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還債
楚珩在敬誠殿前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小麻煩。
話本畢竟是玩樂消遣之物,不好堂而皇之地帶到敬誠殿去,於是楚珩就用上了影衛以前的老方法,給三冊話本全套上了大胤國史的書封。
但他還是將事情想得簡單了。
天子駕前,容不得半點差錯。未經提前報備,別說三冊書,連一張紙都別想帶進去。
他是御前侍墨,皇帝處理政務時身邊最近的人,這個職位非帝王親信不能擔任。
雖然楚珩到御前的緣由同旁人都不一樣,但他畢竟在陛下身邊有一段時日了,記在他身上的二十杖一直都沒落下來,而且他這次一連告假近二十天,陛下也沒將他從御前除名,凡此種種落在侍衛們眼裡,他們便在楚珩身上敏銳地覺出了一點因禍得福的味道——說不準,這個御前侍墨,楚珩還真能繼續做下去。
在宮裡當差,心思必得通透,侍衛們心裡有了數,過崇極門、進靖章宮的時候,見只是三冊書,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楚珩進去了。但是到了敬誠殿前,他還是被攔了下來,就算是三冊書也得仔仔細細地檢查一番。
楚珩帶的是話本子,殿前侍衛只要翻開「國史」的書封,一眼就能認出來,屆時無論是說帶進去給陛下看,還是說給他自己看,都有些不成體統。
楚珩拿著書不想給,殿前侍衛又不敢直接放他進,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站著,都有些為難,最終值守的天子影衛注意到他們的僵持走了過來。
影衛來查,楚珩無法,只得遞了過去。
他本以為今日是前功盡棄了,但卻沒想到,神情冷淡的影衛翻開書封掃了一眼,目光觸及扉頁的瞬間旋即一愣,而後很快反應過來,「啪」地一下合上書,直接塞回了楚珩懷裡,轉頭示意殿前侍衛進去通傳。
最難的一關過得實在太過容易,楚珩不禁多看了面前的影衛幾眼。
影衛錯開他的目光,虛咳了兩聲沒說話。
稟報過後,敬誠殿的門為他敞開,他想見的人現在就在裡面。
正殿與內殿間隔著一條長長的走廊,楚珩疾步穿過,引得廊間值守的宮人紛紛側目,但他無暇顧忌,直到看見內殿書房虛掩著的門,腳步才漸漸放緩下來。
楚珩隔著衣袖摩挲了幾下手腕間的桃花符,輕輕吸了口氣壓下起伏的心緒,低頭踏進殿內。
熏籠里熟悉的香氣向他迎面撲來,上首的那道目光緊跟著落到自己身上,楚珩克制住自己抬頭的衝動,放輕腳步走到御案前,還未及俯身行禮,便聽到目光的主人緩聲說:「過來。」
聲音帶笑,悠然悅耳。
楚珩終於慢慢抬起頭,看向御案后的人,雖然廿六日冬節會才見過,但那時他並不是「楚珩」。恍然間回到闊別已久的書房,迎著陛下熟悉含笑的眼神,彷彿真有一種十九天未曾見面的錯覺。
楚珩沒有說話,邁步朝陛下走去,寬大的御案橫在熏籠後方,他用過的硯台、寫過的奏議錄整整齊齊地擺在上頭,側邊是他坐過的楠木圓凳。
這些東西依舊留在冬月初九他下值時擺放的位置,就好像中間並沒有相隔這麼久,只是過了短短的一夜,他一直都在這裡,未曾告假,也未曾離開。
然後,他聽到在耳畔響過許多遍的話,陛下說:「楚珩——」
他答:「臣在。」
凌燁眼底浮現笑意,面上卻不顯,只沉聲說:「伸手。」
楚珩聽言一愣,緩了幾息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就往御案上的筆架看去——果不其然,那支筆也在,依舊是未開鋒的模樣,在朝暉的映照下折射出森嚴冷酷的光澤。
楚珩攥了一下手指,感覺掌心似乎已經開始刺痛了起來,他抬眸看向皇帝,不解地道:「……陛下?」
凌燁不置可否,只沉顏看著他不語。
楚珩懊喪地垂眸,眼神閃躲掙扎了一會兒,只得伸出沒拿東西的左手。
凌燁微微揚唇,不動聲色地低眸看向他的手。
修長,薄繭,習過武。
記憶並沒有出現偏差,從前與楚珩抹葯的時候,這雙手留下的觸感猶然流連在指尖。
凌燁記得,另一個人——那雙剝蝦的手似乎也是這樣,白皙溫潤卻不纖弱,虎口和指尖的薄繭彰示了這雙手外柔而內剛,不管它的主人有沒有顯露過它的力量,它都不該像看上去的那樣無害。
握不住劍?
