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世子(三)
凌燁用了半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的時間,也只畫好了臘月的水仙和冬月的山茶,按照這個速度,剩下的十幅花令還要畫上好幾天,想想就發愁。
晚上的時候,他一個人用了晚膳,睡前在燈下翻了兩頁書,看話本子里講兩個人新婚燕爾,如膠似漆,恨不得時時刻刻黏在一處,到了自己這,連睡覺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越想越不是滋味。
這種委屈醞釀了一夜,在第二天獨自用早膳的時候達到了頂峰,凌燁看著桌上那碟蜜漬金桔,想了想,朝高公公吩咐道:「去看看清晏醒了沒有,等會叫人把他抱來。」
午時兩刻,宣平街。
楚珩還沒來得及折道出門,就被湧進茶樓的郡王府護衛齊齊圍住。
楚珩一個頭兩個大:「等等!我不是茶樓的人……」
領頭的重重哼了一聲:「是不是,抓走審完了就知道了,人家都朝外跑就你一個往裡進,形跡最是可疑,給我拿下!捆起來!」
楚珩:「……」
護衛們上上下下搜查了兩圈,茶樓里的客人方才都已經跑光了,幹活的一半被齊峯叫過去幫葉書離,另一半全擠在樓前人群里看熱鬧,於是最終,被抓的就只楚珩一個。
這廂楚珩正掙扎著給自己辯解,那邊橫街上,突然駛進來的一架馬車打斷了兩方對峙。
慎郡王凌祺然這會兒耐心已經耗盡,目光掠過那輛馬車,冷冷地掃了一眼負責清道的武者。
領頭的武者冷汗都要滴下來了,路上遇到永安侯世子,已經惹了主子不快,現下蕭高旻還沒打發走呢,沒成想這又來了一個添堵的。
那武者連忙叫了幾個人,持刀佩劍地跑過去,問也不問姓名,直接開口斥退。
——這倒不是他們莽撞,滿帝都除了幾位皇族的叔伯兄長,凌祺然堂堂郡王之尊,遇上誰都是被恭迎禮敬的份。眼前這馬車古樸無華,就算裡頭又是貴人微服,至多也就是像永安侯世子這樣,橫豎再貴都不會貴過郡王去。
於是清道的幾名武者很放心地開口呵斥了。
馬車已經行至路口,再有幾十丈遠就是瓊玉閣,凌燁來之前已經問過,知道楚珩一上午都在這,現下見馬車臨近驟停,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詢,就聽見外頭一陣刀兵出鞘,武者斥喝:「郡王儀仗在此,閑雜人等避讓!」
駕車的是兩名便裝的天子影衛,見刀劍相指,當即把臉一沉,目光迅速往兩旁掃過,巡查的其他影衛此刻已經不著痕迹地匯聚在街道兩旁的人群中,繃緊了弦齊齊看向此處,儼然隨時準備出手。
駕車影衛不動聲色地比了個「待命」的手勢,辨了一眼前方對峙幾人的身份,隔著馬車門帘向凌燁低聲稟報。
那幾名清道的武者見車中人非但不理會,還敢在原地磨磨蹭蹭,回頭看了一眼面色不佳的主子,登時又急又惱,上前半步又怒喝一聲:「速速退開!」
斥音剛落,馬車軒窗從里打開,一個糰子好奇地探出頭來,聲音稚糯:「誰呀?」
此刻凌祺然和蕭高旻正對峙著,四周圍觀的百姓見場面緊張,生怕一個不注意惹惱了哪位貴人,誰也不敢多說話,四周正是一片安靜。這聲童音來得格外突兀,蕭高旻幾個人都是武道中的佼佼者,聽音辨位,下意識地就朝說話者的方向望了一眼——
凌燁正聽著影衛稟報,一時不察,竟讓清晏手快地開了軒窗。凌祺然、蕭高旻幾個人目光掃過來時,就見車裡探出一隻手,虛虛擋著糰子的頭,迅速地將他攬了回去。軒窗落下前,幾個人隱隱約約地看見了裡頭青年的半邊側臉,那稚嫩的童音喊了一聲,含含糊糊聽不真切,依稀像是「父皇」兩個字。
幾個人同時回過頭,驚疑不定地互相對視一眼。蘇朗最先凝神,仔細認了認駕車侍從的臉,面色微變,他揮開阻攔的郡王府護衛,疾步上前,試探著喊了一聲:「……師兄?」
蘇朗和皇帝從前一起在顧公座下學過武,有師出同門的情誼。
慎郡王當然也知此事,緊張地望向馬車,等待蘇朗辨認來人身份。
凌燁正在車裡瞅著清晏。
大白糰子也知道自己方才喊漏嘴了,出宮前父皇再三交代過在外不許這樣喊,糰子眨巴著眼睛,心虛地低下頭。
