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臨闕> 第八十二章 擇玉

第八十二章 擇玉

  魂游天外的兩個人立時回過神來,彼此四目兩對,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蕭高旻虛咳一聲,葉書離不太自在地展開摺扇晃了兩下,強行開了個話頭道:「你和那個沈英柏,有過過節?」

  「也不算,但他是慎郡王的表兄,當然看我不順眼,不過就算沒有這一茬,我跟他也不會太好。」

  蕭高旻同蘇朗對視一眼,繼續道:「南韓北沈,聽說過吧?」

  「南韓北沈,東昌西慶,蕭侯在朝堂上結的這個梁子也不算太壞。」楚珩在御前寫了不少奏議錄,前段時間又看了各地的請安摺子,對世家黨派間錯綜複雜的勢力糾葛已經摸得很清楚了。

  凌燁微微笑了笑,說:「早年間,韓師執掌太學,一度稱得上桃李滿天下,其所注經義在士林中備受推崇,有著『學聖』之稱。但先帝在時,堰鶴沈氏的家主沈良及曾是諸皇子太傅,堰鶴所在的慶州、以及西邊其他幾州的士子自然更信服沈良及。」

  「士林里的韓沈之爭早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宜崇蕭氏和裕陽韓氏同屬昌州,蕭侯平日里雖不會和韓國公有過多往來,但在這上頭,他當然是站在韓氏一邊的。」

  「諸皇子太傅。」楚珩輕輕重複這幾個字,問:「也教太子么?」

  「嗯。」凌燁點點頭,說:「當年我做太子的時候,父皇並沒有另行選任太子太傅,我也和其他皇子一樣,一併在明德殿讀書,不曾有過什麼特殊之處。」

  楚珩道:「那這麼說來,沈大學士也是陛下的老師了?」

  這本該是個多餘的問題,但楚珩始終記得,當日敬誠殿屏風后,凌燁看著手中的舊話本,提及「帝師」兩個字的時候,眼中的情緒格外複雜。

  而今日也是如此,凌燁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不知道怎麼開口,最終只是道:「沈太傅教過我,當然有師徒之誼在。當年在明德殿讀書時,我所學也算是沈系。」

  但在明德殿以外的地方呢?

  楚珩沒有再繼續問。

  今時朝堂之上,較之堰鶴沈氏,陛下與裕陽韓氏的關係明顯更親近些。而他日日和凌燁在一處,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不僅僅是關係,偶爾私下裡寫點什麼,陛下的行文理念也更偏韓學。

  大白糰子吃完了一塊玫瑰酥,又伸出小手朝碟子里摸,楚珩怕他點心吃多了等會兒不好好用午膳,連忙按住他,對凌燁道:「午時了,阿晏都餓了,你先帶他回宮?我下午還要再去瓊玉閣看看。」

  這話一出,凌燁頓時不太樂意了,他還沒剛出來呢,這就要被攆回去了,而且最關鍵的是都沒有把皇后帶回家,怎麼能就此放棄。

  而大白糰子這回根本不要父皇提醒,自己就奶聲奶氣地抗議道:「不要不要!阿晏不回去!」

  凌燁從善如流,不僅不阻攔,還在一旁暗戳戳地煽風點火,一大一小兩個人一起眼巴巴地看著楚珩。

  楚珩無奈,最終只能妥協。

  因帶著清晏,兩個人就沒有去旁的地方,從茶樓出來后直往四時食居。

  這間酒肆明面上的東家是長寧大長公主,但極少有人知道,四時食居其實是凌燁做太子時私下置辦的產業,一直由天子影衛暗中管領。因著東家地位尊崇,酒肆地段好,菜味佳,兼之時常有些宮裡的吃食花樣,故而來往客人極多,無形中倒是方便了影衛收集各色情報。

  凌燁和楚珩過來的時候正是飯點,四時食居的生意熱鬧非常,掌柜便直接將他們迎到了后廂花廳,一邊奉上了食單,一邊垂首聽命。

  掌柜也是天子影衛里的一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將探聽的信息查證處理,擇其中要事上達天聽。循照以往慣例,若遇上皇帝微服出宮,又駕臨了四時食居,便直接當面稟報。