但從前握過劍。
皇帝久久沒有動作,楚珩抬起眼帘,見他正垂眼思忖著什麼,頓覺自己在挨打前還有一絲掙扎的餘地,有些委屈地開口辯解:「陛下,臣沒有犯錯……」
「是么?」凌燁勾唇淺笑,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楚珩臉上逡巡一圈,緩緩道:「那你請假二十天,遞告假的摺子了嗎?」
楚珩旋即一怔,愣了片刻才不解地開口:「沒……可是臣向武英殿遞過告假帖。」
「武英殿?」凌燁眉梢輕挑,慢聲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反問道:「你如今在哪上值?」
「……敬誠殿。」
「既然知道自己在御前,告假不知道跟朕說?你這做侍墨的連聲招呼都不打,突然就不來,你該乾的活朕都幫你幹了,你拿什麼賠給朕?」
楚珩在心裡腹誹,陛下這話說得好沒道理,從前敬誠殿沒有御前侍墨的時候,陛下不也一樣批閱奏章處理政事?更何況,武英殿這麼多人,他告假不來,陛下不是還可以擢選其他人到御前?
儘管心裡想的條條是道,可楚珩卻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想反駁,尤其最後那句話,他竟然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他不想有其他任何一個人站在他現在站的位置上,更不想讓陛下擢選其他的御前侍墨,他想這間書房只有他和陛下兩個人。
於是他認下了皇帝的不講理。
寧願挨打也認。
「是臣錯了。」楚珩說:「陛下罰吧,臣認。」
皇帝卻沒接他的話,話鋒忽然一轉,笑道:「那隻手,拿的什麼?」
楚珩這才拿藏在身後的那隻手伸了出來,將那三冊書遞上去,一本正經地說:「昭明紀要。」
凌燁失神一瞬,立時明白了楚珩說的是什麼。那日在敬誠殿的龍椅后,楚珩看見了那沓被自己小心保存起來的話本,同時也就看見了自己的過去,看見了自己艱難歲月里的唯一慰藉。
除了給他帶過話本的影衛,凌燁並不會主動和其他任何人提起,也不會讓旁人有知曉這些過往的機會,因為皇帝的一切都是至高無上的帝國機密。
可是楚珩不一樣,他想走近楚珩,所以他想知道何謂「握不住劍」,也想知道姬無月面具下的那張臉是不是他眼前的這個人。
但與此同時,他也允許甚至希望楚珩走近自己,探尋屬於「凌燁」的一切——如果楚珩願意的話。
凌燁伸手接過那三冊話本,儘力平復此刻心湖湧起的波瀾,他斂去眼中繁盛的笑意,面上只佯裝平靜地道:「帶了禮物也不能抵債,你二十天沒來,朕幫你幹了二十天的活,那就得還給朕二十天。」
楚珩抬眸對上陛下的目光,心底頓時泛起一陣不祥的預感,這回就要反駁了:「明明是十九天……」
凌燁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楚珩直覺不妙,立刻改口:「……二十天。」
凌燁翹了翹嘴角:「就用你日後的休沐日來還,不準出宮,留在敬誠殿還債。」
他逢六休沐,除去旁的節假,一個月攏共就三日,二十天,得要大半年才能還清。楚珩心裡一片愁雲慘淡,討價還價道:「陛下,一個月總得讓出去一天吧?」
凌燁瞥他一眼:「要哪天?」
楚珩沒有絲毫猶豫,生怕他後悔似的,立刻便道:「月中,十六。」
凌燁眸光微動,頷首應允,眼底卻有暗色一閃而過。
商談完還債的事宜,不講理的皇帝就要開始肆意壓榨自己的御前侍墨了。
御案上放了兩摞摺子,凌燁隨手一指,說道:「裡頭凡是請安的摺子,你看過後就在上頭回一句『朕安』,其他推舉明年恩科主考官的摺子,揀要點記錄下來等會給朕看。」
奏議錄楚珩先前寫過許多次,記要點於他不是什麼難事,但是直接在摺子上批複,他還是頭一回做,雖說上頭都是些請安問好的話,可畢竟都是世家城主、各地侯王呈上來的,楚珩還是有些遲疑,不禁開口問道:「臣來代筆批複,那陛下呢?」
凌燁翻開了桌上的那冊「昭明紀要」。
「……」
楚珩頓時氣結:「陛下這樣不合適吧?」
凌燁十分坦然:「看國史,有什麼不合適的?」
「陛下明知道……」
凌燁打斷他的話:「是你給朕說『昭明紀要』的,現在又說不是,那方才是在……欺君?」
他最後兩個字說得緩慢,格外咬重了發音,彷彿一語雙關意有所指,可眉梢眼角卻又是如常神色,讓人讀不出半分異樣。
但這兩個字卻著實敲到了楚珩的心弦上,他心裡忽然漏了一拍,再有底氣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他真的欺君,而且陛下若是知道了,肯定饒不了「楚珩」,會罰死他的,只怕屆時那根未開鋒的筆都要被打折,這可能還是輕的。
好在陛下的下一句話很快打消了他的疑慮不安:「快乾活,這都是欠下的債。」
欺個什麼君!
楚珩憤憤地提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