凌燁只好拍了拍他的小腦袋:「等會出去不許再叫錯了。」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將糰子抱到另一邊坐著,伸手推開軒窗,對外「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掃了一眼又道:「你們這是做什麼呢?」
「……」蘇朗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解釋,回頭看著世子爺和郡王殿下。
與此同時,誰也不曾注意,不遠處郡王府和沈家的車隊中,第二輛華車的軒窗被人悄悄掀開一角。
這邊慎郡王凌祺然清楚地看見了皇帝的臉,厲聲疾命幾個清道的武者退下,再看他們正持刀拔劍的指著馬車,簡直要多大不敬有多大不敬。
凌祺然頭皮發麻,面色慘淡,想死的心都有了,又怕在圍觀百姓面前暴露皇帝身份,這會兒也不敢貿然叫「堂兄」,連帶著請罪的話都只能揣在肚子里。
這下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要在皇帝面前失了先機。
而相反的,永安侯世子就沒那麼多顧忌了。
蕭高旻頷首叫了聲「世兄」,算是同微服的皇帝打了招呼,正想著解釋的措辭,就聽差點被抓起來的葉書離在一旁涼涼道:「沒什麼,郡王殿下清道呢,嫌我們礙眼,要抓起來打。」
簡單粗暴清晰明了地回了皇帝的問話。
蕭高旻輕笑,立刻點頭附和,跟著上眼藥:「我們三個今天是去徐府,出來沒帶人,眼下只能被打。」
蘇朗離皇帝最近,誠懇道:「這回確實沒帶。」
「你們!」凌祺然氣得瞪他們,被沈英柏拽了拽,連忙又緊張地看向皇帝。
這話別人說還能信,但是永安侯世子,皇帝微微笑了笑,沒說什麼。
就沖清道的武者方才對皇帝馬車呵斥的那幾句,慎郡王和沈英柏明日是一定要去敬誠殿面聖請罪的,區別只在於是只有他們倆去,還是蕭高旻、葉書離、蘇朗三個人也去——畢竟他們三個方才以下犯上,衝撞郡王。
沈英柏見皇帝不置可否,知道事情還有轉圜餘地,當下反應極快,道:「車隊冗長,世子輕車簡從,就請先行吧。」
蕭高旻回過頭來看著沈英柏,兩個人對視幾息,世子眼神暗了暗,輕描淡寫地道:「不敢,方才就說了,郡王殿下大駕,讓讓也無妨,反正我們輕車簡從,晚些就晚些了。」
凌祺然聞言也很快反應過來,皇帝微服出行,只看這車馬行頭,就知必是低調為上。
儘管慎郡王實際上是在為皇帝讓路,但當著圍觀百姓的面,只有永安侯世子的車越過郡王先行了,皇帝的才會跟著——這樣在百姓們眼裡,皇帝的車就只是沾了世子的光,不會引起注意。
但現在,蕭高旻顯然也看出了這點,卻不肯接話。
沈英柏臉色不由變了幾變,皇帝既然微服出行,先行與否,他就不會太過介意,橫豎只跟著世子罷了。而永安侯世子若是主動退讓,就不再是以下犯上,明日敬誠殿請罪,去的便只會有慎郡王和沈英柏二人。
沈英柏嘴唇抿起,沉顏看著蕭高旻。
世子扯了扯唇角,眼底冰涼一片,他微微傾身,靠近沈英柏的肩,低聲道:「你問我沒用,我去不去請罪,得問那位,是不是?」
沈英柏捏緊手心,沉沉注視著他。
蕭高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轉身道:「世兄有急事嗎?」
所有人齊齊望向皇帝。
凌燁的目光在他們幾人身上逐一掃過,最終看向蕭高旻,後者定定地朝馬車軒窗望來,兩個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一瞬。凌燁臉上忽然露出了點微不可查的笑意,轉過頭吩咐駕車的影衛:「讓道。」
蕭高旻笑,回身瞥了眼沈英柏,朝凌祺然一抬下巴:「郡王殿下,我讓路,今兒你贏了。」
凌祺然的面色頓時難看無比。
正在此時,查封忘世居茶樓的側方衛隊恰巧回來,領頭的護衛只抓了楚珩一個人,拿細麻繩捆了手腕,他尚不知此間發生了什麼,來到就邀功道:「啟稟殿下,茶樓里的同夥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