  只是今日……

  掌柜見皇帝身邊還帶著楚珩,沒怎麼猶豫,便選擇了低頭靜默。

  而凌燁等了一會兒,沒聽到掌柜稟奏,一面翻著食單,一面眼也不抬地道:「說吧。」

  皇帝說這話的時候自己沒覺得什麼,負責搜羅情報的掌柜眼皮跳了一跳,不動聲色地又看了楚珩一眼,低下頭開始如常稟奏。

  能夠上達天聽的都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王侯世家的動向、公卿大臣的往來、或是某時某日,誰有什麼出格越界的言行舉動……

  楚珩翻著翻著食單,神思就跟著飛到掌柜的話上了,不自覺地將樁樁件件捋了一遍。

  凌燁吩咐完,見楚珩在低頭沉思,便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跟著你聽了兩句。」楚珩目光掠過垂首待命的掌柜,不禁笑道:「你這間館子還有這兒的影衛,當真是不錯,稱得上以微知著洞若觀火。不過有一點不好,四時食居是請宴會友常來的地方,以後我在這吃飯的時候若說了你壞話,那不是很容易就被你知道?」

  凌燁莞爾道:「什麼壞話,現在就說來聽聽。」

  清晏在一旁跟著附和:「阿晏也要聽。」

  楚珩揉了揉他的頭,三個人笑成一團。

  因打著長寧大長公主的名號,四時食居的許多菜色直接取自宮裡御膳房的食譜,上至公卿豪族下到布衣百姓都十分推崇熱捧,但到了帝后這兒,這些簡化后的宮廷菜肴就不太夠看了。兩個人先給清晏單獨點了小孩子的吃食,自己倒沒什麼特別想吃的。

  楚珩想了想,試探著對凌燁道:「昨天晚上,我跟葉書離搶毛肚,沒搶贏。」

  凌燁翻食單的手一頓,抬眼看他:「你偷吃紅湯鍋子了?」

  偷吃。

  楚珩敏銳地捕捉到這兩個語氣不妙的字眼。

  上個月楚珩「因病告假」,東君來帝都,他為了短時間回境大乘,連吃了半個月的半夢曇。後來「告假」結束終於回到御前,他一時高興忘了忌口,當天就和凌燁一起吃了紅湯辣鍋,於是半夢曇在身體里留下的那點遺害全發作起來了,難受得死去活來。

  半夢曇的事他不好跟凌燁解釋,所以凌燁就自然而然地覺得他是吃辣傷了脾胃,叫程老太醫給他開了十天的葯湯方子,還日日看著他忌口。

  可這事都過去這麼多天了,怎麼還記得那麼清楚。

  早知道就不說了,回露園的時候偷偷吃。

  但面上當然不敢表露,楚珩怕凌燁再翻舊賬又讓他吃藥膳,連忙道:「沒有,我昨天吃的清湯的。」

  凌燁眉眼含笑,也不說話,只盯著楚珩的眼睛看,過了一會兒,意味深長地道:「欺君是重罪,可是要罰的,皇后想好了再說。」

  語落入耳,楚珩臉頰瞬間染紅,所謂的懲罰,他已經切身體會過一次了,幾乎立刻想起了前天晚上那支在身體里為非作歹的毛筆。

  此刻看著凌燁的神情,楚珩一點也不懷疑他會真的把葉書離叫來問問昨晚吃的什麼,只好心虛地小聲說:「錯了。」

  又試圖討價還價道:「但我早就好了,昨天吃了也沒難受。」

  凌燁不置可否,眼中笑意暈開,傾身過去附在楚珩耳邊說了什麼,幾句呢喃私語后,楚珩耳根爆紅,伸手拍了凌燁幾下,坐的離他遠了些,再不說要吃紅湯鍋子的事了。

  凌燁隨意點了幾道菜,揮手讓人退下了。

  掌柜拿了食單闔上門,再捺不住心裡的好奇,用眼神詢問同僚。

  隨行出宮的影衛就笑眯眯地低聲說:「不知道了吧,陛下不是說了么,皇后。」

  午後,楚珩帶著凌燁一起,重新去了趟瓊玉閣,店家上午說的那批慶州玉料果然已經到了。

  論起鑒玉,楚珩在漓山雖說也看過不少,但肯定是不如凌燁見多識廣。

  他把要給星琿買玉帶鉤的事說了,讓凌燁幫著掌眼,又說自己還要另選塊玉料,不拘價格,但必須要最好的,想親手刻個印章。

  凌燁一聽他要親自動手,立刻就來了興緻,帶著點期待問楚珩:「要給誰刻?」

  楚珩看著凌燁的眼睛,想起中午吃飯時他附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幾句惡劣私語,故意說道:「反正不給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哦。」

