊峯從錦福樓買回來的招牌酥糖。皇帝既然派人來請,他又恰好閑坐著,實在沒什麼像樣的理由推脫不去。
楚珩無法,最終只能跟著容善來了。
踏進暖閣的時候,皇帝還沒從正殿過來,只有一隻大白糰子正乖乖地坐在裡面吃核桃果仁,抬頭看見他,眼睛頓時一亮,放下手裡的核桃仁,就朝楚珩小跑過來。
這回卻不是要抱抱。
清晏已然意識到了眼前的人是來自己家裡做客的,於是拉著楚珩的袖子將他帶到案幾前坐下,又將小碟里的核桃果仁全推到了楚珩手邊,奶聲奶氣地說:「都給你吃。」
楚珩笑著拈起一塊核桃仁吃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忽然想起自己荷囊里還有早上順手放進去的兩塊錦福樓酥糖,現下倒是正好便宜了大白糰子。
楚珩摸了塊酥糖出來,遞到大白糰子面前,笑道:「吃吧。」
清晏一看見楚珩掌心裡油紙包裹的小小一團,立刻就猜出來是酥糖,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小胖手伸出來剛要去拿,忽然又「嗖」得一下縮了回去,臉上洋溢的興奮緊跟著消失不見,清晏怯怯地看向殿門處。
楚珩本就側對著殿門,這會兒正偏頭看著大白糰子,一時間也沒太注意,現下後知後覺地順著清晏的目光望過去,這才發現皇帝不知何時已經過來了,就站在殿門口,悠悠地看著他們倆。
楚珩拿糖的手立馬縮了回來。
但是顯而易見已經晚了,陛下將他們倆合謀「犯家法」的過程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揚眉,先朝小太子發難:「阿晏,你昨日是怎麼說的?」
清晏昨天才趴在父皇懷裡說完「下次不會了」,剛剛過了一天,就又因為偷吃糖被抓了個正著。
他慌得厲害,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認錯的話,最後乾脆老老實實地跪下來行了禮,磕磕絆絆地道:「父皇……阿晏,兒臣給父皇請安。」
凌燁沒再理他,轉而再看向楚珩,似笑非笑道:「東君挺會慣著小孩子。」
楚珩雖然身為「主犯」,但卻不會受罰,他掃了一眼跪在地毯上可憐巴巴的「同謀」,頓時頗覺不忍:「陛下,是我的錯,太子這回不算偷吃糖。」
凌燁不置可否,走上前朝他伸出手。楚珩愣了一下,對上他的目光才反應過來,連忙將手裡的酥糖上交到了凌燁掌心。
凌燁將繳獲的「贓物」收好,這才對清晏道:「起來了。」
楚珩見他鬆口,立刻俯下身將跪在地上的大白糰子帶了起來。清晏知道自己犯了錯,不敢看他父皇,就躲在楚珩身後,小心地把自己藏好,連片衣角也不敢露。
凌燁掃了一眼心虛的兩個人,心裡覺得好笑,面上也不再追究,同楚珩閑聊了兩句,便揚聲命人傳膳。
雖說只是致謝的小宴,菜卻擺了二十來樣,酸甜咸辣口味繁多,滿滿當當地放了一桌子。凌燁也沒讓侍膳女官布菜,抬手就將人悉數揮退,暖閣裡間便只剩下了兩大一小三個人。
楚珩知道陛下不太待見姬無月,心裡從一開始便對這頓宴席存了幾分警惕。他和凌燁分坐在兩側,清晏矮矮的一隻糰子,坐下來就碰不到桌子上的菜,橫豎也沒旁人,乾脆就拿著小碟湊到楚珩身旁站著,想吃哪道菜就跑到哪裡,實在夾不到的便出聲央求。
桌上靠近楚珩手邊擺著一盤白灼鳳尾蝦,凌燁隨手指了指,溫顏笑道:「東君嘗嘗,這算是御膳房拿手的一道菜了。」
楚珩心中微動,但卻沒應聲,他想起穆熙雲昨晚讓葉書離帶給他的話——盡量別做往日里楚珩會做的事,於是看著那盤色香味俱全的白灼蝦,輕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道:「陛下好意心領了,只是我不太愛吃蝦。」
不愛吃?
