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束髮
楚珩這一覺一直睡到了酉時,醒來的時候,暖閣里已經點燈了。
床頭仍是暗的,遠處窗牖邊一盞落地宮燈透過紗罩映照出橘黃色的暖光,陛下正坐在窗邊的羅漢榻上看書,半個身子融在燈光下,燭輝柔軟了他側臉的線條,給眉眼染上一層薄薄的暖色。
楚珩躺在床上沒有作聲,轉過頭偷偷端詳不遠處的皇帝。
醒過來第一眼就看見他,楚珩其實是有些驚訝的。
他本以為陛下應該已經回去書房了,畢竟暖閣里實在沒有像樣的書桌,就只坐榻上布著一張矮几,在上頭粗略看幾本摺子、偶爾寫兩個字倒沒什麼,但是若要將上午剩下的那一摞都批複完,這張矮几就太過「小材大用」了——剩下的奏摺里除卻請安的,還有一些是推舉明年恩科主考官的,絕不是只寫「朕安」兩個字就行的。
但是放在榻几上的一沓摺子,以及擱在旁邊筆架上的硃筆,都昭示陛下從未離開,他睡了多久,凌燁就在這裡坐了多久。
楚珩心底滲出几絲隱秘的甜,忽然就想起了方才的那個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目光太專註,坐榻上的皇帝似有所感,轉頭朝床邊看來。
「醒了?」凌燁放下手中的書,起身走了過來,問道:「還難受嗎?」
楚珩沒說話,只搖了搖頭。夢裡的旖旎猶然在目,他看著走到自己面前的皇帝,頓時一陣心虛。
凌燁沒有發覺楚珩眼中不自然的閃躲,見他往被子里縮了縮,以為他是貪戀床榻的溫度不願意起,不禁彎眸輕笑,伸手拍了拍被子,溫聲道:「暖閣里燒了地龍,不冷,再叫人把熏籠提過來好不好?該起了,眼看都酉正兩刻了,起來喝杯水,等會兒我們去後殿。」
皇帝說了一大堆,楚珩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眼睛落在凌燁啟啟合合的唇上,方才在夢裡,他肆意輕薄這寸紅潤之地的時候,可沒讓陛下說這麼多話,雖然後來……被輕薄的那個變成了他。
楚珩臉頰浮上兩抹紅雲,又往被子里縮了一點,只露出一雙眸子,不錯眼地盯著凌燁瞧。
他這模樣落在凌燁眼裡就成了無意識的撒嬌,凌燁拿他沒辦法,只好佯裝沉靜,說道:「起來了,該到你侍膳的時辰了。」
侍膳?
楚珩耳尖發燙,夢裡那場旖旎的源頭就是侍膳。
「臣早上給陛下侍墨,中午給陛下侍膳,做了兩份工,卻只得了一份俸祿,這樣算來,陛下是不是欠臣一筆?」他在夢裡如是說。
顯而易見,得了便宜還賣乖。說是「侍膳」,從始至終,陛下根本就沒讓他真的站在一旁布過菜,甚至於今天中午吃鍋子,還是問的他的口味。
但在夢裡,陛下聞言只是笑:「那你是要朕比照著宮裡的侍膳官給你發俸祿?」
「臣不要銀子。」他搖頭。
後來……
「聽見沒有?」耳邊傳來的聲音將楚珩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他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掀開被子坐起身。楚珩抬眸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床邊的皇帝,忍不住想,如果他現在真的像夢裡一樣賣這個乖的話,會怎麼樣?