  凌燁應了一聲,悶悶地跟在楚珩身後,看起玉料來。

  楚珩的要求很多,顏色要清透的,質地得溫潤,還不能有任何瑕疵,林林總總說了一大堆,凌燁越聽越不是滋味,心裡的鬱氣愈釀愈重,旁敲側擊道:「我昨天給你交了大理寺的罰金。」

  楚珩聽他這邀功似的語氣,心裡覺得好笑,面上只「嗯」了一聲,仍不作表態。

  凌燁有點泄氣,看了幾塊玉石,忍不住又道:「你是想給誰刻,什麼人配什麼玉,總要挑個顏色品相都與之相稱的。」

  語氣聽著倒是挺正經挺大度,但心裡肯定不是這麼想的。

  楚珩瞥了凌燁一眼,他早就發現了,他家陛下面上是從容持重,萬事不動聲色,私下裡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時不時的就要任性一下,譬如今天這樣,冷不丁的突然出宮。而且還喜歡在小事上跟他計較,小氣得很,一點都不寬容。

  倘若自己真是給別人刻了印章,卻不給他刻,只要就近摸得著,他肯定既要暗戳戳地和自己計較,也要找別人的麻煩。

  楚珩輕描淡寫地道:「給十分重要的人刻,我不願意讓他將就,你就往最好了挑。」

  「……是么。」凌燁哼了一聲,重要的人,而且還是「十分」,還得要「最好的」。

  凌燁磨磨蹭蹭地不想動作。

  楚珩抬眸看他,慢條斯理地道:「今天挑不著滿意的也無妨,明天我再去旁的地方看看。」

  「……」陛下今天出宮就是為了把皇后帶回去,一聽這話,心裡就算老大不樂意,也還是要好好乾活。

  他仔細擇了幾塊看得過眼的,玉石有大有小,悶聲悶氣地問楚珩:「要刻幾個字的章?」

  「四個字的小印,不用太大。」

  凌燁就留了一塊羊脂白玉的籽料,一塊芙蓉紅玉和一塊碧青南玉,讓楚珩自己選,同時又忍不住繼續打探印章的主人:「刻哪四個字?」

  楚珩避而不談,只問他:「你看哪個顏色的最好?」

  凌燁就拈酸道:「不是不願意讓他將就嗎?給誰刻的就去問誰。」

  楚珩終於抑不住笑,傾身過去,在他耳邊悄聲道:「就刻『山河主人』四個字,十分重要是他,最好的也是他,你說我該問誰?」

  凌燁先是怔了一怔,微蹙的眉眼繼而舒展開來,唇角湧起一捧笑意,他指了指那塊羊脂白玉的籽料,推到楚珩面前,像模像樣地矜持道:「我猜他應該喜歡這個。」

  ……

  從瓊玉閣出來,買了串糖葫蘆,路過書局又挑了幾冊話本子,晚些時候,兩個人帶著清晏回了宮。一路上凌燁時不時地就要摸兩下白玉籽料,眉梢眼角寫滿愉悅。

  只是該澆的冷水還是要來的,馬車從銀台門入,路過武英殿,眼見著要繼續朝前,楚珩悠悠地問凌燁:「落款用的印章有了,陛下那十二幅花令圖什麼時候畫完?」

  ——他一連好幾天晚上沒回武英殿了,再這麼下去,同僚們都該起疑了。

  凌燁顯然也知道,但他剛把人從宮外帶回來,當然捨不得再放走,就算真要畫花兒,也不想一個人孤零零的。

  陛下思忖須臾,一本正經地說道:「皇後殿下不知道嗎?昨日朕命御前侍墨回家反省,到現在還沒許他回宮,今晚他那些武英殿的同僚當然見不著他。」

  楚珩啞然失笑,睨了凌燁一眼,低頭靠進他懷裡。

  「輸給你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