凌燁眉梢輕挑,微微笑了笑也沒說什麼,轉而勸了兩道旁的菜,這回姬無月沒再推辭,夾了兩筷子吃了。
凌燁不動聲色地掃過姬無月方才碰過的菜,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東君夾的菜肴里,有一半都是往日楚珩不太愛吃的。不過這些菜雖然都夾了,姬無月卻也沒吃多少。
凌燁默不作聲暗暗記下,不再勸膳,只說了兩句多吃些。楚珩味同嚼蠟地吃著一顆菜心,聞言頷首應了。
清晏自然沒覺出他們之間的暗流涌動,一個人認真地吃飯。他拿玉箸夾了只凌燁方才指過的白灼蝦到小碟子里,這才發現並不是自己平日里吃的剝好的蝦仁。清晏往身後瞧了瞧,後面一個人也沒有,侍膳女官全被父皇揮退,他回過頭盯著好吃的白灼蝦,頓時犯了難。
楚珩從用膳伊始便故意夾了許多自己不愛吃的菜肴,正自顧自煎熬著,餘光忽然瞥見大白糰子正舉著只白灼蝦瞅來瞅去。於是當下也沒多想,自然而然地從清晏手裡拿過那隻蝦,開始替他剝起殼來。
凌燁的目光緊跟著望向他的手,姬無月剝蝦的動作極其熟練,掐頭去尾剝殼一氣呵成,半分不帶停頓,一看就是做過許多次的。
不愛吃蝦?
凌燁回想起他方才的話,眼神暗了暗。
若不愛吃的話是假的,那無疑就是心裡有鬼。
可若是所言為真,這般熟練的動作,那就只能是在漓山的時候,天天給愛吃蝦仁的楚珩剝了。
哼。
兩種結果皇帝都不太高興。
楚珩將蝦仁完整地剝出來,就見陛下正不錯眼地盯著他的手,楚珩順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粉嫩的蝦仁,大概明白了什麼。他偏頭看了看舉著勺子等吃的大白糰子,但思及陛下為尊,還是將第一個蝦仁放到了陛下的碟子里。
凌燁頓時一愣,半晌也沒反應過來。
楚珩卻已經拿起第二隻白灼蝦,迅速地剝好,又蘸了點湯汁,非常公平地放到糰子的小碟里以作安撫。
但清晏卻沒急著吃,一雙烏黑圓亮的眼睛兩邊看了看,先是父皇面前的蝦仁,然後是東君手邊空無一物的碟子,他歪著小腦袋想了一會兒,拿起小勺子就將自己的蝦仁舀到了楚珩的碟子里,然後乖乖地繼續坐著等。
楚珩心裡霎時一軟,忍不住揚唇輕笑。
一頓飯以心思各異開始,最後卻不知怎麼,得以和樂融融地吃完。侍膳女官領著宮人進來收拾了杯盞,又奉上兩杯楓露茶。清晏被帶下去換衣裳,暖閣內便只剩下了皇帝和東君兩個人。
半杯茶靜靜地喝完,凌燁溫聲笑道:「朕聽鎮國公世子說,昨日與那虞疆聖子交手的時候,東君手裡未有趁手的兵器,在這上頭還吃了那赫蘭拓的虧。武英殿藏劍閣收錄天下名刀利劍,不若朕便送東君一把劍作為昨日之事的謝禮。」
他話音一落,不等姬無月回答,掌殿高匪便捧著個劍匣從殿外走了進來。
這一刻,楚珩終於知道心裡的不實在從何而來——陛下知曉了他面對劍時的失態。
甚至,已經開始對自己的身份起了疑。
高匪將劍匣恭敬放在二人面前的案几上,楚珩心頭猛然一跳,袖子底下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目光瑟縮,艱難地看向那隻劍匣,隔著厚厚的檀木,不必開啟,他就已然知道裡面是什麼了。
武英殿藏劍閣里唯一一把來自漓山的劍——
明寂。
他知道自己該鎮定自若,然後平靜地拒絕,但是腦海中的轟鳴和心頭的驚悸阻撓了一切,包括那根名為理智的弦。
他倏然抬眸,以無比強硬的姿態按下了皇帝已然打開到一半的劍匣。
與此同時,對上姬無月黯淡眼神的那一剎那,凌燁心中無端一緊,忽然就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