「臣不要銀子,」在夢中他說,「臣天天給陛下侍膳,陛下就把自己抵給我,好不好?」
不行。
楚珩搖了搖頭,夢裡是他的世界,陛下才會予取予求,才會如他所願地給他那些旖旎綺麗的回應。
而跳出夢境,如果他現在真敢賣這個乖,陛下肯定會把他扔出去,然後重重地責罰——覬覦皇帝,怎麼都得算是大不敬。而且他還欠著二十杖,兩罪並罰,陛下甚至都有可能直接把他就地正法。
楚珩胡思亂想一通,心底滲出來的几絲甜蜜被冷水一澆,全釀成了浮在心尖上的酸苦,澀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凌燁見他這樣子,以為是掀被子掀得太急,乍然一冷不適應,伸手又將被子扯了過來蓋回楚珩身上,自己起身去拿掛在衣桁上的袍子。
外間候著的祝庚聽到裡頭的動靜,連忙領著宮女內侍進來伺候。楚珩穿好衣服,內侍捧著折沿盆服侍他洗了臉,他的頭髮睡得有些散亂,宮女又持著木梳上前準備替他重新梳頭。
楚珩到銅鏡前坐下,自己將束髮的髮帶取了下來,滿頭烏髮傾散而下,錦緞一般披在肩上,有幾縷從鬢邊垂到了胸前,落在象牙白的衣衫上,黑髮雪衣相得益彰,在暖融的燈光下折射出繾綣的光澤。
凌燁的呼吸微微一滯,眼底浮現幽深的暗色,他上前兩步,揮退了梳頭的宮女,從她手中拿過木梳,輕輕沒入楚珩滿頭烏髮里。
「陛下?」楚珩從銅鏡里看見過來的是他,微微側了側身。
「嗯。」凌燁應了一聲,從身後拍了拍楚珩的肩示意他坐好,自己持著木梳給他通頭髮。
楚珩的頭髮很長,烏黑濃厚,散下來的時候幾近垂到腰際,梳理起來要費些功夫。
但是皇帝卻沒覺得。
凌燁持著一把紫檀木梳,神情專註認真,一遍遍地將楚珩的頭髮理順。從發頂一直梳到發梢,一縷縷的烏髮從梳齒間穿過,發出極輕微的沙沙聲,落到凌燁攤開的掌心裡,滿滿得握成一束。
楚珩坐在圓凳上,透過銅鏡,目光緊跟著陛下的手,看著他白潤的指節在自己的發間若隱若現,楚珩心頭忽然生出一點意動。他見過這雙手握筆、拿書、持玉璽,無論什麼時候,皇帝的手都是堅定而有力;但是現在,持著與皇帝的身份極不相配的木梳,與他順頭髮的這雙手卻又變得格外溫潤輕柔。
皇帝的手法很生澀,這雙手顯然是做不慣這樣的事的,但儘管如此,梳子落到楚珩發間,從沒有過扯痛的感覺——皇帝很有耐心,因為生澀,所以便一縷一縷的將髮絲慢慢理順,如此反覆梳了三遍,方才開始束髮。
宮燈映著兩個人格外專註的面龐,在窗紙上投射出溫柔的剪影,滿室宮人靜默肅立,沒有人說話。楚珩在這樣一片靜謐中不自覺地出了神,也許是此刻與他梳頭髮的陛下實在太過溫柔,他心裡忍不住生出了一點妄念——現在這個給他梳頭髮的人是不是也有一點,哪怕就一點點喜歡他呢?
雖然更有可能的,是陛下閑極無聊,在等待晚膳備齊的這段時間裡,隨手找點事情做,於是就有了這樣曇花一現的溫柔。
但即便明知妄念渺茫,楚珩還是忍不住貪戀,甚至妄想更多,就像在夢境里的那樣。
最終打斷他思緒的是高公公的稟報:「陛下,晚膳已經在後殿備好了。」
「嗯。」皇帝應了一聲,繼續與楚珩束髮。
他束髮的手法委實不是太好,試了幾次才將滿頭雲發高高束起,攏在掌心裡,用髮帶簡單地繞了幾圈,打了個結。兩邊有幾縷鬢髮落下來垂在楚珩額角,那幾縷短了一些,凌燁實在沒本事將它們也梳起來,所幸楚珩也不介意,沒有說他梳得差,甚至還照著鏡子微微笑了笑。
冬日天黑得早,他們從暖閣出來的時候,外頭已是暮色蒼茫,冷風從宮道上疾疾吹過,甫一踏出暖閣的門,迎面而來的就是晚間凜冽的寒氣。
雖然到後殿的路沒有多遠,但凌燁還是讓楚珩穿了件厚厚的大氅,又帶了手套,把他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的才讓出門,楚珩為此哼唧了一路,凌燁也沒理他。
晚膳依舊擺在後殿,楚珩中午吃完紅湯暖鍋,就給凌燁說晚上想吃片皮烤鴨,這會兒一踏進後殿,心心念念的都是外皮金黃酥脆、肉質細滑柔嫩的烤鴨,但是等他走到膳桌旁,頓時就懵了。
別說片皮烤鴨了,膳桌上連道葷腥都看不見,清一色的白灼菜心,南瓜山藥,楚珩茫然看向凌燁:「陛下?」
凌燁走到膳桌旁坐下,親手給他盛了碗摻雜著藥材煮的粥,推到他面前。
楚珩不樂意,目不轉睛地看著陛下,暗示道:「君無戲言。」
凌燁慢條斯理地夾了一筷子山藥到楚珩的碟子里,沒接他的話。
楚珩見他不應,小聲直言道:「想吃肉。」
「侍膳還敢提要求?」凌燁睨了他一眼,就彷彿中午問楚珩吃紅湯還是清湯的人不是他一樣。
但皇帝永遠有理,尤其是楚珩喝了一口葯粥后,清苦的味道充盈舌尖,難喝得讓他直接扔下了湯匙,這個時候,皇帝陛下的威嚴就必須要得到充分地發揮了:「喝完。」
楚珩沒動。
「前廷禮典怎麼翻的,朕給你盛的粥也敢不喝?」凌燁沉聲說。
依照規矩,陛下給的,就是賞賜,容不得拒絕。楚珩皺著臉拾起湯匙,放在碗里攪了一會兒,半天也沒動作。凌燁一個眼刀掃過來,楚珩只得低下頭,不情不願地往嘴裡填了一口。
就因為沒吃到肉,喝個葯粥就成了要他命一樣,怕是忘了下午難受的滋味了,凌燁好氣又好笑,但又不可能真的拿規矩壓他,只好伸手給自己也盛了一碗,「陪你一起喝,這總行了吧?」
楚珩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但耳尖卻發紅了。
等這頓晚膳吃完,已經戌時兩刻了。外頭的天徹底黑透,正是下霜的時候,內侍上前伺候楚珩重新穿上大氅,拿好手爐,準備送他回武英殿。
凌燁眉心擰著,站在窗前遠遠地看著此間景象沒有說話,不知在思忖著什麼。一直等楚珩與他道過別,半隻腳踏出殿門的時候——
「等等。」凌燁忽然開口叫住楚珩,又轉頭對祝庚吩咐,「備車駕,朕要去一趟問渠閣,取兩本書。」
祝庚聞言一怔,外頭天都黑成這樣了,再過大半個時辰,宮門都要落鑰了,陛下這個時候去皇城前廷問渠閣取書?就算真要什麼書,派個內侍過去就是了,怎的還要親自去?
但皇帝顯然不是開玩笑,從托盤裡拿了個手爐,緊接著就要往外走。
主子是皇帝,別說這會兒去前廷問渠閣,就算是出宮都得照辦。祝庚不敢耽擱,連忙指揮著內侍先伺候陛下穿件外衫,自己去準備車駕。
路過楚珩身邊的時候,祝庚下意識地偏過頭看了一眼這位御前侍墨,方才臨出門時他被陛下叫住了,正站在這裡等著,也不知道陛下喊他是要幹什麼。
祝庚沒敢多看,低頭時眼角的餘光不經意間瞥見御前侍墨身上厚厚的大氅,小祝公公福至心靈,忽然就知道了點什麼。
陛下要去取什麼書,他還是不知道。
但祝庚知道的是,取書的問渠閣就在武英殿旁邊,中間只隔著座一盞茶的腳程就能穿過的園子。
這大概就叫——順路。
祝庚出去吩咐車駕,一出門,刀子般的寒風迎面撲來,外頭天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